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禍水》第9章 猶未死(九)
夜短,有天,滿月仍在,四顧悄然,秦淮河岸的行院人家上了燈,送去夜宿的良人。
簫娘用荷葉包了兩個卷好的春餅,點著燈籠,將席泠送至溪前,“路上吃些,別著。”席泠接過,在昏暝的天里,像是笑了,看不清。
也笑,聽著涓涓的溪,心里忽然不知哪里闖來兩分安寧,好像是這昌盛而荒的人間終于收容了他們,他們了這世界上兩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和人。
又再囑咐兩句:“早些回,別耽擱。你過兩日要在河邊春暉閣里設席答謝何盞,可別忘了。”
席泠浮燈而去,聽見闔院門的聲音。老遠地,他站在木板橋上回首,簫娘的倩影已沒院墻,墻上圓月西落了,東天有白。
他有些分不清,是因儒學做了訓導的緣故,還是簫娘闖他冰冷世界的緣故,他的日子好似在某個拂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無從計較,索就不計較了。
冒著黯天趕到縣儒學時,業已晨曦照墻。踅進正門,立著孔子像,兩側杉槐蔥蒨,鳥語花香。進二門,則是一番廣闊場院,生員來往眾多,或提書藍,或背褡褳,巾綸紛飛,袂翩躚。
繞過學堂,再后兩間屋舍則是教諭訓導及囑托1們歇息秉公之所。席泠整進去,因前兩日來上扎付時,教諭不在,是另一位訓導代勞,此番適才見到那位姓白的舉人教諭。
白教諭獨坐上案,寬胖,有些斤兩,年紀三十啷當歲,留著一字須。席泠在下朝他拱手作揖,他便睨他一眼,有些不耐煩的模樣,“聽說你是進士出?”
這白教諭全名白年,家中有四五十畝田地,是位不大不小的財主。早年間想混個功名,不想才及舉人,再不能勉強。在家閑賦幾年,朝府臺衙門陳通判許了厚禮,補了這個缺。
席泠從何盞那里知事原委,瞧不上這等肚草包、靠趨炎附勢出頭之人,只淡淡以禮相對,“卑職席泠,字碎云。”
前幾日聽見有個進士來補訓導,惹得白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前見席泠既年輕,皮貌還生得十分好,更有些泛酸,“不得了,是幾甲的進士呢?”
“回教諭,是第二甲第一名進士出。”
不聽還罷,一聽這白年酸氣愈發不打一來,“原來僅次探花……可惜可惜,憑席訓導的相貌,若果然才華出眾,金殿上,恐怕能了探花郎。”
席泠聽出些酸意,不作答。卻是另一位常訓導上前斡旋,“沒幾日便是十五釋菜禮2,夫子廟里已來人下,咱們儒學呈錄生員名單。這事不好再拖了,還請教諭派個囑托遵辦了,卑職好著上呈夫子廟。”
白年手便將席泠一指,“二甲進士,想必字也寫得比那些個囑托好許多,不如就席訓導去辦,也好見過生員。”
席泠方才到任,便領命而去。在大太底下安放案椅,鋪陳紙墨,登錄生員姓名。一行飛筆游龍,一行過問生員姓名生辰,其后叮囑:“近十五,三日不飲酒、不食蔥韭蒜薤、不吊喪問疾、不聽樂、不行刑。”
學生一一作揖應承,偶有吊喪問疾者,不得祭祀。登錄至正午,適才事畢。席泠早曬得滿汗,常訓導瞧不過眼,走來寬,“新上任三把火,白教諭初初到任,請碎云諒。”
席泠搖首淡笑,“無妨。”
“碎云是二甲進士出,自然襟寬廣。”
這句夸贊正巧預備出衙歸家的白年聽見,更是懷怨,幾步走來,將名單拿起來瞧一眼,丟在案上,“瞧瞧這紙,怎好呈遞夫子廟,豈不是有失我上元縣儒學的面?重新謄錄在帖子上,寫小楷,抄完擱在我案上再歸家。”
常訓導聽見,大太底下朝他拱手,“白教諭,這時辰也該歸家吃飯,可明日謄錄了,卑職再送去不遲。”
“不好。”白年見他幫著席泠,益發來氣,“明日就得遞夫子廟,若有差錯,可及時調改。”
那常訓導還再勸,卻被席泠摁下手腕,拱手道:“卑職遵辦。”
白年適才滿意,搖搖擺擺拖著壯碩的影去了。席泠謝了常訓導兩句,將案椅搬回后堂,研磨謄錄。
這一寫,便至下晌,簫娘在家左等他不回,右盼他未歸。晚飯擺在院,被風吹冷,又收回灶上,擱在鍋里,用余火溫著。
席慕白進院嗅見飯香,卻不見擺飯,急吼吼走到灶前問:“飯呢?我分明聞見味道,你自己吃了?”
說話就揭鍋,惹得簫娘提刀,作勢要砍他的手,“你是豬麼?就惦記吃。你兒子今日往縣儒學赴任,頭一天當差,就不能等等他?”
“他往縣儒學當差與我屁的相干?”席慕白冷笑兩聲,“別說縣儒學,他就是做了宰輔,與我也沒什麼好,我憑哪樣管他?小/婦,別以為我瞧不出你安的什麼心眼,你打量他是個進士,要結好他,他往后升進爵,不了你的好。”
簫娘叮咣將菜刀丟在砧板上,叉起腰笑,“又怎的?我倒想結你,可你有哪點值得我結?也不曉得你是燒了幾世的高香,能生出這麼個兒子,這也算你為祖上積德了。”
席慕白肚里荒,不得飯吃,索拿葫蘆瓢舀水喝,喝完橫袖把一揩,“生了他,才是幾輩子造的孽。我告訴你,那是個沒心肺,連他親老子也敢手。”
“你賣了他親娘,要換我,索提刀砍死你算。”
“嘿!”席慕白吊起眼來,“他倒跟你生的似的,一窩沒心腸。我賣他親娘是為了甚?還不是為了養活他!他要讀書,讀書多費錢你可曉得?不賣了他娘,賣他不?嘖、我倒心悔,當初就該趁他年,賣了他才是。”
簫娘不搭腔,摁著鍋蓋不松手,席慕白自覺沒趣,往窯子里擺飯吃去了。
比及天藍重,席泠歸家,趁還見亮,簫娘將飯擺在院中,過問了席泠學當差的事。席泠把白年刁難之事去不提,淡說兩句,了個小匣子擱在案上。
撿來一瞧,是一副細珍珠墜珥,簫娘乍喜乍驚,“給我買的?”
席泠點點頭,簫娘便喜孜孜擱下碗,往耳朵上戴。今日穿一件妃對襟短褂子,舊得了紗,底下扎著玉白遍地撒花,堆的髻,并頭簪兩朵野黃花,兩耳下珍珠晃著,尤顯清麗俏皮。
他多瞧了兩眼,簫娘察覺他的目,索將個腦袋大大方方湊到他眼皮底下,“我好看吧?”
席泠眼閃避,了兩口飯,“好看沒瞧出來,臉皮厚倒是看出來了。”
“哼,”簫娘鼻稍翕,輕蔑的笑,“吃著我的飯還……你個書呆子懂什麼人?”
席泠眼罩薄煙,牽著笑笑,沒再講話,只靜聽簫娘囑咐他擺酒謝何盞之事。
按的意思,何盞這等有家室有能照顧朋友的人,就不該吝嗇,酒菜皆要上得了臺面才是,往后遇著事,他方能盡心幫襯。
倒不為他幫襯,單為謝他奔波費舌之恩,席泠初十那日便在秦淮河一家春暉閣的行院里設宴答謝。
往兩岸最旺的酒樓里了八只釀螃蟹、一樣燒鴨、一樣醉鵝、一樣豬頭、并兩樣鮮藕鮮筍,又要一壇花酒,釀得噴香,篩來碧青,如湖在杯。席上請的是本家一位者彈唱,鸝鸝歌詠:
淅瀝瀝淺溪去,游柳條搖。翩躚躚蜂蝶百花,鬧喳喳彩燕還巢。孜孜尋芳斗草,喜盈盈春陌綠郊,笑桃花扇底,滴滴款過畫橋。
席泠靜聽片刻,揀了兩只螃蟹,用帕子包著擱到一邊,將下剩的六只一并換到何盞跟前,“照心,多謝你,我曉得你衙門有事要忙,可十五夫子廟祭祀,前三日便不得飲樂,只好揀選今日。”
何盞擺著一截浮錦的氅袖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你本不該與我這般客氣。不過你碎云甚赴宴,更請客,今日卻設席請我,我再忙也得來,不枉咱們同窗近鄰之宜。”
說到此節,何盞已有微醺,雙頰染紅,拂去小婢,親自篩酒,舉敬席泠,“說句實在話,你碎云,飽讀詩書,滿腹奇文,獨立獨行,從不與俗流同伍。我呢,不過是仗著父親的勢,才謀了個主簿。你要是家世如我,必定比我強上許多!”
席泠舉起玉斝,淺淡如月地笑,“愧不敢當。”
他卻遲遲不肯杯,反把金樽暫擱,似憾似悲地睇著席泠,“哪里不敢當?你當得!那年往順天府殿試,倘或不是遇見京師那兩個紈绔戲耍你,丟了你的鋪蓋,潑你涼水,你何至于試前染病,握不住筆,寫字打?你當得一甲第一名,你該狀元馬,錦還鄉!就算你淪落二甲,也該點進翰林院當差的,可京師那些狗娘養的,竟敢瞧不起你!”
話到最尾,何盞的音調一聲比一聲激昂,又酒醉地伏在案上搖首嗟嘆,“場不端、碎云,世道誤你啊……”
不似他的義憤填膺,席泠握著玉斝始終不大言語,冷酒由他幾個指端侵肺腑,涼了五。舊時濃烈的恨與失積到如今,已釀了一幽月,平靜又荒涼。
窗外,秦淮河中畫舫喧闐,朱樓結燈,人間錦繡繁榮,也涼淡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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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囑托:明代約聘教師。
2釋菜禮:祭祀孔子等先圣典禮,釋通“舍”,以蔬祭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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