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禍水》第19章 隔墻東(九)
正屋的紗窗上亮起一圈昏昏的,倏明倏熄,恍若人散又人聚,悲喜剎那集。
仇九晉立在院中,發了許久怔,倏地一笑,簡直像哭,攢了三年的哀愁一霎由他眼里傾瀉出來,“你怎麼在這里、你怎的不回家?!”
簫娘別開眼,顯得冷刻無,“這不就是我家嘛?”
“你知不知道,為了尋你,我險些把應天府翻了個遍!”他半悲半喜,想起尋找的那些日日夜夜,只覺肺腑里滿闐著舊時的離腸千轉,又有眼前失而復得的歡喜萬重。
于是百轉千回,糾葛淚,從他浩瀚的眼里流出來,沉默地向簫娘淹去。
可只是冷睇他一眼,靜斂的淡淡恨意有些收不住,也由眼里潑出來,幾如頭頂越來越黯的天,潑下來一片涼月,“你不該來問我,該去問問你老娘。”
他眨眨眼,似懂非懂,仍然沉浸在重逢的悲歡里,對的恨意豪不察覺,“我問過,母親說你與家中一個小廝私逃出府,府衙門報了案,仍舊找不見。我自外游歷回來,聽見這個事,不肯信,一直在找你,遍尋無果,我都要以為、以為你……”
后面的話席泠沒聽清,只隔著窗看見簫娘跺腳而起,把桌兒狠狠一拍,“放你娘的屁!我與小廝跑了……這種瞎話你那高門闊戶的老娘也編排得出來?我勸你,回去問清楚你老娘,再來與我扯舊賬!”
再往后,他們幾番拉扯無果,仇九晉垂頭而去。院里獨剩了簫娘,與一片慘淡的月。的背立在杏樹的濃蔭里,開始細微的抖。
席泠曉得,一定是哭了,喜歡背著人哭,只在人前展示市儈庸俗的臉。因此他沒出去,吹滅了燈,倒在鋪上,靜聽四野洶涌的蛙鳴,好像也糅雜著一縷的啜泣。
這夜,岑寂的風刮回了沉寂的舊年景,昔日濃像一場暴雨劈頭蓋臉朝簫娘打來,輾轉枕上,死活睡不著。
翻個,綿綿的被窩仿佛就是仇九晉昔日溫暖的膛,在里面,曾把所有的天真的與期待都奉獻給了他,眨著稚的眼,滴滴地問他:“你往后娶了,我如何安呀?”
他怎麼說來著?噢、他在枕上親親還未變得刻薄的,賭咒發誓,“就是娶了,你也就在我邊。你放心,容不下你的人,我不要。”
簫娘也記得他們最后相見,拉著他的袖直掉眼淚,“你不要去,就在家里,你走了,我怎麼辦呢?”
那時節,絮繁,花滿烏啼,仇九晉帶著四五小廝,月門下的臉,“你好好在家里,有吃有喝的,還要如何辦?你放心,我不過是去游歷個二三載,仍舊回家的。男兒志存四方,你把我絆在家中,豈不是我耽溺聲?你乖乖在家等我,我把天下的花都折一朵回來與你。”
翻個,闔上眼,恨里便有余由閉的眼里流出來。后來又是因何沒等的呢?
關于其中的緣故,仇家太太云氏拂落在榻上,搖著扇輕描淡寫,“你往蜀中才兩個月,那丫頭就查出了孕,這哪里了得?你父親那時候正想著與陶家結親,那陶知行,疼兒疼得那樣,怎容你還未娶妻,先有個孩兒在家里?”
仇九晉為之大振,仿佛被暴風襲擊,刮得他有些站不穩,攥折背椅的扶手跌回坐上,得手背上滿是猙獰的青筋,“有了孩兒?那孩兒呢?!”
那云氏生得端麗文雅,只是說話聲音和著釵環珠翠響,高傲得有幾分冰冷,“灌了幾碗紅花,墜掉了嚜。否則留著給陶家說是非呀?陶家、應天府數一數二的富戶,要有他們家的商隊相助,你父親許多事都好辦。那時候麼,哪曉得陶家舍不得嫁呢?我只想著,咱們家的前途萬不可個學戲的孩子耽誤了。”
仇九晉眼眶猩紅,懷里堵得不上氣,“因此,你們就將賣了,還瞞著我?!”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簫娘眼中的恨意,也明白了為什麼小小一個南京城,他總也尋不見。
這一切叱責,卻在云氏平淡的目里,激不起半點風浪。
云氏這般年歲,什麼沒經過?便以過來人的口吻,歪在榻上笑,“哎唷,為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賤丫頭,就要與你老娘算賬?哪里值得呢?如今好囖,陶家的親閨雖沒定下來,他親侄好歹定了咱們。等媳婦過門,你要多小戲都隨你,外頭只管買去。”
話中都是富貴王堂的道理,仇九晉亦在高門,縱然攢恨千度,卻苦尋不到錯駁。最終問罪無果,他只得催頹地笑笑,耷肩垂臂走出去。
日映朱門,松香靄靄,途上每行一步,他的心就往下墜一層。似又墜回四尋找簫娘的無涯里,打探了多地方,次次都沒回響,像石沉大海,了無蹤跡。而他的心也跟著一日一日地沉了海,險些溺斃。
現在他知道了,不是沒蹤跡,是他的雕欄玉砌,刻意隔絕了的消息。
秋后,仍舊暑熱,晴日暖風,別有滋味。席泠與簫娘請道士掐算點,將席慕白埋在西城外山上。席家門客皆散,空空院宇,又只剩簫娘與席泠為伴。
因怕席慕白魂魄侵擾,簫娘長住了西廂,晨起窗一線風,殘燈吹滅,有天,昨夜雨頻敲,今朝便添了涼意。
簫娘與席泠用罷早飯,屋里取了傘來送他出門,“這天恐怕還要下雨,你帶著傘。”
他接了,見把著門似有話講,便問:“還有事麼?”
“那個……”簫娘赧容紅,清秋里別有,“打的那個金芙蓉分心,記得去取回來呀,總擱在人鋪子里,仔細人給你弄混了,拿給別人去。”
“曉得了。”
簫娘孜孜目送他消失在木板橋巷口,轉回門里收拾灶。未幾片刻,見晴芳進來,兩人往屋里瀹茶安坐。簫娘問吃飯沒有,笑得直手,“飯麼吃得倒好。我們姑娘過兩日生辰,老爺吩咐采買了許多蔬,底下也跟著有口服。”
“怪道,大清早我就聽見外頭嘎吱嘎吱車響,原來是馱好酒好菜的。好了嚜,這種日子,你們家主子不得放賞,你們自然不得要進財囖。”
“別說我不想著你。”晴芳拉長條凳上并頭坐,嘻嘻咕噥,“姑娘生辰,你不拘什麼,弄一點送過去賀壽,姑娘麼不必說,老爺太太也不了你的好。”
簫娘半喜半愁,“我什麼拿得出手呢?”
“稀罕你什麼呀?就是圖你一個心。但凡能買來的東西,我們家什麼沒有?姑娘也不缺,你去了,唱喏幾句好聽的,就是了。”
于是敲定此事,晴芳且去,簫娘獨自將前幾日治喪收的帛禮拿出來檢算,倒收了不香蠟、胡椒、棉布等,并現銀子二十兩。
簫娘忍痛裁剪了兩片湖綠潞綢料子,預備給綠蟾做雙鞋,收拾了往街上買鞋底子并好些線回來,要繡多寶紋花樣。就在窗下捻了線,對著金風細細,低著脖子做活計。
半日聽見靜,抬頭瞧,是仇九晉那前世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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