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楊氏把炕上的位置讓給了婆婆，讓們母在炕上說話，自己做了下首的錦凳。

溫夫人也如一般仔細打量了溫蕙一番，大為心痛：“瘦骨嶙峋的……”后面話風一轉，自我安似的說：“不過聽說南邊的讀書人家，還就喜歡姑娘家瘦瘦溜溜的。”

楊氏捧場：“可不是，聽說南邊人常嘲笑咱們北方的人憨呢。”

溫夫人是親娘，親娘都愿意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哪怕胖些呢。聽楊氏這麼說，才釋然，嘆了口氣：“也是，也好。”

又問了問路上生病的事，溫蕙都答了。

楊氏是明白人，陪著聽了兩句，就起：“我去廚房看看。”把空間留給母倆。婆媳雖然相得，終究跟親母還是不一樣的。

楊氏一走，溫夫人把金針銀線也打發出去，自己坐過去幫著溫蕙烘頭發，終于問了：“見著霍家的四郎了嗎？”

溫蕙點頭：“見著了，說話了。”

“唉……”溫夫人一時紅了眼眶，眼淚下來，“連毅是個多好的孩子啊。”

自和溫蕙訂了親，霍家的連毅便特別上心。小小年紀就知道給溫蕙寫信，送東西，曉得關心自己這小小的未婚妻。似模似樣的，像個大人似的。別提多心了。

以至于那時候溫蕙淘氣一罰，就說氣話：“再打我我就跑臨洮去！”

讓人又氣又笑。

也是知知底的人家，當年是過命的，后來雖離得遠了，這也從沒斷絕過。兩家的男人本就是八拜之，早就說要結親，最早是想讓溫家兒子娶霍家兒，哪知道還沒作數，那孩就夭了。后來溫蕙出生，立住了，就了霍家兒子娶溫家兒。

兩家的人當年也是院子挨著院子，一起做過鄰居，一起跟男人吃過苦。生育的時候都幫彼此照看過，關系也非同一般。兒嫁過去，對方定是當親生的一般看的，多好。

誰知道禍從天降，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沒了。家里的積蓄都搭進去了，也只能保住連毅一個。

了淚，又去瞧溫蕙。卻見神雖也有些傷，但十分坦然。溫夫人一直擔憂的心放了下來，說：“給我說說，你跟連毅都說什麼了？”

溫蕙道：“他不承認自己是誰，可我猜出來啦。我跟他說……也沒說什麼，反倒是他，跟我說了不。”

把霍決的話告訴了溫夫人，問：“是把我的嫁妝賣了是嗎？”

溫夫人嘆口氣，不說話，只拿木梳給溫蕙通頭發。

溫蕙微微一笑：“娘，不妨事的。”

溫夫人嘆道：“我只覺得對不起你。”

溫蕙說：“怎麼會，那救的不是我的未婚夫嗎？”

“以后這話別說啦，他跟你再沒有關系了。”溫夫人說，“他既都告訴了你，你該知道，咱們溫家，并沒有對不起霍家。你爹跟我說，當時提退婚，他一口就答應了，不拖泥不帶水的。”

說著，又去覷溫蕙臉。

十分怕溫蕙懷，對霍決真的生，也怕一筋，真的信了那些書上說的，想做節婦。

溫蕙卻說：“我知道啦。我原是覺得人不能背信棄義，落井下石，心里過不去，才決定去看看他的。我和他把話都講清楚了。我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他沒有怨氣，還把我不知道的事告訴了我。我跟他說我又議了親，要回去嫁人，他還我要孝順公婆，尊敬丈夫呢。娘，連毅哥哥是個很好的人。”

溫夫人淚水漣漣：“他若不好，當初怎麼會把你訂給他，這孩子當年我親自看過的。你霍家伯娘是個多麼敞亮的人啊，養的兒子怎麼會不好。”

一哭，反倒是溫蕙安起來：“我瞅著連毅哥哥現在雖沒了籍，但過得還好的。他穿的裳可鮮亮呢，那料子的裳，爹都是過年過節才舍得拿出來穿的。又騎著高頭大馬，那馬可好了。他邊的人好像還看重他的，說話很管用的樣子……”

貴人邊的豪奴，吃穿用度甚至比一般的富家翁還好些。霍決相貌好，人聰明，落到哪里都該不會過得差，溫夫人是能想得到的。

只是那又如何，他是個凈了的人。霍家一門，從他這里斷了香火。

當初月牙兒的爹帶著阿柏回來，跟嘆說：“但凡他無事，咱都不會退了這門婚事。”

這句話溫夫人是認的。就憑他們夫妻和霍家夫妻的，霍連毅只要健全，哪怕發配了，流放了，他們也不會棄了這門親。

可是，可是……

他都這樣了，月牙兒就是嫁給他又有什麼意義。婚事終究還是退了。

溫夫人著淚，又暗暗觀察溫蕙。溫蕙說起曾經的未婚夫，眉間一片風霽月。

旁人的閨十三四都知道思春了，這傻閨日里舞槍弄棒，要說“義”，是很知道幾分的，但說“”，就本還沒開竅。

溫夫人既傷，也慶幸。

去了眼淚，轉換了話題：“陸夫人和陸家公子，算起來已經上岸了，這一兩天就要到了。”

溫蕙“噢”了一聲。

這傻閨，聽到未來的婆婆和夫婿，臉不紅，心不跳，一點之意都沒有。

從前大家提起“你霍哥哥”、“你連毅哥哥”的時候，也是毫不知，只笑嘻嘻地習以為常。這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啊。

溫夫人愁。

給溫蕙烘著頭發，告訴：“這幾天，你不許出屋子，在屋子里好好養養。給你置的香膏子，好好給我抹臉抹手。不許搶棒，好好做針線，給我把心思收回來。”

溫蕙一下又蔫了。

溫夫人心了，說：“就這幾天而已，規規矩矩的。陸家是讀書人，陸大人你那回見過的，氣度多好，那談吐做派，咱們學不來的。陸夫人和陸大人一樣，都是余杭人。聽說，陸夫人祖上出過一位閣老。便是現在，陸夫人娘家，還有一位堂叔、一位族兄，都是進士。真正的讀書人家……要擱在以前告訴我，咱家能跟這樣的人家結親，是打死我也不信的。”

“讀書人”三個字在尋常人心目中都要重三分，那真真正正兩榜進士出的，都清貴得不得了。

溫蕙的父親溫緯泥子出，拼搏半生，如今是正六品的百戶，這輩子大約就止步于此了。陸正陸大人時任江州通判，雖也是正六品，但他出自余杭的書香門第，二甲進士，又比溫百戶小了十歲出頭，未來前程不是溫百戶可比的。更不要說自來文貴武賤，便是現在二人品級相同，武也是要低文一頭的。

這還只是個人的仕途前程而已。要說起余杭陸家，那可是幾百年的底蘊，真正的書香世家。

所以無論是出還是門第還是仕途前程，這門親事，都是溫家高攀了。

若不是陸大人單赴任途中被幾個土匪肖小綁了去險些死了，恰好為訪友路過的溫百戶所救，溫家怎攀得上這門好親事。

溫夫人口氣，接著道：“只是讀書人家規矩大，你又一向是我放養著，無法無天的淘氣包，我實是擔心，你讓陸夫人挑了錯去。我跟你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好好地給我收心，養著，規規矩矩地去見陸夫人，待到過了禮，事定了，我再放你玩耍。”

溫蕙無語道：“我有那麼淘氣嗎，我又不是不知事。”

溫夫人瞪眼：“你知事，你知事你一個閨家，單槍匹馬地你跑長沙府去！”

溫蕙語塞：“那不一樣。”

溫夫人早使了人報信，溫百戶本帶著人在外巡視，得了消息，帶著次子溫松和幺子溫杉騎著馬匆忙趕回來。

見了面果然也如其他人一樣，驚詫于溫蕙現在的模樣。溫杉更是大喊一聲：“我的天，怎麼瘦個猴子！”

溫蕙還沒手，溫夫人先給了這傻兒子一下子：“會不會說人話！”

溫百戶只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楊氏整治了酒菜，一家七口團團坐了用飯。

楊氏也是溫夫人看著長大的，親自求到了自己家里做撐立門戶的長媳，滿意得不得了。溫夫人也不是那種苛刻婆母，有事無事要磋磨兒媳。楊氏嫁進來，只第一天立了一天的規矩意思意思，第二日里溫夫人便一起上桌，不必侍候婆母碗碟。

溫家的用餐氣氛素來溫馨。

溫蕙一跑幾個月，如今回來，溫百戶竟連一句罵都沒有，還一個勁溫蕙多吃點。溫柏溫松亦如是。

只有溫杉怪：“爹，月牙兒這回膽敢離家出走，你不揍？”

溫百戶卻道：“你娘肯定揍過了已經。”

溫杉便拿眼睛去看他娘，溫夫人有些心虛，惡聲道：“看什麼看，已經狠狠揍過了！”

溫柏仰頭看房梁，楊氏扭過頭去藏住了臉。溫松左右看看，便心下了然。

溫杉看溫蕙一副“終于回家了”的自在模樣，可是怎麼看都看不出來被“狠狠揍過”。要知道上次他闖禍，他親娘將他揍得可是三天下不了床。

只溫夫人都這般說了，溫杉也沒膽子挑戰他娘親的權威，只能一臉狐疑。

溫蕙瞪著眼睛沖他隔空揮拳頭。溫杉瞪回去，心里直呼“不公平”。憑啥他淘氣就狠狠挨揍，溫蕙淘氣，回回就只是意思意思。

溫松摁住他腦袋：“吃你飯！”

飯桌上溫百戶問起霍決，溫蕙將對溫夫人說的又對他說了一遍。

溫百戶聽到霍決說“溫家不曾虧欠他”，擺擺手，什麼也沒說，只眼睛。了幾下子，到底還是灑了淚：“我盡力了。”

溫蕙道：“爹，連毅哥哥知道。”

溫百戶了淚，端起了杯子，對次子說：“給你妹妹斟一杯。”

溫夫人自己也常喝酒，酒量不比男人差，卻道：“讓小孩子家喝什麼！”

溫百戶道：“就一杯，阿松，快點。”

溫松忙給溫蕙倒了一杯酒。

溫蕙平日里只能喝，沒想到今日竟能正大明地喝，端著杯子很是詫異。

“你這丫頭，像我啊。”溫百戶道，“如今，你人見了，話說了，踏實了吧？”

溫蕙點頭：“踏實了。”

“那就好，那就喝了這杯。”溫百戶道，“喝了這杯，從今往后，家里再不許提一個霍字。月牙兒以后，要訂給余杭陸家，從前的，都過去了。”

“對對對，都過去了。”溫夫人忙跟著舉杯。

溫柏夫妻、溫松、溫杉，都舉起杯子。

溫蕙呼出口氣，一雙眸子清亮澈凈：“爹，你別擔心，我曉事的。以后，我跟連毅哥哥再沒有關系，父母之命，妁之言，爹娘把我許給哪家，便是哪家。”

眉間平和坦然，沒了先前乍然得知退婚又議親時執拗的反抗。全家人都放下心來。

“來來來，干了這一杯。”

“就這一回啊，以后你不許喝酒！”

“娘，總喝！你揍！”

“娘，我的是三哥藏起來的酒！就埋在他院里那棵老樹下！不信你去挖，還有好幾壇呢！你說了他再敢藏酒就他的！”

“阿杉你藏的酒是不是從我那里來的？”

“不是爹！我的二哥的酒！”

“我說我的酒怎麼了好幾壇！果然是你！”

一家人哄笑著，都舉杯，仰頭將這一杯干下。

從此，溫家人不再提“霍”字。

溫蕙老老實實在房子里憋了兩天，兩天后，天降小雪，陸夫人和陸家公子踏雪而來。

那公子星眸璀璨，眉若遠山，著一件月白鶴氅，青斗篷，袂飄飄，仙人似的踏了溫家的大門。

溫蕙是個不知道為何、為何，沒心沒肺的半大孩子。

可那陸公子冰潤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溫蕙怔住，心中忽然生出了奇異的覺。

——像是哪里被撞了一下，然后心跳便驟然快了起來，怎麼都慢不下去。臉頰也不知道為何，竟會發熱發燙。

十三四，竇開。

在這場紛紛茫茫，如霧似煙的初雪中，陸睿便這樣撞進了溫蕙的心里。

從此，月牙兒知道了。

《權宦心頭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