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何止是驚世駭俗，好在今日宮宴選在高臺分設兩邊的甘殿，占地極廣闊，皇帝的高臺在東側，與眾臣中間遙遙隔著一汪池水，而他邊不怎麼喜歡人伺候，只留了一個謝不傾，其余侍皆遠遠地在后側，旁人聽不見小皇帝這罔顧人倫禮節的離譜之言。

小皇帝說著，倒好似真起了那心思，一面說道：“前朝文帝有男后，朕也無不可。”

“‘邊幅麗、纖妍雪白、螓首膏發、天然蛾眉，見者靡不嘖嘖’。朕從前只覺得野史胡言語，如今見明三郎，方知此言絕非夸大其實。明三郎，當得一句世無其二。”

“皇后實在木訥無趣，你說朕若將廢了，迎娶明氏子弟為后，母后可會滿意？”

小皇帝已然是個青年人了，可他這般興致盎然地說起廢后再立男后，宛如兒戲。

謝不傾將酒水一一驗過了，將一盞淡酒奉至皇帝前，似笑非笑道：“陛下若真有此意，也可與太后說說。”

皇帝也跟著笑了一聲，接過了謝不傾掌中的酒樽，微抿了一口，忽而說道：“若母后當真肯，謝卿又如何想？”

謝不傾面不改地答道：“若肯，那迎就是了。天下之盡在陛下掌中，陛下是天子，盡可隨意取用。”

但杜太后當真肯麼？

后宮三妃九嬪皆是士族之，皇后更是挑細選的杜氏族，但再樂意納大族之充盈后宮，卻能接自己的族在明氏“男后”之下麼？

更何況，便是杜太后當真失心瘋點了頭，小皇帝自己也肯麼？

他對六族之厭倦驚懼如浪一般日夜不休，當真敢納六姓之“子”在側酣睡？

小皇帝如今年歲漸大，想的事倒是越來越多。

謝不傾侍立在小皇帝的后，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劍柄上輕輕敲，漫不經心地想，若當真羊車巡幸，明棠這假兒郎要位臨中宮，便宜的也不會是小皇帝。

后宮種種，唯有侍近水樓臺先得月。

而皇帝不知想到了什麼，亦大笑起來，自己搖了搖頭：“玩笑耳！謝卿為了朕殫心竭慮，好容易替朕尋到個明三郎放在六姓之中扎人眼睛，朕怎舍得將接宮中來。”

他抬頭看謝不傾，忽而將自己飲了一半的酒水賜給他，一邊說道：“只是方才雖是玩笑話，朕卻著實覺得謝卿邊沒個可心人兒，謝卿可有看中之人，無論男，朕皆可賜下。”

謝不傾接了賞，揚了揚眉：“臣對此無意。”

小皇帝也不驚訝，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又端了一盞酒，忽然收了笑，遙遙凝視著對面的西側高臺——那是太后的高臺，椅后的金展翅、凰朝日，比起他背后的璨璨金龍，亦是不逞多讓的威風凜凜。

這他不由得想起太后垂簾聽政的那些時日，他在朝堂之上，如何弱無力、如何力不從心，只覺得長日無盡，袞冕加，冕旒垂在眼前，他抬眼就能看遍的朝堂江山，卻沒有一刻在他掌中。

他日復一日盼著長大，盼著親政，終于已經親政幾載。

皇帝猛地喝了一口酒，殿門口正好傳來黃門一唱三嘆似的通傳：“太后到——”

小皇帝被嗆得連連咳嗽，一掃襟，下意識地起。

而謝不傾卻在他肩上微微施力，將他按回至龍椅上。

小皇帝抬頭看他，只聽見謝不傾的嗓音沉緩：“陛下是萬民之主，天下之人皆是臣民，縱使今日太后萬壽節，仍應以陛下為尊。今日既已賜下不跪之恩，太后娘娘理應更知君臣之別。”

小皇帝浮起一層薄紅的面上漸漸漾起了，點了點頭。

*

杜太后進宮來，一眼便瞧見跪拜了一地的人群里，唯獨一個微微躬的素白影站立其中。

杜太后著袍，便是做的極為端肅的打扮，臉上卻瞧不出一點歲月風霜，嫵無雙。一雙丹眼一挑，目往明棠上一落，邊立即有宮人上前稟告方才的不跪之恩。

聽了稟告，殷紅的角微微勾出一個極淺的笑，忽而道：“明三郎，你來扶哀家。”

此話一出，又引得眾人側目而視。

倒是明宜宓頓時目擔憂，地拉了拉明棠的袖。

是長公主的外孫，曉得些外人不知道的辛——杜太后年紀本就不大，又年喪夫，攜子垂簾聽政時便多有幕之賓，皆是年齡尚小、紅齒白之輩。

此事乃宮闈聞，明宜宓也不敢將此事宣揚，而如今杜太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棠弟去扶，棠弟生的這樣品貌，怎敢不往那想？

而明棠見神幾經變幻，已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明宜宓心思純善，恐怕會為了出頭，明棠不忍為自己沾惹上麻煩，搖了搖頭，扯開了自己的袖，穿過跪伏的人群，行到杜太后的側。

出了手去，杜太后的手便落到的手臂上。

白的緞面上是杜太后如削蔥一般的荑，染了大紅的蔻丹，仿佛點點紅梅落雪堆一般。

明棠前世里并不曾接過這些人，方才的小皇帝，現下的杜太后，皆是從未接過的，臉上一派謙和，心中卻也打起轉來。

前世里好歹在南陳奪嫡中跟著主子爬到了最后，就是再遲鈍，如今也知道這事兒恐怕不是一個明棠能引起的。

方才皇帝特賜不跪之恩，就覺得古怪，謝不傾說是他特請來的旨意，明棠就怎麼也想不清這因果。

如今一想，這樣特殊的恩典，卻正是在太后壽辰這樣節骨眼的時刻，不是垂憐，是為了將推出來。

見了陛下不跪，見了太后便更不必跪，這是祖宗章法，杜太后再是曾臨朝稱制、深固，明面上也不得違抗祖宗章法，明棠便更不得違抗。

故而在一片跪拜之中，唯獨一人站著，杜太后就是想看不見都難。

而杜太后又甚好男，尤以生貌者為最，在人群之中，必被杜太后一眼看清。

此道旨意，只為將明棠推到杜太后的跟前。

這不是謝不傾的作風，行此事，何須用這般手段？

謝不傾若要害，手里拿著是個郎的就足夠讓翻來覆去死百余次，故而他方才那話說的是反話，就是為了有意提醒于，此時乃是小皇帝之計策。

以一個圣旨恩賜的釘子，扎杜太后一個猝不及防，提醒君方為天的道理。

皇黨之爭，拿一個小人做筏子！

抬起眼來，往皇帝所在的高臺遙遙一眼。

而這時，杜太后虛虛落在手臂上的手忽然一，將的手腕籠在掌心。

“明家三郎，可愿慈安宮，做哀家的起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