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青州還很冷,長沙府卻已經一片青，有些枝頭的花苞已經開始吐蕊，先佔了春時。

霍決走在襄王府的廊下,迎面不時地走過不畏春寒已經換上了薄薄春衫的婢。

這些院婢都生得皮白膩，盡顯江南子的秀。們裾曳地,帶嫵，將一座襄王府點綴得富貴溫。

見到霍決，們都笑著福一福。對這些在貴人邊有些面的院丫鬟們,霍決也頷首回禮。但他腳下不停，步伐鏗鏘，一路朝著四公子的書房行去。

著他消失的背影，一個婢微微輕嘆。

另一個問：“怎了？”

婢道：“永平生得這樣英偉好看，若不知底細,誰想得到他是侍呢。”

正有別的侍執著拂塵從這裡走過,另一個婢子扯了扯那婢的袖角。

這王府中人個個生得七竅玲瓏心。婢那言下之意顯然是對侍們十分不敬,這過路的雖然只是灑掃的低級雜役,誰知道會不會記住今天一個婢對他的冒犯，他日卻又飛黃騰達,又或者心眼更小些,將這冒犯的話轉達給了別的地位更高的侍呢。

那婢也自知失言,忙挽了同伴的手臂，匆匆走開了。

四公子書房外立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張著，待看到霍決的影，便綻開一臉笑迎了過來：“永平哥哥,公子在等你呢。”

這男孩子小滿,生得不錯,但比起之前的小安，還是遜了些。霍決也知道，是小安得了四公子的許，開始跟著他跑外面之後，才到小滿在書房伺候。

霍決對這半大男孩子十分客氣：“小滿哥辛苦了。”

小滿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殷勤地給他打簾子：“永平哥哥太客氣了，我小滿便是。”

霍決對他點點頭，邁過門檻。心裡卻覺得，小滿進書房也兩年多了，竟沒什麼進步。論起討好人，實是不及小安。無怪之前小安如此寵。

霍決進了書房，繞過黑漆落地鑲白玉浮雕的屏風，喊了聲：“公子！”便快步走過到書案前，躬叉手。

四公子二十來歲年紀，尚不到而立之年，相貌生得十分端正，比襄王府裡別的公子更肖似祖父景順帝，有著典型的皇家人的眉眼模樣。

四公子見霍決進來，擱了筆，問：“如何？”

霍決道：“幸不辱命。”

他自懷中掏出一份摺頁，遞了過去。

“件件屬實，沒有虛造的。”他說，“皆有人證、證。”

四公子仔細地看著，說：“萬不可虛造，一件也不行。一個紕，我大哥察覺了去，就可能前功盡棄。”

霍決躬：“屬下以命擔保，絕無。”

“好！你辦事，我放心。”四公子已經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心大好，把那折子扔在桌上，站起來來回走，”我這是運氣嗎？剛想尋他錯，這錯便自己到招搖。”

霍決卻說：“這不是運氣。”

四公子挑眉看他。

霍決說：“這是氣運。”

四公子哈哈大笑。

“永平啊永平！”四公子走過來，拍了拍霍決的肩膀，“你說說你，你這樣的人，怎麼不早點到我邊來。”

那就是得霍決家早點壞事，家人早點砍頭，霍決早點淨。

大概是個會說人話的，都不會這麼說話。

但四公子會。因為四公子高高在上地俯視，並不會把這些淨之人再當作“人”來看。並且他對此理所當然，因為他裡流淌著的是皇家脈，天生貴人。

霍決的眸子里平靜無波，已經習慣了主人和奴僕的雲泥之別。

他到四公子放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手有些熱度，甚至還輕輕地挲了挲。

霍決抬眼：“從前小人量未，武藝不之時，便是來到公子邊，也不過是一跑小廝，公子哪還會缺這樣的人，怕是本看不到小人。幸而小人來到公子邊時，已算是強壯，功夫不敢說，卻也可以為公子赴湯蹈火，做一馬前卒，不辜負公子賞識之恩。”

四公子的手終於從霍決的肩膀上放下來。霍決雖俊，但他來到他邊的時候便已經是個長的青年，結實，還有結，聲音也不，於四公子來說，便不大有趣。

他又是個十分強乾之人，四公子自用了他，覺分外順手。比起來，那點床笫間的小樂趣，便不算什麼，沒必要為這個，強求了他，反使他失了忠心。

對四公子來說，忠心，要比歡重要得多了。

他滿意地笑著頷首，轉又將那摺頁打開過目了一遍，問：“死了幾個人？”

霍決答道：“死了十來個，還有二十來個男丁，被馬迎春行了宮刑。”

“哼，這個馬迎春，父王忍他很久了。聖上令他來監稅，不是讓他來吸百姓的！這被他殺儆猴的，都是士紳之家吧？慘哪。”

“正是。”霍決道，“有舉人和兒子一同被行了宮刑，那家的兒子還沒有親，三代單傳。舉人抬回家，就吐死了。”m.166xs.cc

四公子搖頭：“慘，慘，慘！”

嘆罷，問：“陳家死了幾個？”

“沒有。人都是馬迎春死的。陳家只不過幫著馬迎春敲敲邊鑼，再跟在後面撿點渣，喝點湯。”

“那不行啊。不鬧出點人命來，父王怕是不會太在意。”四公子才生出的惻之心消失了，蹙眉片刻，又舒展開，含笑問，“永平，你覺得呢？”

霍決盯著水磨青石地磚。

他去暗訪的時候，那些苦主只當他是貴人派來幫他們冤的。但他看到了那些人的悲痛和無力，也看到了大太監馬迎春是如何的威風凜凜。

馬迎春便是赫赫有名的八虎之一，他奉景順帝之命，來這湖廣魚米之鄉監稅。

他召集了本地的流氓地、逃犯流民五百人，置辦了旌旗、馬匹、兵刃，組了一支“馬家軍”助他監稅。他刮地三尺，所到之，百姓倒伏，士人哀泣。

他這“馬家軍”已經拳打死了一個縣丞、兩個舉人，還把一個縣令投了大牢。

他的搜刮極大地損害了襄王的利益，襄王因此恨他骨。

但這又怎麼樣呢？襄王依然對馬太監毫無辦法。

四公子這般縝謀劃調查，查的不過是世子寵妾陳氏的娘家攀附馬迎春為虎作倀之事而已。

誰也不了馬迎春。

這便是權勢滔天的大太監。

霍決盯著青石地板，耳邊聞聽四公子問“永平，你覺得呢？”。

這聽起來像問題，但永平知道，四公子只想听到他想听的答案。他叉手：“公子說得是，陳家這樣倒行逆施，魚鄉里，必定會再鬧出人命的。”

他咬重了“必定”兩個字。

四公子微微一笑。

待霍決退下，小滿進來服侍。

四公子的心很好，小滿是能察覺的。他便也輕鬆些，一邊說些俏皮話，一邊親地服侍四公子穿過月槅扇，往書房室去。

“行啦，行啦。”四公子小滿的臉，讓他給他寬解帶，“你去小安，他怎麼還沒來？”

小滿眼神一黯，卻不敢當著四公子的面流出來，只道：“已經去啦，想來小安哥也是才回府，大概要梳洗一下再過來的。”

“也是。”四公子自言自語，“他呀，頂頂乾淨的。”

四公子寬了裳上了榻，倚著大大的引枕，對小滿揮了揮手，撿起一本才看了一半的書讀起來。

小滿心中暗恨，卻神態恭敬謙卑，小心細緻地換了爐裡的香，又放下了兩道帳幔，不甘地退了出去。

霍決離開四公子書房，迎面上了小安。小安看見他，已經歡快地喊了聲：“哥！”

霍決停下腳步：“幹嘛去？”

小安角扯出個笑容：“公子喚我。”

只四個字，公子喚他。為何喚他，喚他何事，都沒說。與他平時的呱噪簡直不像同一個人。

霍決凝視著他。

小安揚起脖頸在春裡微笑。他的皮在裡顯得特別白皙，脖頸也好看。

小安這兩年也在從年蛻變青年，但他依然和霍決不同——他沒有結，他是自小就淨的。

他的目坦然，神也平靜，那微笑不因霍決的凝視而維持不了。這點面上的功夫，他實是強過小滿許多。

甚至他的笑容忽然變大，語氣輕鬆：“我去啦。”

他和霍決親如兄弟，禮也不必行，一邁便繞過他走了。

霍決在廊下站了片刻。

長沙府的春很暖，但那溫度依然比不上四公子先前按在他肩頭挲的手掌心的熱度。那熱度讓霍決發冷。

他忽地撣了撣肩膀，彷彿那裡有什麼臟東西，然後快步地向自己的居走去。

小安到了書房，可沒有小滿這樣正當寵的紅人在門後等著給他打簾子。他對給他打簾子的小廝一笑，踏了書房，繞過屏風，便看到眉清目秀的小滿正躬著在收拾四公子的書桌。

小滿抬眼看到小安，視線對撞，空氣里便泛起了不太友好的氣氛。

小滿沒說話，咬著，視線移到了月槅扇垂懸著的簾幔上。

小安輕蔑一笑，笑完，臉上的神忽然靈了起來，走到簾幔前歡快地喊了聲：“公子，小安來啦。”

那聲音而不矯，既有年的清越，又有說不出來的嫵。

那雙眼睛更是玲瓏得像是會說話一樣。

小滿最最嫉妒的，就是小安這雙眼睛。便是因為這個，小安都這麼大年紀了，腰肩膀都了，四公子還沒放下他。

偏這是，小滿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他只能看著小安開簾幔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