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禍水》第12章 隔墻東(二)

晚霞微,熏風無浪,笙歌鼎沸在畫舫,隔世亦隔巷。

這里與錦繡無關,有的,只是無盡的清貧孤寂。席泠進門時,便看見簫娘趴在石案上,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窮拉。

數到了四百二十三,抬眉剔他,指端死死摁著個銅板,跟誰要搶的似的,“沒燒飯,我數錢呢,你了就往河邊窯子里吃去。”

席泠擺坐下,穿的是裁的那件孔雀綠圓領袍,髻上纏著翠綠的布帶子,兩眼像是琢磨什麼似的盯著,“數錢還不高興?”

“為撿這幾個錢,我腰都快折了!”簫娘眼懷幽恨。

很顯然,的目藏著更深層的恨意,絕不單單為了那把盈盈一握的腰。席泠拈起個銅板在指端挲,“怎的,了豪門的氣?”他笑笑,聽不出是奚落還是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可以不站人家屋檐底下。”

“我沒你那骨氣。”簫娘翻他一個眼皮,別眼把東墻,“錢我要,也不想這窩囊氣,我就是這樣貪心。你要是早出息了,看我不把隔壁買下來做庫房使!把那什麼辛玉臺,買到家做丫頭,專使喚干臟活累活,一日竹鞭子八百遍!”

慪得咬牙切齒,兩片腮微鼓起來,模樣有些可,迤逗得席泠笑了,“吃得眼前虧,得萬年福,你倒是十分奉行這句老話。結這一場,得了多好?”

不問還罷,一問簫娘益發火大,將面前銅錢稀里嘩啦一推,“都怪你,人家好容易要數完了,你回來一打岔,又得重頭數!”

席泠戲掬一捧錢,叮叮當當撒落下去,過重重疊疊的錢眼睇,“我賠不是,你這里大約多,我換銀子與你。”

漸漸地,一片明月上杏梢,簫娘兩泓眼波狡黠地亮一亮,閃爍锃锃的貪婪,“賞的時候說是二兩銀子呢,我也沒數完,不曉得到底夠不夠這數。”

“那就換二兩與你。”

席泠不計真假,翛然轉背往西廂去。簫娘在后笑得似,翹首以盼,果然見他拿了個指節一樣大的小錠拋在手上,遠遠丟給,“裁裳穿。”

簫娘接了,殷切切笑皓齒,“你還要出去呀?”

“我往河邊買個湯飯吃。”

“哎唷,館子里也不舍得,何苦去?”簫娘占了個大便宜,心大好,忙去拽他在案上坐,“你坐著,娘給你燒!你爹晨起哪里得了條魚回來,養在缸里呢,給他宰了,碼上姜蒜,做個糟魚你吃。”

消灺,暮撒閑庭院,席泠盯著婀娜的背影正出神,忽一陣花風,吹得人心乍暖。他垂首笑一笑,獨自踅,鋪陳紙筆,寫那篇祭文。

檻窗大開,簫娘忙碌的姿遠在灶臺,卻似有游一線,總牽著他抬頭一眼、再一眼。再垂首,祭文上多了七/八錯字,他懸著筆尖稍稍沉疑,一字未改,仍在最尾落了白年的款。

隔日夫子廟祭祀,兩縣一府的生員皆冠服齊整,列站先圣座前,泱泱四五百人,上有國子監一干員,下有兩縣教諭、訓導、囑托數十人。

先圣座下羅列各祭品,由南直隸國子監祭酒宣讀祭文。那著補服,四十出頭的年紀,須髯五寸,高聲唱喏,念至:“先圣先尊,明德惠永,照千秋、四海萬頌。”聲調幾番跌宕,眉額幾度疊展。

那白年還不知禍將暗行,在下頭洋洋聽江寧縣儒學教諭的客套恭維,“君之祭文,真是聞者泣。”

“哪里哪里,過譽過譽。”

誰知祭祀一畢,國子監祭酒便將一八品國子監于監丞到轎前詰問:“今番寫祭文的那個白年,是誰舉薦?一篇祭文,單是錯字就有五六!這等蠢材,竟放到儒學教導學生,豈不是丟盡朝廷臉面?又能為朝廷教出什麼博學之士?你去數一數,上回科舉,兩京出的進士,我應天府占幾個、順天府又占幾個?我看你們是存心我在順天府那邊沒臉!”

那于監丞唬了一跳,忙拱手,“卑職也只曉得這白年是上元縣儒學新任的教諭,別的,卑職即刻去查。”

不過次日上晌,便問到上元縣衙門。那縣趙科,五十歲的年紀,升是不指了,只盼著在這縣尊的位置上,安安穩穩頤養天年。

不想出了這個岔子,生怕牽連,不住賠禮,將這于監丞請堂,左右推,“不敢瞞你,此人不過舉子出無點墨,按制,如何能任教諭?”

監丞怒得直拍案,半晌吃了茶,方平了些火,“老兄、我的老兄!你險些害慘了我,那個蠢貨寫了篇祭文,錯字,祭酒王大人昨日主持祭禮,在先圣面前、當著兩縣一府那麼多生員念他那篇祭文,臉都氣綠了!我不管你,怎麼回事,你得給我個代,我好回去差!”

這趙科有些支吾,只怕說了得罪舉薦的陳通判,便左右婉言,“老兄,我勸你不要多問,怎麼回事您還有不清楚的?假使沒人竭力舉薦,我能用個舉人去做教諭?”

“誰舉薦的?你只管照實說,我們國子監與你們這些地方衙門,沒什麼干系。我們要問,也不牽連你。”

可巧何盞在堂廊外等著呈遞公文,聽覷半日,心里計較一番,借故進去,朝趙科拱手,“大人,卑職在外聽了個原委,大人有大人的難不便說,于監丞有于監丞的上令得知道實。既然大人不便說,不如我來說,日后若要怪罪,怪我就是。”

說著,又朝于監丞作揖,“這白年我曉得,家中有些田地,供他讀了幾年書,實在不是這塊料,勉強考了個舉人,偏一心想仕為。前些日子聽見我們上元縣缺位教諭,便打點了些禮,走了應天府陳吉升陳通判的門路。這倒與我們大人無關,我們大人原要讓一位姓席的進士補這個缺,可上頭打了招呼,大人也不好不尊。”

“哪個姓席的進士?”

“噢,就是如今我們上元縣儒學里的一位訓導。不敢瞞于監丞,這個人還是卑職舉薦,他是去年春天殿試二甲第一名進士出。監丞可去儒學里向生員門探聽探聽,誰不說他滿腹經綸,文章絕佳?”

于監丞曉其原委,回去稟報王祭酒。王祭酒沉片刻,欹在椅背上長嘆一聲,“縣衙門與府臺衙門的事我雖不好手,可儒學里的事,我還能說得上一兩句話。這個席泠去年在京師殿試,倘或不是字跡潦草,只怕就點了榜眼。讓他做教諭,綽綽有余,你去傳我的話,務必罷了那白年的職,這個席泠補上。”

如是,富貴轉瞬逝,哪來常高枕?白年遠大抱負一日碎,該月下旬便被上頭一紙公文罷了職,此事暫且不題。

只說當日下晌,何盞料到此番白年出了差錯,不得就是席泠升替。于是歡歡喜喜歸家,設屏擺酒,請來席泠。

席上將始末說與席泠,連番笑嘆,“可見真金不怕火煉,像白年這等庸才,一試便試出來了。憑他是誰舉薦,今日我見國子監的人發了火,想必回去,國子監即要發話罷了他。他們出錯在先,就是府尹的親戚,也不得不給國子監臉面,況且又不是親戚。”

一切皆在席泠預料之中,他親自篩了酒,眼里仍舊岑寂如夜,不見得多欣喜,“你舉薦我在前,后又如此費心為我周旋,我無以為報,清酒一杯,謝君大恩。”

“你我還客氣什麼?”何盞拍一拍他的臂膀,只當他是低落于現狀離抱負還差千里,便寬,“以你的才學,絕非池中之,遲早有一番作為。且別急,你瞧,如今不是蒼天有眼?是你的,總跑不掉。”

席泠笑含幾分牽強,或許別人看來,是時遇識才,老天有眼。但他自己清楚,他是如何落筆鑄錯、如何構害白年、又如何將這些人算計其中。

他僅僅是低落他曾不染塵的清骨,終于在慘淡現況里,無奈地向事世低了一寸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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