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溫蕙在老丈家了熱招待，又借宿了一夜，第二日大清早辭別了老丈一家，繼續趕路。

上的盤纏的確是不夠了，便盡量花錢，能借宿便借宿，還有幾日在野外宿。只是明顯能覺到，愈是向北愈是冷起來，夜晚和早晨竟開始凍手凍腳了。

這一路上，彈弓打過燕雀，下陷阱套過獐子，或者自個吃了，或者拿去路上人家換餐飯食或銀錢。就這樣一路想著辦法往家去。

這一日到了來時曾到過的一個小鎮，覺騎在馬上頭都暈暈的。

這一路也不是沒遇到過壞人，都打跑了。只是功夫可以打跑壞人，卻沒法不生病。溫蕙心知自己可能是昨夜宿了寒，終究不敢托大，徇著記憶找到往長沙府去時投宿過的那家旅店。

一個單，一齊眉長一匹棗紅健馬，于路上極見，店伙計和掌柜都還記得。一見到便問：“姑娘可遇到了你家兄長？”

溫蕙頭暈暈的，一時懵住：“我兄長？”

掌柜說：“嗐，你走了沒幾天，你家兄長便一路尋來了，到打聽。我們一聽他那形容，便知這必然是你，便與他指了路，他便追去了，他該走的是道，你沒遇到他嗎？”

溫蕙心道了一聲“糟糕”。沒想到兄長會來追。可這些天又是借宿，又是覓食打獵的，定是與兄長錯過了。

心頭一急，登時覺得頭重腳輕，差點站不穩。

掌柜忙給開了間房，溫蕙躺下就沒能起來，額頭滾燙，燒得迷糊了。

幸虧掌柜人心善，又幸運隔壁就是鎮上唯一的藥堂，有個坐診的老大夫。掌柜請了他過來，老大夫道：“這是寒了。”開了幾副藥。

掌柜娘子幫著煎藥喂藥，這才把個不知道天高地厚出來闖的小姑娘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溫蕙雖退了燒，卻也手腳無力，又咳得想要把肺片都咳出來似的，一時半會是不能再上路了。

這一日白日里吃了藥躺下，心里盤算著欠下店家的房錢藥錢，實在沒有辦法，打算將馬賣了。雖有些舍不得，但下了決心，心里便踏實了，昏沉沉睡去。

睡了不知道多久，被“砰砰砰”的砸門聲驚醒。

“月牙兒！月牙兒！”門外有年輕男子的嗓子，一邊拍門一邊急躁地問，“月牙兒，是不是你？月牙兒你應一聲啊！”

掌柜娘子也在一旁幫著喊：“姑娘，姑娘你醒著呢嗎？”

“月牙兒！”男子又喊，“是我！是我！”

聽到這悉的聲音，溫蕙百般委屈涌上了心頭，“嚶”地一聲就哭了：“哥——！”

一出聲，門外人得到了確認，再沒顧忌，砰地推門而：“月牙兒！”

溫蕙坐起來，看見一個青年搶在掌柜娘子前面沖了進來，濃眉大眼，肩寬健，正是自家大哥溫柏。溫蕙在外面險些病死，乍一見到親人，“哇”一聲便哭了出來。

那嗓子還啞著，哭得格外難聽又可憐。

溫柏本來一肚子火氣，一下子就溫蕙給哭沒了。再看溫蕙掌大的小臉，眼窩都凹陷了，心疼得直打轉：“怎麼瘦這鬼樣子了！”

他一心疼，溫蕙更委屈了，哭的聲音更大。

掌柜娘子瞧著好笑。這小姑娘膽子大破天，敢一個人出遠門，可見到親人就了原形，說到底是個還沒及笄的孩子呢。

這后生先前怒火朝天，一直念叨“若真是，看我怎麼揍”，結果真見到了，比誰都著急心疼。

笑著安：“好了，好了，生病都這樣。那個嗓子，也吃不下東西。好在沒大礙了，盧郎中說了，再吃兩副藥，好好養養，養兩三個月就回來了。”

溫柏抱拳深深一揖，真摯地說：“多謝嬸子了，嬸子這恩德，一輩子不忘！”

掌柜娘子喜這后生生得端正人又誠懇，掩口一笑：“得了，人沒事就好。今天灶上有湯，我去給你妹妹端一碗來。”

溫柏再三道謝，掌柜娘子出去了，還給兄妹倆帶上了門。

溫蕙靠著床頭嚶嚶嚶。人也已經尋到了，溫柏又知道已無大礙，既放下心來，那火氣便又起來：“哭哭哭，你不是能耐得很！你哭啥！”

溫蕙被罵，哭聲頓了頓，隨即哭得更大聲了，哽咽著說：“生病呢，你還罵人！”

“你生病你還厲害了你？我不僅要罵你，我還要揍你呢！”溫柏說著就擼袖子抬手，做出要打人的架勢。

溫蕙知道他就是上厲害，不會真打，但這次的確不同于以往淘氣，當初跑出來的時候全憑一口氣憋著，現在事了結了，那口氣泄了，又差點死在外面，心里也知道害怕了。便不敢再哭，只癟著，眼地瞅著大哥。

從青州往長沙府，千里走單騎，吃了不苦。又因為生病，更瘦得厲害，從前圓潤潤的腮如今都凹陷了，溫柏看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又氣又恨，照著頭頂的空氣狠狠里了幾掌：“我你厲害！我你膽大包天！我你再瞎跑！”

溫蕙了脖子。

溫柏打了空氣，就仿佛已經揍了這可惡的小妹一頓，心里的怒火便消了大半。叉著腰氣，氣道：“你知道我追你追到哪了？我眼見著都快到岳州府了！路上一打聽，人家說，這抱著白蠟桿子的姑娘見過，過去了一趟，又回去了一趟！”

溫蕙一聽，知道哥哥路上和自己錯過了，多走了許多冤枉路，脖子得更狠了。

溫柏腦袋頂：“你，你什麼，你是個老鱉啊你脖子！”

溫蕙訥訥地說：“那你就折回來啦？”

“我不折回來我還繼續往前沖不？我是傻子麼？”溫柏要氣死了，“我這一路打聽，追到了這里，一問，好嘛，人家說這姑娘差點死在店里！你不是厲害？你咋就要死了？啊呸呸呸！”

自己罵完覺得不吉利，又趕呸了三聲沖去晦氣。

溫蕙囁嚅：“是爹娘你來找我的？那個，爹娘還好嗎？”沒被氣死吧？

“好，好，好個屁！”溫柏叉腰指著大罵，“爹險些被你氣死！娘急得滿都是泡，想親自來追你，阿杉和你英娘姐那邊又要過禮，哪離得開。阿松要來，我不在，爹邊得有人幫襯，我拍下去了。全家就只我一個能來。英娘還想見你，你嫂子替你搪塞過去了。”

溫蕙忙道：“多謝大嫂子了，待我回去，給大嫂子和虎哥兒做鞋穿。”

“做鞋不忙，且有你做的！你先想想咱們怎麼趕回去。”溫柏罵夠了才想起來正事，“你跑了第二天，陸家便來信了，說陸夫人要帶著陸公子過來過禮，娘看了信差點就厥過去，當天晚上里就起泡了。爹讓吳秀才寫了信回去，說家里有長輩祭日要做道場，把日子推遲到下個月。信送出去了，還不知道那邊怎麼回。但娘我必須趕在爹給人家說的日子之前把你帶回去。娘說我但凡要是遲了一天，就跟你一起不用回去了！咱倆就在外面自生自滅了！”

溫蕙怔住，問：“就定下來了嗎？”

溫柏道：“當然！陸大人可是讀書人，兩榜進士！他說了要結一門親事報答爹的救命之恩，自然就定下來了！”

溫蕙腔管子里起來，咳了一通，垂下頭，不再說話。

這頑皮小妹瘦得眼窩凹了，臉頰陷了，下都尖了，又出從前未曾有過的憂思模樣，突然間讓溫柏覺得像個大姑娘了。

溫柏頓了頓，忽地沒了罵的勁頭，吐了口氣，問：“見著了嗎？”

溫蕙垂著頭：“見著了。”

溫柏在床邊坐下：“還真見著了？你找到襄王府上去了？一找就找著了？”

溫蕙卻說：“沒有，還沒到長沙府，路上就遇到了……”不敢說自己跟人打架，只說路上跟人打聽襄王府來，巧遇上。

“這麼巧？”溫柏覺得不可思議，頓了頓，嘆了口氣，問，“連毅現在什麼樣子？可還好嗎？”

溫蕙只垂著頭一直不說話。許久，才說：“穿得很鮮亮，但沒有自己的名字了。”

“那不然？都為奴為仆了，還想怎樣。”溫柏搖頭。

他還沒說，霍決這不是普通的賤籍。普通的奴仆能贖買放良，哪怕是奴，運氣好趕上大赦，都還能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霍決卻是行了宮刑，做了閹人。

他的人生這輩子再沒有什麼指。沒有后代，沒有籍之日，甚至不得祖墳。

當初日日去大牢里親自照顧霍決的不是旁人，正是溫柏。他給霍決洗，那割去的地方他總是不敢拿眼直看，總覺得頭皮發麻。

他在軍堡里長大，見過許多斷手斷腳、臉破眼殘的傷兵，都從來沒覺得這麼怕過。獨霍決那傷，嚇得他小肚子轉筋。

“行了，見著了，然后呢？”溫柏追問，“你大老遠跑過來，是想怎麼著？”

“我沒想怎麼著，我就想跟他說幾句話。”

“說了嗎？”

“說了。”

溫柏也不去追問溫蕙到底跟霍決說了啥。就溫蕙那個簡單的小腦袋瓜，還能有啥。左右要麼是因憐生歉，要麼是鼓勵安。

“人也見著了，話也說了，踏實了吧？能跟我回家了吧？”

“踏實了。”溫蕙說，“我跟他把話說清楚了，心里徹底踏實了。”

不僅如此，還為他大病一場。溫蕙總覺得，這是上天因為的悔婚，對略施小懲。

就像小時候淘氣，罰打手板，罰跪祠堂。只要罰過了，那做過的事，便算是一筆勾銷了。

和霍決把話說清楚了，他都答應了，老天也罰過一回了。溫蕙子雖還乏力，這心里比來時卻大不一樣，敞亮通暢。

——因為扯平了，勾銷了。

從此溫家蕙娘，和霍決霍連毅，兩不相欠，再沒有干系了。

溫家長子溫柏仰天長舒了一口氣。

“行吧，你踏實了就行了，跟我回家。”他說，“等過了禮，以后，你就是陸家的人了。”

“你是進士家的兒媳婦。將來，說不定也能做進士夫人，夫貴妻榮，得個誥命。”

“這天上掉下來的好親事，咱家從前，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