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廠》第103章 好春
快過新年了,家中仆人都告了假,汪直大方地允了。家中沒人,他還覺得清凈。
第二天一早,紙帳晨,汪直定時定卯睜開眼,這是他從軍養出的作息。只是他現在無事可做,索在床上躺了半天,然后懶懶散散地走出房間,發現家里出奇的安靜,才回過神想起來,昨天最后一個下人也回家了。
他自己去打了盆水洗臉,正著臉,突然聽到門房那里的大將軍狂吠不止,他穿過院子走到大門前,原來是有人在敲門。
他放下門栓打開門,看清站在門口的人時,跟見了鬼一樣,“唐春?!”
來人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啪”的一聲,回應唐春的是重新關上的大門。
的笑容僵在臉上,冷不丁了一鼻子灰,氣急敗壞地撲上去,啪啪拍門,“汪直,你的待客之道呢!你居然把我關在門外,我數三聲,你不開門我可喊了啊!”
“三——”
門開了,唐春還在門上,差點摔個狗啃泥。
汪直仍擰著眉頭“這是應天府,不是順天府,你來干什麼?”
唐春站穩子,上背著小包袱,笑瞇瞇地,“汪大人,我來投靠你了。”
汪直引進去,唐春看見屋檐下的大狗,是一條黑細犬,只有腹下長著雪白的,皮實,發亮,正警惕地盯著唐春,伏低子發出唔唔威脅的聲音。
汪直咄道:“大將軍,去!不許再了。”
大將軍?好威風的名字啊。
唐春路過它,和它打招呼,“你好啊大將軍,剛才就是你在啊。”
大將軍退回一旁,趴在地上,不給一個眼神。
唐春跟著汪直走到正廳,正打量著這棟屋子,汪直轉過來,“說說吧,你來南京干什麼?”
唐春還是笑,“我說了呀,我來投靠你了。”
汪直不說話,也不笑,眉頭低,沉沉地盯著。
不知為何,唐春突然覺得心虛氣短,臉上的笑再也掛不住,面無表地站著。不知道汪直思維發散,自己聯想到了什麼,他眼神一厲,
“他們為難你了?”
唐春低下頭,腳尖一點一點地蹭著地,嚅囁道:“沒有,是娘娘不要我了。”
大抵覺得被萬貴妃拋棄實在是件難過又難堪的事,聲音很小,小到汪直都聽不清說了什麼。看支支吾吾扭扭的樣子,他臉更差了。
唐春只好清了清嚨,說:“我給娘娘添了不麻煩,只好出宮去自謀出路了。”
這有什麼區別?總之是被逐出宮去了。
說的很委婉,但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麻煩”不過是西廠那些麻煩,是朝臣要找汪直的麻煩,被牽連下水,如同陳鉞戴縉一般,躲不過。
汪直還是冷著臉沉默。
唐春心道糟糕,兩個倒霉蛋湊到一起,氣氛也太凝重了,于是說:“哎呀,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跟你們不一樣,天下之大,我哪里去不得?我來南京是隨李公一起來的,皇上命他守備南京,我便跟他一道過來,順便看看你罷了。等我在南京呆夠了,就四去轉轉,本來我也不會一輩子待在宮里的。”
不,本不會如此的,可以一輩子待在宮里,來去自如。
汪直心里清楚,只要萬貴妃在,唐春就像帶著線的風箏,無論走得多遠,心中都有牽掛,也有人在牽掛。舍不得走。
可是現在那線斷了,再也飛不過那道宮墻,再也回不去了。
汪直指了指西邊,“西廂是空的,你住那兒。”
他看了一眼唐春,“跟我來。”
唐春一喜,連忙跟上去,一邊絮絮地說:“汪大人,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我來之前都看過了,你這塊兒地勢很不錯,我本來打算租下你家旁邊的宅子,院子闊氣,價錢也很合適……”
汪直咬牙,蹦出來幾個字,“委屈你了,住不住。”
唐春立馬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字不說了,小碎步跟上汪直。
唐春跟著李榮上路時只帶了個小包袱,裝了要的東西,比如說錢,比如說從尚銘那兒搜刮來的玉石。
汪直一言難盡看著,“合著這就是你要的東西,值錢的都隨背上了?”
唐春含蓄道:“更值錢的還在后頭呢。”
的行李都裝箱在路上,估計這兩天也快到了。
汪直掂量著手里的金元寶,又瞥了眼底下的玉石珠寶,“你背了一路也不嫌沉得慌。”
唐春不贊同地看他一眼,“,是沒有重量的。”
然后順手把他手里的金元寶拿回來收好。
在汪直的府里安頓下來,度過了化二十年的新年。
除夕夜他們一起守歲。他們提前買好年貨,在院子里、屋檐下掛上紅燈籠,然后唐春親手寫了春聯在大門上,萬事俱備,只等著吃年夜飯。
唐春一回頭,“飯呢?”
汪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一攤手,“我不會。”
汪直在從軍中學會了生火搭灶,可在這兒用不上他這項本領。而唐春是本不會,連碗面條都沒煮過。兩個人站在廚房里面面相覷,最后還是李榮來了,給他們帶了一桌子酒菜。
當然餃子是自己包的,出鍋一堆形狀各異的“餃子”。
李榮贊不絕口,“香!沒想到我還能吃上你們親手包的餃子,哎呦!”
他半張臉一皺,原來是一口咬到了餃子里的銅錢,硌著了牙。
外面竹聲震天,他們三人熱熱鬧鬧地吃了年夜飯,酒足飯飽,李榮眼睛都睜不開了,醉暈暈地找了個榻,不多時便鼾聲連連。
唐春和汪直坐在廊下守歲,手里抱著個手爐。一到子時,外面街上敲鑼打鼓,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他們仰頭看著天空,一陣陣尖銳的呼嘯聲爭先恐后地響起,煙火騰空而起,升到最高時“砰”地炸開五彩絢麗的火花,接連不斷,宛若滿天星火墜落,照亮整片夜空。
唐春的眼睛倒映著璀璨夜空,怔怔看著,許久才緩過神來。了李榮給他們的紅包,笑道:“我記得小時候守歲,我們兩個一人一邊坐在娘娘的腳邊,等啊等,困得頭點地。好不容等到子時,娘娘把我們起來磕頭,挨個發紅包。你還記得紅包里是什麼嗎?”
汪直點頭,“記得,每年都是金錁子,每年長大一歲就多一塊。”
“是呀,我都攢一兜子了!”
汪直垂下眼睛,化十四年后,他就沒在宮里過過新年了,要麼是在遼東,要麼是在大同宣府,或是在去哪里的路上。一眨眼,六年過去了。
唐春還在回憶著:“現在宮里的年宴應該結束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在仁壽宮陪太后守歲。你可能不知道吧,宮里除了太子,還多了好幾位皇子和公主呢,這麼多小孩子在皇上膝下,肯定比前幾年更熱鬧。”
汪直微微偏頭看著唐春,看滔滔不絕地說著宮里的事,眼睛亮晶晶的。
他和唐春自化十七年大同一別后再也沒見過面,三年轉瞬即逝,彼此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一下子長大了,連相貌也發生了些微的變化,經歷的苦樂都不知從何說起。但他甫一見,還是能一眼認出。
過完年后,又歸于往日里安靜的生活。下人們節后回來發現家里多了一個人,也不敢多問什麼,只是每頓都要多做一碗飯,看這個姑娘每日遛三遍大將軍,在家里跑來跑去。
大將軍終于拜倒在唐春的石榴下,唐春無論是它,它的,還是給它換上新的圍兜,大將軍都會乖順地趴下,不再對汪汪吼了。
唐春對此很滿意,給它一胡蘿卜,“大將軍,這就識時務者為俊杰。”
大將軍滿不愿地啃了兩口,敷衍地搖了搖尾。
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唐春的肩頭,抬頭看了看天,從屋里尋出兩把傘,然后給大將軍套上頸圈。撐開一把傘,胳膊下夾著一把,帶著大將軍,
“走吧,出門嘍。”
大將軍又歡騰起來,四只腳蹦跶著不沾地。唐春拽著繩子帶它出門繞了一圈,青石路上許多行人撐起油紙傘,或是手遮住腦袋步履匆匆,腳下濺起一點泥水。
們走到了一座茶樓前,果然見到汪直負手站在茶樓檐下,靜靜地等雨停。春雨綿綿,他偏偏穿了近白的茶青,斜風細雨中,影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
一個傘出現在他的視野里,汪直接過,然后撐開,和唐春一道回去。
開始只是細雨,路上雨勢漸大,吧嗒吧嗒地打在傘上,偏偏今天有霧,唐春覺裳都在了上,怪不自在的。
而更黏膩的是幾道目,穿雨幕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像蜘蛛吐出的線黏在的背上。唐春牽著大將軍,直到踏進汪府的大門,背后的目才逐漸消失。
汪直徑直回了房,而大將軍淋了雨,一進門就開始瘋狂甩頭,又甩了唐春一水。
這幾個月,幾乎日日都有探察的目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唐春也從一開始的警覺、驚詫到現在的習以為常和無視。
知道這些錦衛也不怕他們發現,總歸是甩不的。他們也不是在監視,而是在監管汪直,順帶捎上這個“客人”。
從汪直到南京的第一天起,這些眼睛就已經跟在他的背后。他被貶為奉,大小是個兒,本來應該有他的差事要做。但錢能、李榮守備南京,皇上的意思很明確了,沒有人會管他,亦沒人搭理他。
李榮事小心,只除夕那天出現了一回,再也沒踏足汪府。
汪直無事可做,也無人可通信往來。寫信只會給彼此招來麻煩,他索不再和任何人書信,不看、不聽、不聞。
大抵可見得,汪直此生將要永遠、永遠地困于南京。他此生求的邊塞風霜,刀劍戎馬終歸是離他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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