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樓一式兩棟，分前樓后樓，前樓是個普通的典當行，中間隔一花苑，后樓上下兩層。汪直唐春一來，就有人引著他們進后樓。

汪直一邊緩步踏上樓梯，一邊笑得意味深長：“朝廷賭，太祖曾造逍遙樓，有好賭或斗斗狗的人，就抓來關在逍遙樓上，使之逍遙，然后把他們活活死。這賭坊起了這麼個名字，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尾音拖得千回百轉，唐春不去看領路的小，見他一直低頭帶路，對他們的話完全沒反應。

汪直道：“別看了。這兒雖是賭坊，卻收養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在這里做工。他們多是荊襄作和陜西土叛中難百姓的孩子，殘疾，要麼啞要麼聾，放在這兒也算有了活路。”

唐春又看了那小一眼，剛才他聽得吩咐給他們帶路，卻一直沒說話，原來是啞了，看上去才十歲出頭。

他們走上二樓，隔著欄桿居高臨下可以看清一層形形的人。三教九流，綾羅綢緞，布麻都頭挨著頭在一塊兒，圍著數十張大桌子大聲吆喝。賭得天昏地暗，不分晝夜，雙目赤紅，輸百金千金的都有。

每人手邊都有一堆銀錢，還有人帶著大明寶鈔，可惜大明寶鈔一再貶值，已經不值錢了。

前樓的典當行開得妙，沒錢了不要，還可以當啊。沒得當了不要，還可以寫欠條啊。真可謂一人好賭，家底掏。

酒水小廝捧壺執盤快速穿梭在人群中，還為客人準備飯菜，服務態度甚好，力求賓至如歸。

汪直住一個。那青小廝走過來，畢恭畢敬地問：“二位大人有什麼吩咐？”

他們在這里待久了，見人三分笑，練出火眼金睛，看人不看臉，不看，看“勢”。他匆匆一瞥汪直，笑得更燦爛了。

汪直給了他幾個錢，“你，去胡同口的阿嬤那里給我買碗豆腐腦來。”

唐春看見那小廝笑容一僵，默默地轉過臉去。

那小廝自然應下，汪直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在背后喊了句，“加麻醬和蔥花，不要醋！”

小廝轉過來連連點頭，唐春看他笑容不變，下樓梯的腳步卻了些。

“賭博不輸，天下營生第一。”

汪直手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兩枚骰子，扔給唐春，“賭兩把？”

唐春：“不了不了。”

著兩個骰子，咦了一聲。

“這骰子……不一樣重啊。”

汪直斜斜地看過來，“沒聽過十賭九騙？”

他拿過來一個，在手心掂了掂，“賭坊的慣用手段，這里頭摻了水銀和鉛，骰子便一邊重一邊輕。若是長期訓練，就能隨心所，想擲出什麼就能擲出什麼，逢賭必贏。”

唐春倒是知道，賭嘛，出老千不稀奇。

好奇的是不會被人發現嗎？要是被抓住，客人定是不依的。

汪直笑笑，“他們這不過基本功，早已練得出神化，神不知鬼不覺的，哪能輕易被抓住。”

他們倆站在這兒看，豆腐腦也到了。

小廝見唐春面生，主給介紹，“大人看，這一桌是擲骰子的。骰子雖只有六面，玩兒法可不。咱們這里主要有趕老羊，擲挖窖，搖攤和寶四種。”

唐春不懂，“怎麼玩兒？”

小廝一樂，新鮮了，還真是個門漢。

“趕老羊呢，您得一次擲六個骰子，直到其中三個點數相同，用剩下三顆點數相加比大小，定輸贏。擲挖窖跟趕老羊差不多，一次六顆，這回看三個點數相同的骰子，高低按六四一三五二來，擲出三個六就贏了。當然啦，您要是擲出四個，五個甚至六個點數都相同的，那是您技高一籌，就算您贏。”

小廝在這兒說的頭頭是道，口干舌燥。

可看看邊這一位，在賭坊里捧著碗白白的豆腐腦，賣豆腐腦的阿嬤還特意加了一勺小蘑菇，滿滿當當盛一碗。汪直翹著小拇指，拿著小勺子吸溜吸溜，吃得香著呢。

唐春忍耐著耳邊的噪音，指了指另一桌，“那個呢？”

“那桌呀，玩兒的掩錢，就是猜。莊家抓一把錢放罐子里，不拘多。客人下注后，以四枚為一組，余數可能為一、二、三、四，分屬賭臺四邊，哪方客人猜中就照押數賠。”

“再旁邊那一桌是盦錢。”

他拿出一枚銅錢，指著正面的宣德通寶說：“印著宣德通寶的這面‘叉’，背面無字的‘快’。每次用一到八個錢，客人雙方各認定一面，看哪個面朝上的多，選定那面的客人就贏。還有一種玩法，大家流擲錢，誰先擲出“渾”，就是您選的一面全部朝上，或是“背間”，兩面各占一半，誰就贏了。”

唐春恍然，這就是扔幣嘛，一共兩面，賭正反。

小廝正說到盦錢，那桌就突然鬧出了事。

一個穿藍直綴的年輕人猛地撇開眾人，跳出來指著莊家大喊大，“你們是不是出千！我怎麼可能全輸？怎麼可能十把全是‘快’！”

陸停整整賭了半天未進一粒米喝一口水，現在頭暈眼花，后背冒汗。

他這麼一，引得周圍的眼看過來，有的人也不賭了，饒有興味地在這兒圍觀看熱鬧。

莊家臉一沉，揮了一揮手，讓人去安其他客人。

又從小廝手中取過一個厚厚記錄本，點著兩撇自己的小胡子，皮笑不笑地說：“我們逍遙樓走得是正經路子，這位客人，飯可以吃，話可不能說啊。您比對比對，您總共輸了一百兩銀子，筆筆有記錄，您看看是怎麼付？順帶說一聲，從今兒起我們不收寶鈔了，您要麼付現銀要麼給別的什麼，都。”

一百兩！

陸停手腳發麻，瞪著眼，像一只呆滯的□□。他什麼時候輸了那麼多？

要知道，本朝員俸祿奇低無比，幾乎為歷代之最，一百兩銀子差不多是一個正三品一年的俸祿。

只能說，太祖實在是太摳了，覺得員吃飽就行，給的太多反而會引來不正之風。而就這麼點俸祿，經過中間各個皇帝不斷改革，居然越來越了！

員們的俸祿由兩部分組，即本俸和折俸。本俸員直接拿大米和銀子，而折俸給大明寶鈔。

而大明寶鈔不斷貶值，都快廢紙一張，給了也沒用。除此之外，皇上還把部分俸祿換絹布，蘇木和胡椒之類的品，明里暗里水俸祿。錢給的越來越，市面上米價越來越高，若員只靠俸祿吃飯，十個里得死十個。

陸停臉慘敗，踉蹌了一下，劈手搶過記錄本，“我不信，我什麼時候輸了那麼多！”

可上面確實明明白白，白紙黑字寫著他一共欠了一百兩。

莊家使了個眼，小廝便將記賬本從陸停手里奪了回來。

莊家仍是笑瞇瞇的，“你可是人了，知道規矩罷！拿不出錢，手還是腳，你自己選吧。”

說完，就冒出幾個漢子上來拿人。

陸停哪里肯被他們抓住，一掙，扯著嗓子道：“誰敢我！”

“呦呵，還氣。”

莊家冷笑，“這可新鮮了，不知您拜的是哪個山頭，敢跟司禮監作對！”

嗬，此言一出，還留在原地聽熱鬧的賭客立馬一哄而散。怕再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今天走不出這道門。

一聽司禮監，陸停立刻了，由著被壯漢反手擒住。

這是跑過來一個小廝，在莊家耳邊低語幾句，指了指二樓。

莊家順著他的手看去，又轉回來目在陸停上轉了一圈，命人把他帶上去。

陸停被帶到一個包廂，猛地被推進去，然后門在后合上。

陸停有些迷茫地掃視著屋子，里面打掃得很干凈，還熏著香。他在人堆里扎了半天，又出了一汗，一混雜著香氣的餿味兒若有若無地從領口飄了出來。

他聽見腳步聲，抬眼一看，兩個個子差不多高的年輕人從屏風后轉了出來，一男一。

其中一個面白無須，紅齒白，是臣！

他猛然想起剛才莊家說的司禮監，再看這一位雖看著年紀小，不過十四五歲，臉上沒什麼表。但目銳利，鋒芒外，一副睥睨之姿，一看就知手握權柄，居高位。

他不由得手腳發。

那位宦看著他的眼睛，慢慢道：“羽林左衛陸停？”

陸停一愣，然后連連點頭，“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是？”

年慢條斯理地說：“在下一介宦者，不足掛齒。”

陸停一噎，轉向唐春，“這位姑娘是？”

唐春正在暗暗打量他。高高大大，板實，樣貌還算端正，顴骨高聳，只是氣渾濁，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聽他問，唐春直接拿出了一錠金子，在他眼前晃了一圈，道：“我問你什麼，答什麼，知道嗎？”

陸停眼珠跟著那錠金子轉，聞言諂笑道：“是是是，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知姑娘想知道什麼？”

唐春沉下臉，“你可知今日是荷心頭七？”

陸停傻了眼，往后跳了一步，張口結舌，“你，你，你是何人！”

唐春一拍桌子，厲聲喝斥，“私相授，穢后宮，你好大的狗膽！荷心盜之事你可知道？”

“不不不。”

陸停腦袋搖地跟撥浪鼓似的，“跟我沒關系，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可別冤枉好人！”

汪直坐在凳上，悠悠地轉著手上玉扳指，笑道：“別急著否認啊。你之前在逍遙樓欠了那麼多債，我且問你，你是如何補上那些窟窿的？以你的俸祿，幾輩子都還不完罷，你若沒拿荷心的錢，那就是收賄賂嘍。堂堂親衛軍，居然賄，混跡賭場，嘖嘖，哪一條都是死罪啊。”

陸停撲通一聲跪下來，膝行著爬到汪直面前，巍巍地去拽他的擺，“大人，爺爺，您二位大人有大量，饒了我罷。我要是認下，橫豎都是一死啊！是我錯了，我不該賭，我發誓再也不賭了，不然我天打五雷轟，您饒了我吧！”

汪直厭惡地想踢開他，然后又想起什麼似的，眼角含笑，出一條，右腳抵上他的下，“。”

陸停愣了一下，他好歹堂堂親衛軍，哪里過這種辱，立刻面漲紅，憤絕。

汪直挑眉，作勢收回，玩味道：“怎麼，你也不是那麼怕死嘛。”

“不！”

陸停顧不上許多，忙捧住汪直的靴子。他盯著黑鞋面上的塵土，目閃爍，然后猶猶豫豫地張開了，準備湊上去。

汪直卻陡然掙開，一腳蹬上他的臉，把他踹了出去。

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給我鞋？”

陸停猝不及防，捂著臉在地上哀嚎，手一拿下來，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唐春不管他，道：“我再問你，八月十二你們見面時，你對荷心說了什麼？”

陸停鼻梁疼痛難忍，臉蒼白，不敢不答，“說，說可能要出事，貴妃娘娘盯得，不能再拿東西給我了。”

“然后呢？”

然后？

然后他當時好像很不耐煩，因為前一天他又輸了，心氣正不順呢。

“你別再去賭了罷，我的積蓄都已經給你了，娘娘對我有恩，我不能再拿。等再過一年，我求放我出宮好不好？”

看到荷心面膽怯之，一想到自己的錢已經花得不剩幾個銅板了，以后斷了財源，他啪得打開過來的手，嫌惡道：“怎麼這麼沒用！不愿意拿直說，別給老子來這些彎彎繞繞的，惡心！既然你對我無，我們也不必再見面了，你別再來煩我。我可警告你，別把臟水往我上潑，東西是你拿的，跟我沒有半點關系！”

說完，他不顧荷心驚愕神，擔心被人看見，急匆匆地走了。

陸停了把，“就是這些了。”又忙發誓，“我可沒讓去死，是自己害怕暴才自盡的，跟我沒關系啊。”

唐春咧了咧，不知為什麼，此時居然想笑，卻又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