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禍水》吹愁去(四)
庭院幽清,歡聲。簫娘去后,仇九晉見天漸晚,往外頭廳上向陶知行辭行。
那廳上酒殘席凋,客已散得許多,陶知行吃得微醺,已轉回屋小憩。仇九晉隨小廝進屋,見他在榻上撐著手肘額角,便上前問安,“為小姐生辰,伯父應酬不暇,多有勞累。小侄不敢久擾,特來辭過。”
陶知行請他榻上對坐,使小廝看茶,“世侄的意思,我曉得了。請回去轉告令尊,他放心,我已在濟南府、都府、貴府等地聯絡了好些糧商,不論今年有多糧,都能出手。”
“多謝伯父費心。”仇九晉呷口茶,把眉輕剔,“家父的意思,從明年起,南直隸這邊就要推行‘一條鞭法’,改折銀子繳稅。這新法一推行下來,往后還能不能似如今,真是不好說。因此今年的糧,會比往年多出一番,敢問這價格……”
“稅收新策,大家都曉得,我心里也有數。價格你只管放心,還如往年,我也如往年,不過拿一利。”
聞言,仇九晉滿意地點點下頜,擱下盅請辭,“那小侄先行告辭,伯父且請留步。”
陶知行送他至廊下,款留兩句,著他背影在殘里沒,溫和的面逐漸變冷。
他轉背進屋,榻上才安坐,管家就躬著腰進來,因問:“老爺,方才聽仇小人的意思,仇大人是想在新策落實之前,趁這回稅收,大撈一筆?”
喧囂杳杳傳來,似陶知行一縷長吁的伴奏,“朝廷要推行繳稅新策,此時再不撈,往后撈起來,恐怕就不便宜了。他一張口,就比往年的糧食翻了一番,我在下頭,還得多尋賣主。這筆買賣,真是又費心又費力。”
“老爺何不拒了這樁麻煩事?不是我講,這要是朝廷查出來,可是抄家的罪。老爺不過在其中拿一利,咱們家的買賣,一年也就真回來了,何苦押上命做著幫人做這虧空國庫的勾當?”
“你覺著我想做?”陶知行冷睇他一眼,欹在榻上,“老爺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呀,誰讓姓仇的岳丈是咱們南直隸禮部侍郎?他怕我摘了干系往后不替他賣命,前幾年把主意都打到我蟾兒上了。如今雖沒定下蟾兒,卻定了玉臺,我就那一個妹妹,這一個親侄,能得了干系?如今大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只得一條道走到黑,但愿明年新策施行,姓仇的曉得收斂。”
老管家點點下頜,“那濟南府那幾個糧商,何時請來?”
“下月請來簽契。”
管家領命而去,富麗堂皇的屋子曙漸收,黯淡里,似縈繞著一縷不由己的嘆息,遲遲未散。
烏兔相走,河岸笙歌夜永,簫低轉,玉笛長。陶知行為慶賀芳辰,請師傅扎了許多焰火來放。“砰”的一聲接一聲,連席家的院也映得幽輝迷離。
今夜的南京城,比往日更顯紫醉消金。
簫娘仰頭瞧那些姹紫嫣紅的煙花,唱了句:恨的是花燈斷續,恨的是人影參差。恨不得香肩,恨不得玉敲遲……
的背后,是席泠遙遙的目,盯著單薄的背脊。半晌簫娘回頭,兀地嚇得跳起來,“你幾時出來的?腳步聲也沒有,站在那里,嚇人一跳!”
席泠院審度一眼,“不涼?”各焰火在他頭頂炸開,映得他的臉如夢如幻,“一更了,還不睡?”
“你瞧這煙火放得,砰砰響個不住!誰睡得著?”簫娘朝天上翻個眼皮,滿腔幽憤,“就跟誰不曉得他有錢似的,大夜里,非要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不就過個生辰麼,好不得了,明日我也過、我也放!”
說到最尾,恨得跳腳,噼里啪啦如震耳發聵里,還聽見歡笑聲。簫娘簡直嫉妒得胃里發酸,眼睛似要把那片天看破。
席泠凝一對恨眼,目緩緩移轉的腮,那里是綿綿的。他記得他停落在上面那,得好像世界一直待他很溫,從未辱殺過他。
因此他也對心生憐惜,聲音格外低,像一聲玉簫,“你與陶家小姐不是閨中朋友?的芳辰,你不高興?”
“哪樣朋友?是闊門里的小姐,我是窄院里的丫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何做朋友?”仰回面,眼波挹,翹起的掛著一抹譏誚,像是在警告自己,“再沒有這樣可笑的事了。”
瓊枝搖曳,云鬢上的金芙蓉分心游著。席泠舌尖薄薄的皮子,好似把一縷莫名的愫卷回腹,出個兩個錠子與,“上月的薪俸,幾石糧食我一并折賣了,攏共十三兩,你收好。”
瑤池月下,簫娘果然潺湲笑起來,接了銀子掂一掂,“我今日到隔壁,也得了二錢,加上頭先為你爹治喪收的那些帛禮,咱們如今有五十來兩銀子呢。我想著多攢些,咱們也尋個門路,你總不好一輩子做個教諭,有哪樣出息?”
話音甫落,凝神窺他臉,生怕他又將斥責幾句。可這回,席泠什麼也沒說,轉了背。
簫娘當他又擺他讀書人的清高,很有些不服氣,在后撇,“噯,我可不是為我,是為你打算,你別不識好。我告訴你,今日在陶家撞見仇九晉,他還說要買了宅子接我去呢,倘或我去了,你往后發不發達,可與我沒什麼相干。”
席泠像被人在心上拽了一把,拽得黑靴稍頓,俄延頃,轉過來,“仇九晉也為陶家小姐做生辰?”
“自然呀,他定了陶知行的親侄兒,兩家往后就是親戚,素日不走。”
他凝眉片刻,頃刻便想到——向來聯姻,都講究門當戶對,彼此助益。這商聯姻,走頻繁,必定也是有利可圖,到底圖謀什麼呢……
他只是猜測,尚且想不清究竟,便不想了,擱置此事,漸舒展了額心。可心里卻像嚼了顆梅子,一酸浸肺腑,“他宅子買在哪里?什麼時候走?”
說不清為什麼,簫娘不喜歡他如此坦率地與談論這個話題。
于是賭氣似的,歪著下不瞧他,“不曉得,還沒買,哪個說得清?我還沒應下呢。誰知他那老娘,會不會又整治我,再那辛玉臺,我瞧著也是個不能容人的,豈會放我在外逍遙?”
席泠鼻息里似笑非笑,“他母親,從前是如何整治你的?”
問得簫娘腹中下墜,怪了,怎的好似犯起疼來?
苦癟著臉,大約是那溶溶月,照得與席泠兩個人,仿佛孤零零天涯里的同途人,忽然就想把那疼痛他一起分擔:
“那年仇九晉外出游歷,我在仇家照常唱戲。他娘從前就有些厭煩我們這些學戲的孩子,偏過兩月,我查出有了子。他又正在議親,他娘只怕我耽誤他的婚姻,索將我墜了胎。還說仇九晉早厭了我了,又不好做那薄郎,才借故躲出去,留我在家里,憑置。這就將我賣了那姓吳的。”
席泠口而出,“疼不疼?”
把錐心刺骨的往事講得格外簡潔,他一問,背著他笑了,“好生奇怪,剛想起來就心口疼的,說出來,卻又不覺得什麼。……或許是仇九晉回來,那些誤會沒了,也就不疼了。”
席泠心里卻有些作痛,他想去摟消瘦的肩,但在聽到“仇九晉”三字時,將挪上前的半步又收回。
說起仇九晉,已經不像含著百年的冤憤了,甚至還帶著雀躍。或許有人間心心相證,沒什麼誤會怨恨不能消解。
而席泠,他也說不清他此刻的心境,大約只是暫時棲困在這篳院里的鶯,低墻矮樹留不住。
涼煙淡,銀河清淡,夜空紅飄零,簫娘仰頭著,好像過去的仇怨也隨煙逝,耿耿于懷很久的,似乎因為仇九晉的歸來,已經淡卻了。
自顧笑一笑,比及轉過背來,席泠已進了門。稍稍詫異,在后窮追,“我話還沒講完呢你就走!”
席泠頭也不回,打簾子進了臥房,往床上行去,“你不是已經不疼了麼?還有什麼好講?”
“是你要問我!”簫娘空在后頭跺腳,跺得那副珍珠墜珥跌跌,“你這個人,要問,又不聽人講完,氣得人腦仁疼!”
一賭氣,就著席泠的床沿坐下。
席泠倒在枕上,將在屁底下的袂拽出來,歪著臉瞧一眼氣得鼓囊囊的腮,又忽生不忍,“那你說,我聽著。”
兩帳間,燈燭安穩,簫娘面朝窗戶,翻著眼皮笑了一笑,立時又斂了,含嗔帶怨地別來臉把他剜一眼,“你此刻想聽,我還不說了呢!哼,人家揭了傷疤當故事一般說給你聽,你還不樂意了。”
席泠枕著胳膊莞爾,“去睡吧,明日你許我二兩銀子,我往鋪子里打支釵賠給你。”
簫娘兩眼錚亮,一霎提起神,“打一支細細的,不要那笨笨的,不好看,就跟老婆子戴的一般。要朵荷花苞樣式,還沒開那種,細細的一支,纏在簪頭上,你懂不懂?”
“懂,惟有綠荷映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1。”
“還有,我那妝奩的鏡面裂了條痕,臉也照得參差不齊,你也買個妝奩回來給我好不?”
“要什麼樣的?”
益發眼落星辰,亮晶晶的,好不迷人,“我在綠蟾的屋子里見的妝奩,雕著荷花纏枝紋,還上了彩、還著香!從前在吳家,倒是見過差不離的,可沒有那個清香,也不知什麼木頭做的……噯,你鋪子里問問,得多錢,要不貴,你也買那個給我。”
席泠歪正眼盯著破落的帳頂好笑,“你倒識貨,那樣的大約二三兩。”
簫娘失落地撇撇,“那算了,二三兩買個妝奩,倒不劃算,還不如裁件好裳穿。說起來,眼瞧要冬,我去扯些好料子,給你做件冬。人靠裝馬靠鞍,你不穿面些,人都不拿正眼瞧你。”
“不必費事。”席泠盯著撅起的,心里有些陷。
他真怕這覺,只怕是一場空歡喜,于是翻背過去,“去睡吧,這會煙火也停了。”
月帳星前,簫娘暗里合計半日,回了西廂打算一番,次日便往鋪子里扯了好的羽紗料子,添上里子,給席泠制冬。
仲秋天氣,衰草連天,席泠穿得單薄,外罩件湖綠棉布道袍,里頭一件中,勝在年輕,倒不覺得冷,每日往儒學教導生員。
這日午晌,艷高照,原要歸家,卻在秦淮河橋頭撞見個人,迎面將其攔住。
席泠抬頭瞧,此人著鮮,有幾分面,轉眼才想起,便是頭先往他家中去的那位定安侯虞家的小公子虞敏之。
那虞敏之上前拜禮,“席教諭是要往家去?真是巧,我包了艘畫舫游河,請先生賞,上船與學生用席,學生正好有事請教。”
席泠見其行容雖然有禮,態度卻十二分強,不理睬,拱手相辭。虞敏之卻不由分說,使左右小廝將席泠強行押上船去,“學生不過是請教文章,又不是要打家劫舍,先生何以如此不近人?”
那船上閎崇富麗,猩紅四季花簾子后頭便是偌大一間艙,芳屏如景,寶榻橫立,艙早有四五佳人等候,還有一位錦相公。
席上擺著滿當當晶碗銀碟、金齏玉鲙,席泠掃過一眼,轉背打簾子登岸去。
虞敏之正兒八經地惱了,想他公侯世家,還從未被人這般掃過面,一行款留,“先生留步,回家也無事,不如吃幾杯酒,學生還要向您討教呢。”一行暗朝幾個/遞眼。
左右鶯燕便上前嗔笑奚落,“哪里來的鄉佬?如此不講禮數。虞人請客做東,不說謝一句,反倒拉下臉就走。”
“既說是鄉佬麼,自然見不過大場面囖,姐姐怎的蠢笨起來。人家坐,人家只怕跌了這船上的好東西,賠不起嚜。”
再有席上那位相公搭腔,“敏之,放人去吧,慌腳上不得高臺面,你只顧留人在這里,人不自在的。”
譏得席泠打著簾子頓步,噙著抹冷笑回首把眾人脧一眼,目清冷地落在虞敏之上,“向來以類聚人以群分,小公子有這些能說會道的朋友,想必你也是能高談雄辯之才,何必向我請教?”
虞敏之何曾遭此冷嘲過,須臾把笑斂了,剪起胳膊咬著后槽牙,“這樣又臭又的脾,怪道只能在縣儒學做個教諭。按理說你二甲第一名的進士出,當初就該點進翰林院當差的,我還奇呢,怎的淪落至此。你既如此不識抬舉,我不留你,你且去,咱們往后再說話!”
只說這虞敏之被拒后,心里赍氣,在船上總是不自在,吃酒耍了也提不起興致來。
下晌歸到烏巷,他祖母喊他屋里吃晚飯。這廂進去,臉便不大好,一屁落在圓案上,氣鼓鼓地不作聲。
老太太榻上見了,喊到榻上來坐,面前窺他一窺,便把炕桌拍一拍,“哪個不長眼的惹得我孫兒不自在?你告訴祖母,祖母給你出氣去!”
這頭還沒作聲,倏聞廊下細細一縷笑音迢遞進來,“祖母不要理他,自從回到南京來,他哪日不是在外頭與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耍樂?能什麼氣?左不過又為了行院里那些姑娘爭風吃醋、敗了陣仗,才做出這副臉。”
話音甫落,門里便走進來位妙齡子,穿著桃縐紗掩襟長衫,底下大半截素白的,宮髻虛籠,傅欺朱,脂香滿滿,杏眼含嗔,柳眉帶顰,天然風韻襯著前佩的一個紅瑪瑙墜項圈,更顯葳蕤風流。
虞敏之瞧見,起打了個拱,“姐姐。”
正是定安侯家的嫡小姐,名虞濃,芳齡十八,才上好,被其祖父祖母視為奇貨,因此可居,尚未婚定。
此番隨定安侯卸任返回祖籍,長住了南京,平日除了與此地權貴人家的小姐往來,便是在閨中舞文弄墨。因此待這日在外尋歡作樂不學無的兄弟,很有些恨鐵不鋼。
眼前見他,把眼一嗔,落到老太太邊,“你不要喊我,我當不起你姐姐。日只曉得在外頭胡混,何嘗把我的話聽進耳朵里去?”
“我哪里沒聽?”虞敏之坐回對榻,蹙額皺眉,“前些時,我去拜訪個進士,朝他討教學問,我可是隔日就去了的。是人家不理睬我,我有哪樣法子?”
“人家不理你,你就不能再去?齊桓公還曾禮賢下士呢,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混了個秀才,仗著祖父父親的威名在外為非作歹。”
“我可是再去了的,今日在秦淮河小橋頭撞見,我畫舫設宴請他,是他不識好歹,甩個臉便走了!什麼東西,不過是個進士出,在京師,連進士及第那三個,也得給我幾分薄面!”
聞言,濃冷噙著一抹笑,“我還不曉得你?你待人哪里有這樣的耐心?必定是以強權人,得罪了人,人才不愿與你為伍。”
虞敏之心有不服,歪著臉怨,“姐姐怎的幫著個外人說話?莫非是姐姐仰慕人家才學,心里有些……”
此言一出,登時激得濃眼眶泛紅,惱得說不出話。
老太太亦抬手拍他的肩,“鬼人,哪有這樣講姐姐的?!你姐姐閨閣里的姑娘,你這樣編排,的臉面哪里放?什麼了不得的進士,也要與你姐姐牽扯瓜葛,你祖父聽見,先打你!”
虞敏之著肩避一壁,不屑笑道:“哼,人家可是二甲一名的進士出。”
濃聽見,杏眼微轉,淚里似回起無限春意,波滾斜綠窗中,記起那個春天——
那年,在閨中也略有耳聞,聽說有位德才過人,品貌上流的青年到京赴考,名席泠。殿試前,他的詩文為人傳頌,還曾傳進閨中,被抄錄。
卻聽說他被幾個紈绔捉弄得病了,卷面失儀,被圣上冷落。原該點進翰林院當差的,又因家境貧寒,沒個門路,被閣劃了姓名,放回南京待命。那時候濃聽見,還曾為這一位落寞才子痛惋過。
機緣湊巧,不曾想也來到南京,千萬縷地竟扯上瓜葛。濃倚窗含笑,丫頭奉茶進來,跟著好笑,“姑娘什麼事那樣高興?”
濃眼波溶溶,要講不講,低著臉笑。
哪里想是兒春心漾,外頭卻只顧“快意恩仇”——
晚間虞敏之往外頭吃了臺酒,在席上把此事一番講述,引得那些個權貴公子很是替他怒,攛掇著要他把席泠“點撥點撥”。
夜半虞敏之歸家,左思右想,心懷恨,來小廝吩咐,“好個不得了的進士,竟把我侯門公勛也不放在眼。過幾日,你往上元縣縣令家里走一趟,把此事告訴他一聲。”
禍事平起,席泠早有預料,心知得罪這位權貴公子,未必會有好果子吃?卻不大放在心上,仍舊每日進出儒學,歸家便閉門讀書,萬事不問。
這日沉沉的天,不見晴,倏地秋風帶涼,吹落滿院黃葉。簫娘燒了飯擺到正屋里,兩個人對坐吃飯。
這個默默無言,那個只顧鉆頭覓,“我問你,你這教諭要做到哪個日子才算完?縣衙門里有沒有要的缺,也該把你往上提拔提拔呀。”
席泠慢睇一眼,好笑,“就是有,得到我麼?”
“不到。”簫娘捧著碗沉,片刻亮眼抬起來,“可如今咱們也有門路啊。仇九晉,他在上元縣做縣……”
話還未完,卻被席泠聲截斷,“不許找他。”他嚼咽兩下,抬首起來,眸如天,淡淡晦暗,“你與他什麼干系是你們的事,我與他,不相干。”
簫娘他冷眼出一氣來,把眼皮翻翻,“不相干就不相干,你兇什麼兇?”
“我兇了麼?”他眼未改,只是嗓音驀地了幾分。
“兇了!”簫娘愈發得勢,把碗叮咣擱下,“我見天替你籌謀,反倒不得好,我為誰心,你只當為我自己呀?我告訴你,要不是為著你,我早走了,你以為我沒地方去呢?人仇九晉,在外頭尋宅子,就等著挑了地方來接我,我有的是好去。”
席泠擱下空碗,眱半日啟口,“算我兇了你,抱歉。”
簫娘別開臉,抿著憋著抹得意的笑。再回首,人已走到臥房門簾子前頭,背影掩得聲音有些發悶,“你去吧,跟著他不愁吃穿,也不用日與爐灶為伍,日子好過。”
說得不差,仇九晉眼前雖只是個縣丞,可憑他外祖的關系,升加爵,指日可待。
簫娘這輩子,就圖個翻為主,也使喚使喚奴仆、一高人一等的福氣。
可連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麼,仇九晉兩次說起,都未坦率答應。好似總有些放不下,丟不開,或許是對從前還未真正釋懷,或許又是對未來有些懷疑,總之猶豫踟躕,幾番不定。
此刻卻一口氣頂上來,倏地想應了,于是鼓著個腮捉起來,“我這就去告訴他,他尋個三進的宅子,了十畝地,我可不住。你把桌兒收了!”
言訖,回西廂摔闔了門。又著窗看,見席泠來往幾回,收拾碗碟,叮叮當當響。
心里有氣,也將那個新買的妝奩弄得叮當響,把幾件有限的頭面首飾,摔摔,跟誰置氣似的,非要弄出個靜來。
半日收拾出來,換了件綠的掩襟短褂子,扎著松黃的,也學人閨閣小姐,挽著條翠綠的披帛,打扮得烏云墜翠翹,黛薄紅深,點著金蓮抱著個包袱皮,待要出門。
捱著步子到院門前,總算被席泠喊住,“站一站。”
洋洋回首,抬著下冷睨他,“做什麼?”
“往遠去,如何走得?”席泠走過來,往腳上瞥一眼,出門,“等我去請頂轎來送你去。”
于是乎,這頂轎游過好幾條街,落在巡檢元大人家角門上。簫娘門首報了門房,小廝引著進去,倒也是偌大個宅子,比陶家人口多了許多,來往仆婦丫頭眾多,遞東西傳話的,熱熱鬧鬧。
到那元小姐閨房,亦是寶瓶花,綺窗細,春屏秀麗,寶榻繁裀。小姐不好詩書,屋里寫字的家伙不多,不過掛著兩張字畫,裝點屋子。
屋里還坐著位葳蕤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穿金戴銀,見了禮才知,是小姐的母親,元家的正頭太太。
見簫娘隨仆婦踅進屏風來,小姐便起去拉,“我說晚兩日來一樣,我也不急著穿,今日天氣不大好,路上恐怕下雨。”
簫娘如今領悟了,當這些闊門小姐,不能像朋友似的待,人反說你不配,與你遠了。
就拿們當財神一般,一味鉆營討好,們反覺你雖是奉承討好的下作人,卻勝在機謹,待你倒還和些。
因此笑得十二分賣力,朝夫人小姐都行了禮,只在榻跟前杌凳上坐,“姑娘代的活計,哪里敢耽誤呀?若是下雨麼,不得在姑娘太太家,等太太賞口飯吃了。”
果然,奉承得元太太障袂嬉笑,“好個機靈人,我們家還會虧你碗飯吃不?”說著,使丫頭端了茶果來,指給吃,“你往日在哪里做勾當呢?也常往我家走走,把外頭的新鮮事,說來我聽聽。”
“哪有什麼正經勾當,還不是姑娘們發善,賞我點差使。昨日往趙家去了,們家請人小姑子念經,不齊六個,我去湊個數,我也不大識字,坐在那里白混口吃的。”
元太太笑問:“可是跑船運的趙家?”
“是嚜。”簫娘開了包袱,拿出繡鞋。
元太太鞋底子,“你這鞋底倒好,爹日在外東走西逛,稍薄的底子腳不住。你比著這個,做一雙皂靴來,料子你走時帶去。”
簫娘應著,隨口搭問:“老爺衙門里忙些什麼呢?”
“不比泠人,儒學里清凈。他麼,平日查私販、人口,各奔走,沒個消停,從不肯輕易在家。”
簫娘閑說幾句,倒與這元太太說得幾分投緣。元太太一高興,賞了料子并一些打賞。
這廂仍舊乘坐轎歸家,路上了簾子瞧,見許多差役押趕糧食,大約是縣衙門收秋稅的緣故,街市比往日蕪雜些。
正是這個緣故,衙門里稅收登記造冊,忙得何盞焦頭爛額。
又有消息,縣令趙科已上奏辭,等明年順天府閣批文下來,就要回鄉養老,不大管衙的事了,把他們底下人愈發忙得不行。
下晌歸家,便打后門去請了席泠來幫忙核對稅冊,兩個人在書房說起趙科辭之事。何盞埋頭笑論,“趙大人老頭了,眼瞧著今年是最后一遭以糧繳稅,有些人趁這個時機,必要大撈一筆。他怕那些人捅出簍子,屆時牽連了他,橫豎也升不上去,不如辭回鄉,一自在。”
席泠在下案,捧著賬冊瞟他一眼,喬做無意,“那些人……你這話,像是曉得是哪些人似的。”
日影西昃,斜傾在書案上,何盞抬起頭,笑臉與微塵同浮在束里:
“咱們倆自□□好,我不瞞你。往年征稅收糧食,不人貪墨,商勾結,糧食手出去,按利分。你瞧應天府的仇通判,他老岳丈是南直隸禮部侍郎,過兩年只怕就要調任京師六部,怎的他遲遲進不了南直隸六部?”
他吭吭笑兩聲,下挑一下席泠,“你想想,他要是升調了,底下弄錢這些事,誰來盯著辦?外人到底不如親婿放心吶。”
破窗的熨帖著席泠半張臉,濃卷的睫細微地抖了下,眼卻未抬,左右對看賬冊,“如此說來,趕在稅策有變前,他們定要放手貪一筆?”
何盞架著眉點頭,席泠稍垂眼皮,笑了下,“嘶……倘或查了這些人,令尊高升,倒是個機會。”
何盞拈著一頁紙,將翻未翻,著他笑,“你說得不錯,家父的意思,若他們不出手便罷,倘或出手,就告南直隸戶部。戶部侍郎與仇通判岳父不大過得去,必定呈報京師,遣人徹查。”
說到此間,何盞眼稍沉,暗磨牙,“倒不為什麼高升不高升的話,南京這班貪腐蛀蟲,也該整治整治了!”
“要是查無實證呢?”
“查無實證……”何盞俯首,長吁一聲,“那就算我何家運數已盡。給你說句底的話,就算家父要明哲保,我也要求個無愧于心。咱們自讀書,是為著什麼?不就為效忠朝廷,百姓安居?明瞧見那麼大的虧空卻坐視不理,枉圣賢教誨!”
如今再說起這些忠君報國的抱負,席泠業已無無緒,甚至到幾分疲憊。
他擱下賬本何盞,綺窗折進,返照他眼中一點虛飄飄的欽佩,頃刻就沉眸深深的海底。
沉日躍兔,金烏相避,沒幾日秋鶯啼花殘,紅葉亦衰減,暖風驟散,涼風乍了。
席泠仍穿兩件單,簫娘瞧不過眼,點燈熬油地忙活四五日,為他裁了一套夾棉的中。
這廂舉著裳在他肩頭比一比,彎著眼笑,“外費時日,還差肩上兩個補子沒繡好,先裁夾棉的中你穿,裹在里頭,也不覺冷。”
席泠瞥見帳中擱著雙男人的靴,緞料子,針腳細致,還未收線,一下踏碎了他好些縈于腹中的話。
他盯著簫娘折返回床前的纖背弱腰,聲音含沙發悶,“不必急著趕做它,我不冷,什麼時候做好我什麼時候再穿就是。”
“你不冷?”
過滿頭髻,席泠仿佛能看見的笑臉,翻著白眼,俏皮伶俐,“你此刻年輕,是不曉得冷,等年紀大了就曉得,那骨頭里都細針扎似的疼,就是年輕時候不留心保暖作下的病!”
話音甫落,簫娘提著中的子轉過來,見席泠的目定在后的床鋪上,跟著看一眼,就瞧見那雙黑靴。
不知出于什麼機,把那沒必要解說的非要表白表白,“那是給元家老爺做的,前些日往他家中去,他夫人見我鞋子做得還將就,就托我給老爺做一雙。”
席泠心里的酸稍稍煙消云散,笑了下,“哪個元家?”
“就是巡檢司巡檢元大老爺家呀,他小與綠蟾是朋友。上回綠蟾生辰,我去陶家,在那里認得的。托我往家走,送些絹子汗巾之類。誰知去了撞見太太,倒與這太太投緣,說了好些話。你別說,這元太太三十好幾的人了,臉上倒瞧不見一條皺紋,真是顯年輕!”
“原來是兩縣巡檢元瀾……”
“你認得?”
席泠莞爾搖首,“不認得,聽說過。這元瀾是上元江寧兩縣總巡檢,手底下上千人,專管兩縣人口防查與商販來往。”
說著,席泠將手搭在窗前那條椅背上,十個指頭倏蜷倏放,像是思慮什麼。
“噢……怪道這元家與陶家有往來呢,陶家跑買賣貨運,總不得與他打道。”
簫娘隨口附和,將那條子提到窗前,他的肩,“轉過來。”旋即比到他腰上,把他兩邊腰一掐,“瞧瞧這腰合不合適,大些不妨,我還往上帶子呢。”
驀地把席泠掐得心猛跳兩下,熱氣朝脖子涌,正巧襟遮住,一張臉仍是冷白的,垂眼盯著簫娘低伏的烏髻,氣躁,卻脈脈無話。
簫娘比了頃,收了子,朱唼喋著疊裳,“蠻合哩,回頭上帶子就給你穿。”
疊罷裳,又了條絹子朝他走近,墊著腳尖他額上細汗,“我兒,這樣涼的天,怎的出汗呢?”
席泠瞧見鬢上溜溜的,只有條大紅的布帶子,與發勾勾纏纏,同挽頭頂,便笑,“怎麼不戴那件分心?”
“哪有見天戴的道理呀?”簫娘撇撇,收了絹子,“你不懂,人心思細著呢,我要是日日戴,那些閨秀小姐瞧見,一要說我眼皮子淺,得個金首飾,恨不得日日顯擺;二也要說我沒別的,只得那一件,這才天天戴在頭上。”
“再買一件,翡翠的。”
簫娘一抬頭,他的瞳孔似葉尖上的兩滴,亮晶晶的,好像往的心湖里墜下來,濺起兩圈小小漣漪。便孜孜笑了,“還是我兒曉得孝敬我。”
送席泠出門后,簫娘低著脖子在窗戶底下做活計,半日脖子酸,抬眼脖子,卻見晴芳進來,說是綠蟾請去一趟。簫娘只得丟了針線,跟著往陶家后門進去。
繡閣里晨和,綠蟾鶯慵蝶懶地倚在書案,將一張寫了字的箋提著笑看,看得出神,連簫娘進來也未聽見。
“姑娘我什麼吩咐?”
綠蟾乍驚,抬起臉,簫娘扶著案沿,纖腰微俯。稍稍詫異,將紙箋折信封,“說什麼吩咐不吩咐的,你怎的客氣起來?”
簫娘笑笑未答,綠蟾也不深究,將信并一張噴香的桃絹子遞與,朝屏風外頭張,放低了聲音,“這帕子是我親繡的,上回何小人給我賀生辰,我還未還他的禮呢,托你轉給他。我屋里有我家商號新進的緞子,你拿一匹回去裁裳穿。謝謝你。”
“姑娘只管給我。”簫娘接了信,與閑說兩句,辭回家去。
走時忘了栓院門,回去就見院立著個影,簫娘歪著臉在后頭敲半晌,沒認出是誰,吭吭輕咳兩聲,那人轉過來,才認出是仇九晉跟前的小廝華筵。
那華筵笑嘻嘻迎到跟前,“我的姐姐,等你好半天,你哪里去了不在家。快,收拾收拾,與我出去,爺在舊花巷等你呢。”
舊花巷與烏巷比鄰,倒是不遠。簫娘提起柳眉將他照探照探,“往那里去做什麼?”
“那里有宅子,前幾日我打聽見的,爺去瞧呢,使我來請姐姐一道去瞧瞧好不好。”
簫娘把眼皮輕垂,樹上正好棲著只寒,在樹杈上左右跳兩腳,呱呱吸引著簫娘抬頭。
就看見它扇著翅膀,抖落滿天灰,撲騰騰飛離那枯枝敗葉的杏樹,往萬里碧霄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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