《二嫁帝王》第20章 【20】

從書肆回到楚國公府後,李嫵命人抬水,在浴桶里洗了又洗,好似要將上一層皮都洗掉。

直到桶中水涼,通紅,哆嗦著躺回床間,躲在被窩裏無聲落了兩滴淚,便昏沉沉睡去。

原計劃午後回娘家,然而經過這事,整個人都變得形容憔悴,神思恍惚,這副樣子回娘家反倒家人記掛,是以哪都沒去,只在棲梧院昏天暗地睡了三日。

不明的音書對此擔心不已,悄悄去問素箏:「主子是又病了麼?我看不好,可要找大夫來瞧瞧?」

素箏對那日之事守口如瓶,含糊其辭道:「許是世子爺頭次外出公幹,主子心頭掛念,這才食不振,睏乏疲憊。」

音書乍聽這話覺得有些道理,轉念再想又覺得不對勁,然素箏一副凜然正,也不敢多問——雖說倆都是李府的家生丫頭,可丫頭與丫頭間也有不同,素箏的爹娘一個是李府管家,一個是已逝主母跟前的婆子,而自個兒爹娘都是郊外莊子的管事,音書自覺是鄉下來的,比不得素箏這種府邸里養出的丫頭面,是以對素箏的話一向唯首是瞻,深信不疑。

且說李嫵不問白天黑夜地睡了三日,待到第四日,用過午飯正想回床上躺著,門房便送來了楚明誠寄回的信——

他一到平驛安頓下來,便迫不及待提筆給報平安,洋洋灑灑三頁紙,事無巨細地與,信封里還夾著他路上遇見的第一朵春日小花。

李嫵坐在榻邊,手捧著信細細讀,腦海中自浮現出他落筆時的神態與聲音。

信尾一句「思卿念卿,卿珍重,待此間事了,吾速歸家與卿團圓」,如冬映照般人心下暖意融融,又如一縷清風,吹散心間籠罩連日的霾。

「素箏,音書。」

李嫵將信件妥善疊好,又喚著兩婢:「替我收拾兩套裳,今日天好兒,回李家吧。」

兩婢見主子總算想起回娘家的事,自是歡喜不已,連忙應下:「是,奴婢們這就收拾。」

見著們倆歡喜忙碌的影,李嫵凝郁的眉眼也緩緩舒展,轉將疊好的信封收進一個做工緻的彩繪羽紅樟木方盒。

這盒子裏整整齊齊放著與楚明誠這些年往來的書信、詩、花箋等一直都妥善收起。

而在這之前,盒子裏收攏的都是另一個男人的書信筆墨。

有關他的一切,厚厚一沓,盒子都快裝不下了。

是以及笄前,還幻想著嫁東宮后,讓宮裏匠人替做個更大的盒子——足夠裝下與他一輩子的筆墨那樣大。

真等到出嫁那日,讓素箏點了個火盆,將那些過往燒了灰燼。

那日的火燒得很旺,熱浪襲面,淚痕綳在臉上烤得又干又疼。

昔日的空盒子,三年過去,又逐漸被另一個男人的書信填滿……

「李嫵,你有過真心嗎?」耳畔鬼使神差又響起他那日的質問。

真心?濃長睫輕輕垂下,輕語喃喃:「怎麼沒有呢。」

人,真心有何用?想過好一些,不再人欺辱,不再窮困潦倒,有錯麼?

李嫵將那紅木盒子收進櫃里,扯了扯角,算了,他都願意放過自己了,還想那麼多作甚?

倒是自己頹廢悲傷了這幾日,也該振作起來,趁著這樣好的春,回娘家過幾天愜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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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藹堂熬過趙氏一通不的教誨后,李嫵便如出籠鳥兒般,腳步輕快地帶著兩婢離開國公府。

不曾想才坐上馬車閉目養神,「嘩啦」一聲車簾從外掀開,素箏一副白日見鬼的驚慌模樣:「主子,又、又來了。」

李嫵睜開眼,柳眉輕蹙:「嗯?」

「這個……」素箏出手,攤開掌心,其上是一卷小紙條:「是上回那個小乞丐,突然跑過來,將這個塞給奴婢就跑了。」

李嫵一看到那紙條,噩夢般的記憶也湧上腦海,面頓時變得無比難看。

緩了兩息,手接過,低低道:「可有旁人瞧見?」

素箏連連搖頭:「那小乞兒直接沖著奴婢來的,他猴得很,故意撞了奴婢一下,又趁塞給奴婢,奴婢轉給您。」

李嫵強,朝平靜頷首:「我知道了。」

素箏默默回車外,將車簾放下。

寶藍桃紋車簾輕晃了晃,李嫵深吸一口氣,神凝重地拆開那張紙條——

「今日申時,嘉魚居見。」

眼皮直跳了兩下,而後口迅速竄出一陣難抑的憤懣,他到底想做什麼?

上次不是已經放過了,如何又來這麼一遭?三番四次戲耍人玩,他這個皇帝未免也太清閑。

指尖幾乎將脆弱的紙條碾碎,李嫵心中甚是窩火,甚至想不管不顧,直接回李府去。

但想到楚明誠,還有那人不按常理的手段,到底不敢任,只得極力化解心頭怒氣,冷聲代車外:「改道,嘉魚居。」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1」。

這是東市一家位置較為蔽的酒肆,大抵裴青玄提前清了場,亦或未到飯點,李嫵戴著帷帽左右環顧、腳步匆匆走進店,鋪子裏空空,站著幾名黑侍衛,唯一瞧見的面孔便是上次那位嬤嬤。

儘管才第二回見面,那嬤嬤見人般,屈膝行了個禮:「娘子來了。」

得到一聲沉沉的嗯,也知心頭不快,便不再多說,徑直領著去了二樓雅間。

李嫵一路上不知將裴青玄罵了多遍,然而真站到門口,眉眼間的鬱悶與不滿統統斂起,換作一副順可憐的姿態,提步走進屋

人才邁進屋後便傳來木門闔上聲——又了獨出一室。

梔子袖下的手悄悄,李嫵緩緩抬眼,便見半敞的窗牖旁,一襲落拓牙白錦袍的男人手持書卷,閑適側坐於桌邊。

桌幾上的鎏金形香爐青煙裊裊,杯盞里的茶香也氤氳起白霧,織繚繞的縹緲煙氣里,男人冷白的側和幾分,儼然一副溫文爾雅翩翩佳公子樣。

恍惚間,李嫵還以為時倒轉,回到他在東宮讀書理政的時候。

不過也就一瞬便清醒過來,三日前他留在上的痕跡還未消退呢。

定下心神,李嫵斂眸屈膝,極盡恭敬:「臣婦李氏給陛下請安。」

他這才恍然發現一般,放下手中書卷,溫和輕笑:「阿嫵來了。」

這般溫潤的語氣,還有他眉眼舒展和氣的淺笑,李嫵心底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作何裝出這副樣子?

稍緩驚駭之站在原地,腦袋垂得更低:「不知陛下今日尋臣婦,又有何吩咐?」

裴青玄只當沒聽出那個刻意加重的「又」,敲了敲桌面:「有兩樣東西要你過目。」

李嫵這才注意到,桌案上擺有兩本冊子,一本紅綢封皮,一本黃綾封皮。

:「臣婦愚鈍,這是……?」

「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青玄薄含笑,挑眉睇:「躲得那麼遠,朕會吃了你不。」

明明是輕鬆的戲謔,李嫵卻半點笑不出來,心下暗道,前幾次見面他可不就一副要將拆吃腹的模樣?

躊躇一陣,在那道暗藏詭譎的深深注視下,著頭皮上前,拿起那兩本輕薄的小冊子。

第一本紅綢的,展開之後,素宣紙上赫然是一封和離書。

文本方客套,除卻日期未填,夫婦雙方名諱都已填上:楚明誠、李嫵。

甚至無需提筆落字,一人按個手印,再送去署蓋個章,即可生效。

李嫵捧著這份和離書,雙手微,再看榻邊的男人,他從從容容淺啜茶水,察覺到的視線,只朝笑笑:「還有一本,看完再說。」

那平靜笑意李嫵不寒而慄,抿了抿,低頭翻開另一本。

那是本奏摺,彈劾楚國公府勾結叛王餘黨,私藏兵,圖謀造反,洋洋灑灑近千字,列出楚國公府八大罪。每一條都能楚國公府抄家滅族,死無葬之地。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李嫵攥著那本黃綾冊子,反應遠比見到和離書時更加激面容嚴肅,斬釘截鐵:「雖說先前我們府上對叛王的確有過親近討好,但也僅限於給麗妃母送些奇珍禮,或在朝堂上依附叛王的主張,除此再無其他……叛王謀逆事發后,臣婦公婆悔恨不已,二老曾在家中多次痛斥妃叛王,險些府上誤歧途,淪為佞。」

後半段倒不是編的,當初知曉站錯隊后,趙氏嚇得不輕,指天罵地將麗妃母子痛罵一通,又拽著楚國公的手,一遍遍追問著該怎麼辦。

楚國公也是一肚子火氣,最初他並不想在皇權鬥爭里站隊,是趙氏先討好宮裏那位,才楚國公府的屁/也漸漸歪了……真是一步踏錯,步步錯。

反正新舊政權替那段時日,老倆口沒在家裏互相指責,飛狗跳。

「仰賴陛下寬宏,並未計較公爹識人不明的罪過。公爹在家時,常常讚頌陛下聖明,對陛下恩德激不盡,現下楚國公府滿門只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如何敢做出私藏兵,勾結叛王餘孽之事?」

事涉國政及滿門生死,李嫵態度愈發審慎,躬頓首:「還請陛下明察,還國公府一個清白。」

裴青玄不疾不徐掃過纖細筆的肩背,又落在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停了一停。

這般嚴肅,彷彿此地不是酒肆雅間,而是宣政殿的朝會,一位忠肝義膽的臣子在與君主諫言。

不是臣,他此刻也不想當君主,他們只是紅塵間的一對尋常男

「不必這樣張,坐下說。」

裴青玄朝出手,見閃避,也不介意,只收回手慢慢道:「朕也不是那等不近人之人,今日既將這兩樣東西給你瞧了,便是看在往日誼,給你指條明路。」

李嫵微怔,疑看他。

「只要你回去與楚明誠簽下和離書,之後楚國公府不論是貶流放,亦或抄家殺頭,再不會牽連你半分,這不是明路?」

驚愕目下,裴青玄角微勾,施施然道:「阿嫵何必這樣看朕?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道理你應當比朕明白。三年前,你不是做過一遍?」

他笑意愈深,也愈冷:「一回生,二回,何況和離書朕都替你準備好了,拿回去按個手印即可,毫不費心。」

笑語間的嘲諷宛若泠泠利刃,刀刀剜向李嫵的面門,著那兩本冊子,臉上漸漸失了

這哪裏是明路?他分明是要藉此撕破的臉面,毀掉現有的安穩。

深吸一口氣,李嫵躬再拜:「楚國公府上下清清白白,絕無反叛之心,呈上這本奏摺的臣工惡意誣衊我國公府,想致楚家於死地,可謂用心歹毒。陛下如若不信,可於朝堂上命他拿出證據,另派大理寺與刑部員共同審議,我們府上行得正坐得端,定然全力配合有司衙門盤查。」

字字鏗鏘,卻半點不提和離之事,裴青玄角笑意漸漸退去。

長指輕過溫涼的杯壁,再次掀眸,他眉目淡漠:「你仔細看看,是何人奏本。」

李嫵稍頓,再次翻開那本奏摺,眼底滿是驚愕。

第一遍的時候只顧著那駭人聽聞的八大罪,全然沒注意奏摺末尾並無署名——

難道是折?

抬頭,對上裴青玄那雙黑涔涔的眸之後,心下咯噔一下,一個可怖的猜想浮上心頭。

「這裏面的罪狀,都是你編的?」奏摺,難以置信地看他。

裴青玄笑了:「朕還當你近朱者赤,近草包蠢,變得如那楚明誠一樣蠢鈍了。」

李嫵臉白了又白,既氣憤他這話一下罵了他們夫妻倆,又驚怒於他堂堂一國之君,竟然虛構罪名,誣衊臣工?荒唐,這也太荒唐。

口劇烈起伏了兩息,拳頭,難掩怒意:「陛下怎能如此?枉顧事實,迫害忠良,簡直是……昏君行徑!」

這話換來一聲嗤笑:「楚國公府是忠良?阿嫵說這話也不臉紅。」

語畢,他好整以暇看著漸漸漲得通紅的臉,像是在欣賞什麼極有趣的小玩意兒,眸彎起,笑意里好似著一份寵溺:「至於昏君嘛,阿嫵倒沒說錯。」

他從從容容拂了牙白袍袖:「於你的事上,朕的確只想當昏君。」

李嫵表一滯,烏眸滿是震,好半晌才尋到的聲音:「上回…上回你不是願意放過我了,如何又反覆無常,出言反爾?」

裴青玄淡淡乜:「朕何時說過放你?」

李嫵噎住,而後,沒什麼底氣道:「那時都那樣了……你都走了……我以為……」

「都哪樣了?」裴青玄眉梢微挑,做出一副苦惱樣子:「把話說清楚些,不然朕不明白。」

他故意的,他便是將當猴兒戲耍!

怒意衝上心間,李嫵再維持不住君臣有別的客套,將那兩本冊子按回桌幾,深深盯著他:「你到底要做什麼?」

裴青玄瞇了瞇眼,還是那副盡在掌握的淡然語調:「不裝了?」

李嫵咬著紅,最終在與他的對視間敗下陣來,嗓音有些崩潰的懇求:「就當我求你,放過我吧,別再糾纏不休。」

這話裴青玄都聽煩了,他垂眸,瞥過住冊子的那隻纖細荑。

「這兩樣,朕容你選一樣。」

全然冷漠的語調,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李嫵順著他的視線,也看向那兩本冊子:「臣婦不明白。」

裴青玄抬眼,這回是半點耐心都無,幽深迫人的目直勾勾攫住的眼睛,一字一頓:「和離還是守寡,你選一條。」

薄薄的窗戶紙終是被捅破,圖窮匕見,兩相對峙,沉默中仿若有硝煙瀰漫。

李嫵只覺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掐住,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半晌才沙啞著嗓子道:「我若不選呢。」

「你不選,朕替你選。」

裴青玄牽過按在冊子上的手,不顧的掙扎,牢牢包裹在熾熱掌心,彷彿要般,神:「先和離,朕再殺了他全家,阿嫵覺得如何?」

覺得如何?李嫵白著臉道:「你個瘋子。」

裴青玄不怒反笑:「既知朕是瘋子,阿嫵還敢激怒,真是……」

他抬起的手,放在邊咬了一口:「大膽。」

李嫵吃痛,皺著眉強忍著不出聲,裴青玄看了一眼,又看著那咬出來的牙印,眸愈暗。

不夠,彷彿有個聲音在囂著,還不夠。

如此不聽話,他該將鎖在紫宸宮的床上,讓從頭到腳都落滿他的痕跡,全上下都染上他的氣息,的眼裏只能有他,嗓子裏也只能喊他的名字……子、的心,也只能屬於他。

熾熱的眸如有實質,李嫵覺得手背都發燙,忙慌張將手掙出來,腳步也往後連連退去。

好在他並未其他作,只坐在榻邊,目幽靜地看著:「是你自己選,還是朕幫你選?」

事到如今,李嫵也知自己勢必得做出個抉擇。

他糾纏不休,就拿出這些,不就是想報復另嫁他人的事麼。

「我需要一些時日考慮。」李嫵稍稍抬起下頜,儘管相較於面前的男人,猶如螻蟻對大象,毫無氣勢可言。

裴青玄眉尾稍抬:「多久?」

李嫵沉:「這樣大的事……」

「七日。」

裴青玄直接給規定時限,長指輕劃過那本紅綢冊子:「楚明誠那時應當已回來了,正好可以簽下和離書。」

,薄噙笑:「朕很期待,七日後阿嫵拿著和離書來見朕。」

李嫵看著他那勝券在握的淺笑,從未覺得這人能如此可恨,心頭恨得牙,面上卻不敢顯,只抿著上前抓過那兩本冊子,轉就走。

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才將走到門邊,後響起男人聲音:「等等。」

李嫵背脊一僵,蹙眉回頭,語氣微冷:「陛下還有何指教?」

「朕只是想提醒阿嫵,不要再耍些告狀之類的小孩子把戲,免得自討苦吃。」

裴青玄漫不經心掃過那把束著柳腰帶的盈盈細腰,似是想起什麼,薄微勾:「至於指教,這回就算了。」

李嫵蹙了蹙眉,待轉過,猛然反應過來他後半句話里的深意,腳步不由頓住,臉畔也一陣發燙。

無恥。,手搭在門邊時,一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回頭冷冷道:「陛下還是別指教了,糟得很。」

撂下這話出了氣,不敢再看男人的臉,拉開門扭頭就跑。

那兩扇木門還吱幽幽地晃著,雅間面如冠玉的年輕帝王垂下眼,看著搭在桌上的那隻修長手掌,眉心輕折。

糟得很?骨節分明的指緩緩收攏,分明記得那日纖腰弓得猶如拉滿的弦,紅咬得泛白,仍泄出兩三聲貓兒似的嚶嚀。

指尖無意識輕,再次看向那空落落的門口,他黑眸輕瞇,小騙子,且等著。

***

早幾日崔氏就收到李嫵的口信,說是楚明誠出外差后,便回來小住,是以早早就命下人將李嫵出閣前所住的玉照院打掃得渾然一新。

如今好不容易盼的小姑子回來了,崔氏連帶安姐兒、壽哥兒皆歡喜不已,親自去門外相迎。

「姑母,抱抱!」

「抱我抱我,哥哥重!」

眼見兩個雕玉琢的小孩兒一左一右舉著手要自個兒抱,李嫵哭笑不得,彎下腰:「好,都抱!」

試著一邊抱一個,沒想到過了一個冬天,兩孩子都重了不,從前都能抱起,現下抱著還有些吃力:「看來你們倆這個年可沒吃。」

「可不是嘛,一個兩個都吃小豬了。」崔氏笑著,上前朝兩孩子拍了拍手:「你們姑母進門連口茶都沒喝呢,就要累著,等你們爹爹下值回來,我可要告狀了。」

李家大郎李硯書繼承了李太傅嚴肅謹慎的,素日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小時候李嫵第一怕父親,第二就怕這位長兄。如今父親年紀越大,又當了祖父,倒沒年輕時那般嚴肅,對孫輩更是和藹可親。而長兄升任刑部侍郎,專司刑罰訴訟之事,威嚴愈重,莫說這對小娃娃了,就連李嫵和二郎李遠見到長兄黑臉,都得訕訕往後躲兩步。

這不,一聽到娘親要和爹爹告狀,兩個小糰子立刻不敢再鬧李嫵,乖乖母抱著了。

「長兄威嚴依舊,瞧把安姐兒壽哥兒嚇的。」李嫵轉眸再看溫如水的長嫂,輕輕笑了下:「小時候我和二哥背後還給大哥取諢名,他黑臉羅剎,還嘀咕過就他這脾氣,哪家小娘子敢嫁給他?怕不是要打一輩子。誰知他撞大運,娶了位這麼溫娘回來。」

「你呀,才回來就打趣我。」崔氏被說得紅,親親熱熱去挽的手:「你的院子早收拾好了,咱們邊走邊說。」

李府不算太大,兩進兩出的院落,因著李嫵已逝生母是江南人士,府邸也按照原先主母的喜好,修建裝潢得清麗典雅,山石花木奇秀巧,移步換景。李嫵的玉照院在府邸西側,小院外以牆圍著,牆上種了大片的薔薇花藤,可惜現下才初春,只有禿禿的藤,若是初夏仲夏時分,薔薇盛開,千朵萬朵,煞是怡人。

崔氏是位的長嫂,李嫵出嫁這些年,這院子依舊給留著,每隔一段時間就派人打掃,好隨時回來都能住上。

李嫵心裏則是打算,再過兩三年,安姐兒大了,就安姐兒住進玉照堂,小娘子有一自個兒的院落,清靜又自在。

一行人進了屋,素箏和音書沒閑著,收拾著箱籠。

崔氏與李嫵坐著閑聊了一會兒,見小姑子雖然說說笑笑,眉眼間卻著一陣憔悴疲,只當是有些累了,便帶著兩個孩子起

「你先在院裏歇息,待到晚些父親與你兩位兄長回來,咱們一家人邊吃邊聊。」

「有勞嫂子了。」

「嗐,一家人說這話作甚,你能回來住,家裏人都不知道多歡喜呢。」崔氏笑著點了點兩個孩子:「前兩日你沒來,這倆小傢伙追在我後問了八百遍,姑母什麼時候回來呀?就連你長兄也問,要不要派馬車去國公府接你。我說哪像怎麼回事,上門去接,不知道還以為怎麼了呢。」

隨口說笑,卻是誤打誤撞到李嫵的心事。

真與楚明誠和離,可不就是要娘家的馬車上門去接。

將長嫂與侄兒們送出玉照堂后,李嫵沒有立刻進屋,而是倚在廊廡柱子下,盯著那一整面枯瘠的薔薇花藤出神。

七日。

七日之後就得給他答案。

上說得好聽,給選擇,可有什麼可選的,若不和離,難道真拖著楚家滿門去死?

雖與趙氏有過節,但婆媳不和是宅瑣事,與整個楚國公府的興衰榮辱相比,不值一提——何況李府危難落魄之際,全靠楚國公府的關係才得以好轉,這份實實在在的恩,他們李家沒齒難忘。

和、離。

李嫵,無聲在舌尖念著這兩個字,心下無比沉重。

兩個時辰前,還讀著楚明誠那封盛滿相思與意的書信,他盼著早日回來與相聚,也這般盼著。

可現在,袖中靜靜躺著一份擬好的和離書,而思忖著他從平歸來后,該如何提出和離。

怎麼開得了口?

楚明誠又如何會同意?

夫妻三年,鴛鴦頸,琴瑟和鳴,這般,這般姻緣,哪是考慮七日,說拆就能拆,說斷就能斷的?

李嫵心如麻,一在心底蔓延開來,又化作凄冷綿的秋雨般,淅淅瀝瀝落個不停,的心被淋得,蕭瑟寒意一點點刺進骨髓,口快要被那苦的冷雨淹沒、沖毀,就連眼角也不染上朦朧意。

那個人若是要報復,那他做到了。

這份生離的苦痛,三年前因他過一遍,如今又要因他上一遍。

日落西斜的晚風輕揚起耳側的碎發,李嫵隔著袖捻著那本和離書,閉了閉眼。

也罷,他嘗了三年人背叛之苦,今時今日,這份與郎婿分離之痛,著便是——和離之後,再不欠他。

至於楚明誠……

一想到他那張誠摯熱忱的臉,李嫵鼻尖泛酸,夫妻三年,就當做是一場安穩祥和的夢吧。

日後讓父兄場上多多照應著他,他也能按照趙氏的心意,娶位孝順聽話的新夫人,生兒育,再不用再夾在與趙氏之間左右為難。

不知不覺,遠方天空鋪滿紅霞,金紅落日籠罩安靜清幽的小院。

崔氏派了丫鬟來請,說是父兄已經回來,一齊去花廳用晚飯。

李嫵打了盆熱水洗了臉,為著好些,略略施了層薄,頰邊與櫻都點了胭脂,本就生得白,淺抹些得桃李讓。又未曾生養,仍是肩若削,腰若約素的輕盈態,溫婉的梔子衫將襯得如初夏枝頭的梔子花般清冷靈秀。

後院伺候的婆子見著,都忍不住嘆:「小娘子真是半點沒變,方才您遠遠走來,老奴恍惚以為回到您尚未出閣的時候。」

李嫵淡淡笑了笑:「若真能回到那個時候就好了。」

一定提醒許皇后小心麗妃的陷害,提醒太子忍辱負重,莫要失了陛下的歡心。

若是太子沒失勢,李家也不會落敗,長嫂肚子裏的孩子能保住,母親也不至於纏綿病榻,早早撒手人寰,自己更不用與太子分離,待到及笄就能順利嫁給他,永結同心。

哪至於到現下這般,宛如仇敵,互相折磨——

可惜,世上之事從無如果。

稍定心神,李嫵將這些愁緒統統斂起,換做一副輕鬆笑,提步走進飯廳:「父親,大哥大嫂,二哥……」

一襲蒼松儒士長袍的李太傅坐在首座,著歸家的小兒,方才還肅穆的臉龐和不:「回來了,座吧。」

長兄李硯書坐在左邊次座,朝妹妹略一頷首,語氣和煦:「今日廚房做了好幾道你吃的菜,你嫂子說得不錯,病了一場的確清瘦了,這些日子在家可得多吃些。」

「阿嫵,坐我這邊!」二郎李遠親親熱熱招呼妹妹:「知道你回來,我還特地買了西市胡姬酒肆的葡萄酒,今夜我們一起小酌兩杯。」

「姑姑來這!」壽哥兒和安姐兒也紛紛朝李嫵揮手,你爭我搶地喊起來:「姑姑跟我坐!」

最後李嫵坐在了安姐兒和壽哥兒中間,兩個小糰子都很滿意,李遠則撇了撇:「小時候你和我可最親的。」

若是幾年前,李嫵聽到這話,大抵會駁一句:「才不是,我明明與太子哥哥最親呢。」

可現下,只朝自家二哥笑了笑:「待五月里郡主過了門,哥哥抓生個小娃娃,明年我就能挨著新的小侄子坐了。」

一提到嘉寧郡主,李遠霎時變答答小姑娘,耳都染了紅:「你說什麼呢……還早、還早。」

「快了快了。」崔氏也笑著附和。

見嫂子和妹妹都打趣自己,李遠既赧,心裏又止不住為嘉寧要嫁給自己的事樂了起來,一頓飯下來,臉上的笑容就沒停過。

李嫵坐在倆孩子之間,時不時給他們夾著菜。

上座的李太傅瞧著小兒照顧孩子們的溫眉眼,不想起逝去的老妻,心下惆悵時,想到婿至今還未有子嗣,頓時愈發憂愁。

心底暗嘆一聲,他端起香醇葡萄酒飲了一杯,而後語氣和藹與兒道:「彥之此番去平,預計何時回來?」

李嫵目閃了閃,擱下筷子,輕聲答道:「今日已是離京第五日,再過六七日差不多就回來了。」

「六七日啊。」李太傅頷首:「也不算太久。」

「我還以為阿嫵能住半個月呢。」李遠略顯憾,不過很快又振起來:「過兩日慶國公府辦春日宴,嘉寧會去,妹妹也與我一道去吧。」

李嫵怔了怔,而後婉拒:「不了,春日困頓,哪都不想去,我就想在家待著。」

「啊?不會無聊麼。」

「不會呀,難得有空能和父親兄長下下棋,和嫂子說說話,還能陪安姐兒和壽哥兒一起玩。」李嫵輕聲說著,心裏又不去想,若和楚明誠和離,回到娘家之後便是這樣的日子吧?

若是一直這般,的確無聊。自己還得好好考慮一下,和離后該何去何從,日後生活又是怎麼個章程。

種種煩心事縈繞腦海中,李嫵眼底都不出些許疲

以為緒掩飾得很好,然而晚飯過後,李太傅:「阿嫵,陪爹下盤棋。」

雖然李嫵現下只想回到玉照堂,躺在床上靜心想想和離之事,但父親都發話了,只得強打起神:「好。」

燈火幢幢,前往書房外栽種的一片翠竹倒影在窗紙上,竹影綽約。

倆圍著黑白棋盤對坐,兩廂安靜良久,李太傅落下一子:「阿嫵,你又輸了。」

這是第三局了。

「父親棋藝湛,兒甘拜下風。」李嫵捻起那圓潤溫涼的棋子,一枚枚放回棋盒。

李太傅捋著長須,看著兒:「你輸,不是因為你棋藝不,是你的心靜不下來。」

握著棋子的手一頓,李嫵垂下眼,沉默不語。

李太傅道:「是記掛著彥之?」

李嫵抿,低低嗯了聲。

「不必擔心,好兒郎便是要四,何況平距長安不算遠。」李太傅安道。

李嫵心下失笑,若真是因為這個,何必憂心。

許久,輕喚了聲:「父親。」

抬起頭,那雙澄澈烏眸定定看著李太傅:「陛下他…他待你還與從前那般敬重麼?」

陡然聽兒提到陛下,李太傅神微變,正:「陛下宅心仁厚,知道我與你長兄曾經得罪過,很是自責,是以對我們李家上下格外厚待。」

本來他還想說,若不是看在李家的面上,站錯隊的楚國公府早就和其他公侯朝臣一起被清算了,哪能像現在這般安然無恙。

但顧及到兒與陛下曾經是那樣的關係,怕兒誤解,他便沒提這一茬,只擰眉看著:「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李嫵怔了怔,而後出一抹笑:「隨口問問。」

實則方才有那麼一瞬,想請父親幫忙,替解了現下的困境。轉念一想,許太後作為皇帝生母都無法勸住那瘋子,何況自己父親不過是個臣工。

若因自己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男□□牽連了全家老小,反倒得不償失。

「父親,兒累了,想先回房歇息。」

「時辰是不早了。」李太傅看著兒疲憊的臉,思忖片刻,緩聲道:「阿嫵,若是你婆母再尋你不痛快,就讓你兩位兄長登門拜訪楚國公。他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如何約束妻房。」

李嫵微愣,及老父親關懷的目,既好笑又,忍了忍那莫名湧上的淚意,笑道:「父親別擔心,兒真的是因為累了,才有些心不在焉,與婆母無關。再說了,彥之一直是向著我這邊的,婆母說我,他會替我駁回去。」

「那就好。」李太傅頷首道:「彥之雖說資質平平,但勝在踏實穩重,待你。至於其他……小事的話,能忍則忍,若實在忍不了就回家來,我與你兄長自會替你撐腰。」

再沒有比一個氣娘家能出嫁更安心的了,李嫵出今夜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像回到十三四歲無憂無慮時:「爹爹,我知道了。」又屈膝行禮:「阿嫵先回房休息,爹爹也早些歇息。」

李太傅已許久沒聽到兒喊自己爹爹,好似自打出嫁后,稱謂就改為更為穩重的「父親」。

在棋盤前愣怔片刻,他舒展眉眼,輕笑:「這小丫頭。」

***

在娘家的日子輕鬆自在,不用晨昏定省,不用被婆母挑三揀四,也不用喝那些稀奇古怪的補藥,每日睡到自然醒,廚房裏做的菜都是吃的,閑著無事還能逗逗壽哥兒和安姐兒。

看著倆孩子蹦蹦跳跳的機靈勁兒,李嫵忍不住想,或許跟哪個男人婚都不打,有個孩子著心肝兒,往後的日子就足夠變得充實忙碌。

能與楚明誠有個孩子……

輕晃腦袋,現下這個況,沒有孩子簡直是萬幸,不然和離之後孩子的歸屬又是個頭疼的大問題。

想到楚明誠,李嫵一顆心又變得沉重。

明日便是七天之約的最後一日,如若楚明誠明日真的回來了,自己該如何與他開口?

真到這一刻,開始期盼時間能慢一些,或者他的差事能多忙上兩日……

就在思緒紛之際,音書滿臉歡喜地走上前:「主子,世子爺回來了!他派劉順兒來傳口信,說是在春藹堂給夫人請完安后,便來接你歸家,咱們先收拾箱籠呢!」

李嫵怔在原地,雙耳嗡鳴不休。

他……這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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