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禍水》吹愁去(七)

那一瞬間匆匆閃過,簫娘回房去睡時,弦月極亮,照著昏暝殘舊的小院,四面環顧,這里與舊花巷的那宅子相較,實在是天壤之別。

天壤之間,驟轉,南京初雪臨城。席泠聯絡了私塾,重回學堂教授。

簫娘新做的裳與他穿上,拍拍他膛,聽見綿悶悶的回響,便笑,“我兒,冷得呢,我這裳算是趕上了。吃了飯去。”

正屋里擺了一甌燒得耙爛的豬頭、半只燒、一樣炒冬筍,熱騰騰地冒著煙。簫娘盛碗白馥馥米飯遞給他,見他雙目疑慮,,“再窮,還是要吃的,吃在肚皮里,天冷也經得住。”

席泠接飯,不留神蹭著冰涼的手背,眉頭輕攢,“午晌我回來時,去買些炭,你尋個銅盆,擱在你屋里點。”

正屋里也掛了棉簾子,是簫娘給人做伙計拼的碎料,填了棉絮,東一塊西一塊的,有些稽。,外頭天朣朦,雨雪霏霏,飯桌上還點著燈。

簫娘將手覆蓋在火苗子上烤一烤,,坐到對面椅上,“不要,買不起好炭,還不如不熏,熏得人嗓子嗆得慌。我告訴你,陶家熏的銀炭,又暖和又沒煙,舒服得很哩!”

席泠握著箸兒,把唯一個夾到碗里,了兩口飯,就趕著去私塾。簫娘也忙擱下碗,拿了傘點個紙糊的燈籠送他出院門,往他手心里握握,幾個修長手指活似冰錐子。

連嗔帶囑咐,“我曉得,你嫌把手籠在袖管子里不面。這個時候麼還顧得了好看不好看呀?把手收進去,到學里字也寫不得了,記沒記住?”

席泠還真格像兒子似的,把刀劈的下頜點一點,“曉得了,進去吧,外頭冷。”

長長地“吱呀”一聲,席泠提燈回首,院門輕闔,院墻月,凜風狂舞他湖綠的袖袍,似刮骨鋼刀。

但他心里卻有什麼,細細暖暖,比古老的秦淮河還綿長,蜿蜒送日去,迎來黃昏歸。

傍晚,下弦月細細在松梢,席泠初啟的仕途就這麼無端端遭了劫難。

何盞左思右想,總是替席泠氣不過,尋到他父親書房來,說了席泠免職的前因后果,撐在書案上濃眉蹙,“爹,您給想想法子,給趙大人那里說句話,席泠的才干您是曉得的,無端端就將他罷了,豈不是朝廷的損失?”

誰知何齊探起頭來,輕呵一聲,“胡鬧!從前你舉薦他任教諭,我應了你,如今你我再去替他說話,是癡人說夢。他得罪的是定安侯府,定安侯是誰,你清楚,他兩個兒子如今還在天子腳下居要職。他們家說話要罷的人,我去復用,我哪里來的臉面?”

“可席泠于公并無什麼差錯,在儒學這近一年的景,您去打聽打聽,哪個生員不說他的好?分明是定安侯家的小公子無禮在先,公泄私憤,憑什麼要任他妄為?”

“憑什麼?”何齊吭吭笑兩聲,把公文闔攏,“就憑他是定安侯的子弟,憑他名門貴族,鐘鼎之家。席泠算什麼?席泠這種人在人家眼中,不過是只螞蟻。別說他,就是咱們在人家眼里,也不過是只麻雀!我明白告訴你,就是我去說了,趙科也不敢應。山高高不過太,我算什麼?你算什麼?他趙科又算什麼?”

何盞咬腮角,卻無話可駁。何齊觀其面目,靠到椅背上叉著十指嗟嘆,“你不要管這件事,席泠有席泠的時運,咱們有咱們的。秋稅的糧食,你們縣里幾時運到應天府戶科?”

“今日已了賬簿,與趙大人商議了,下月就將糧食運到戶科。”

“這就是了,這才是咱們的要事,只要糧食到了戶科,仇通判就該手了,你留下的底賬,可放好了?”

何盞提起神,旋到椅上,“爹放心,底賬一清二楚,只要他們敢手,爹的告到了戶部,戶部上呈京師。京師那邊下旨徹查,兒子的賬就上去。只是捉賊拿臟,單靠賬簿沒法子定罪,還要找到仇通判與他岳父的糧食銷路,截獲了臟糧或贓款,才能十拿九穩。”

何齊稍稍沉思,把兩個拇指絞著打轉,“聽說仇通判的兒子與隔壁陶家有樁姻緣?”

“是。”何盞眼里的星火墜一墜,“父親的意思,他兩家商勾結?”

他懷藏著綠蟾托簫娘轉給他的信,像是提醒他些什麼,他搖搖頭,“可陶家做的都是正經買賣,從來販的都是布匹、胭脂水、藥材,還從未販過糧食,年年走商,都是查檢過的。”

何齊也不過是懷疑,沒有實證,“說起來,陶知行那麼大的買賣,也著實犯不著鋌而走險……得了,你留著意吧。”

何盞點頭應承,回房將那封信、并一條幽香的帕子出來。箋上寫著:玉笛掐斷明月樓,初溫別后酒,懨懨殘燈照羅袖。晝夜煎,墻外東風似依舊。

看了半晌,何盞臉上漸起紅暈,只覺夜風帶香,把那張帕子湊到鼻翼地下嗅一嗅,賊兮兮地,像了寶藏在心里。提筆寫下:

莫怨東風,不系煙柳,只恨隔綠甃。

在何盞與綠蟾你來我往的書信間,不覺冬來,霜風搗盡千林葉,卻有意漸生。簫娘做了個紅娘,在其中周旋。

二人越是日漸濃,簫娘料子碎銀,得的好就越多,真真皆大歡喜。

這日簫娘揣了書信,帶上新做的兩條帕子踅轉陶家,凍得蝎蝎螫螫地進了綠蟾閨房,忽地暖香撲鼻,熏得人骨頭出來。

走到右邊偏暖炕上一瞧,辛玉臺那個冤家也在,與綠蟾榻上對坐,二人間架著個金編的鳥籠樣式的熏籠,里頭滿是燒紅的銀炭,半點煙不見,墻下長案上寶鴨裊裊,供著個冰裂紋窯瓶,樹枝紅梅,開得正好,又清香又暖和。

辛玉臺穿的是大紅羽紗長襟襖,淡,珠寶氣地晃著簫娘的眼。簫娘心里暗罵兩句,走上前不端正地朝福個

也不端正地把手隨意抬抬,“喲,這大冬日里頭,你倒穿得單薄。”

這樣子的開場白,下頭通常就要跟著一番嘲弄了,“我說你也是,平日里東家跑西家逛的,打秋風打來不好料子裳的。不拘哪家姑娘賞的舊裳,總比你上那薄皮子強,好歹穿上呀。”

說到此節,作勢帕子把一捂,“喲,瞧我都給忘了,你是要強要臉面的子,人家的舊裳,必定是不肯穿的。”

丫頭搬了杌凳在綠蟾跟前,簫娘坐下,把手搭在熏籠邊,眼輕飄飄剔,“姑娘說準了,舊裳我是不穿的,倒都是些好裳,我拿去典了。”

“典幾個錢呀?”

簫娘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喬做得神兮兮的了聲,“東一件西一件,典不呢。姑娘要不把你那些穿不著的裳拿來給我,我去典來,咱們兩個按利分?”

“我撕你!”宦富貴人家,最忌諱人說典當東西,只怕外頭聽見揣測他們家落了敗。惱得玉臺拍案而起,一個筍指吧鼻尖指住,“狗里吐不出象牙來,你哪知眼見我家要典東西?”

綠蟾夾在當中,只得起來調和,“好了好了,玩歸玩鬧歸鬧,不要生氣才好。”

玉臺趁勢復把簫娘叱責兩句,“是了,玩歸玩鬧歸鬧,怎的你來咒我家?你經不住打趣麼,就不要登人家的門著熱臉過來。你這樣的篾片倒見,又要臉面,又要銀錢,天底下的好事,都要你占去才罷?”

譏得簫娘心存千般怒,恨眼瞪著不講話。玉臺專就瞧不慣那雙眼,只看相貌不算最拔尖那等,可偏生了一對貓兒似的眼,又亮又明,好似會說話,稍轉一轉,就是春風挹,桃花含笑。

玉臺只恨自己沒生得這樣一雙眼睛,恨不能給摳下來,嵌在自己眼窩里!

真真越想越冒火,磨磨牙,正有什麼更惡劣的譏言諷語待要出口,卻被綠蟾攔了下來,“簫娘,你與我臥房里去一趟,我有幾團線給你,煩你給我打個攏玉的絡子。”

簫娘把玉臺剜一眼,跟隨進臥房。綠蟾拿了幾團彩線與,夠著眼門簾子著聲,“他可回信了?”

“有,玉臺姑娘在外頭坐著,不好拿出來。”簫娘由袖掏出個信封遞去,笑了笑,“要我說,姑娘與小人既有意,何不向父母求了,結了這門親?”

綠蟾將信夾在本詞集里,苦地揚了角,“且不說我父親是要招贅婿,只說我父親是跑買賣的人,何老爺有些清高,最瞧不上我們這樣的人家,怎能答應?你沒見隔壁鄰居住著,我們兩家素來不往來的?”

不過隨口一提,簫娘也懶怠追求這些不相干的事,拿了彩線并幾兩銀子辭去。走過暖榻前,兀地被玉臺冷聲住:“你要走,也不同我打個招呼?”

簫娘正門簾子,聞言丟罷手,半轉了子睇,“我倒想著要打招呼,又怕姑娘眼抬得高,瞧不見我,只好罷了,省得彼此麻煩。”

趁二人方才里屋去,玉臺與跟前丫頭商議了,遞丫頭個眼,那丫頭便拿著個現描的牡丹花花樣子朝簫娘走來,“你也往我們家中走,別犯懶,姑娘要個牡丹花的鞋面,今日沒帶料子出來。你往街上裁幾片潞綢淡的料子,做了拿到家去,一并給你折銀子。”

簫娘明知不安什麼好心,不接這差使。

那丫頭也曉得的顧忌,把沒上的樣子往手上一塞,“怎的,你如今在這些門戶里混口飯吃,還挑人家?回頭我們也告訴告訴那些人,您老眼高,還瞧不上縣,趁早們也別你做了,你只給南直隸上頭那些二三品的人家做去吧。”

無法,簫娘就靠在這些門戶里走混飯吃,只得接了,說下哪個日子送到家去,辭將出去。玉臺見吃了癟,在榻上咯咯笑不停。

趕上綠蟾在對面遞個鮑螺與吃,暗暗嗔,“你也是,做什麼要跟過不去?窮苦出,就有個泠人,掙的也有限。如今就靠著這個幫,你何必為難呢?到底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

玉臺是個直脾氣,把溜肩無所謂地一,“哪個心里沒個高低,你瞧那樣子,著個腰板,走到這里來,說話辦事,沒個眼力。還真當與咱們是知心朋友呢?我不過是提醒提醒自個是個什麼份。”

綠蟾雖不這傲慢樣子,到底不好說什麼,兩個人另說起些家長里短的事

日近正午,倏見小丫頭興興打簾子進來稟報,說是瞧見仇人打前門里進來,正要往老爺屋里拜會用飯。

消息似如一陣春風,吹得玉臺面含,拉著綠蟾要往前頭去瞧。

綠蟾拂開手,仍坐在榻上不彈,“我說大冷天的,你怎的跑到我家來,原來是為這個。我不去,又不是我的未婚漢子,與我什麼相干?我勸你也別去,人瞧見,笑話你呢。”

大清早跑這一趟,就是聽見陶知行請了仇九晉吃飯,玉臺上回在園中遠遠沒大瞧清,今番打算細瞧一番,哪里肯聽?滴滴地朝綠蟾福了福,“那我自家去瞧,姐姐不要告訴別人,就是與我大恩了。”

于是帶著丫頭避著家下人,到陶知行屋里,在廊下探頭探腦往窗戶里頭瞧。只約瞧見兩個人影,在榻上吃茶說話。

須臾影,相引著朝門前行,玉臺慌了神,無,正被出門來的陶知行仇九晉二人撞見。

玉臺避也無避,只好隔得一仗遠,在廊下福,“我來給舅舅請安,不想舅舅屋里與人說話,未敢進去。”

陶知行暗暗瞪,扭頭朝仇九晉訕笑,“這是侄玉臺。玉臺,這位仇家的大人,既然撞見,來見過。”

那玉臺捉迤行幾步,頭要抬不抬地,眼風直往仇九晉上溜。那樣一副瓊骨,又那樣一副平叔之面,只把個玉臺看得紅浸香腮,膩骨怯怯到跟前拜見,“見過仇大人。”

仇九晉看芙蓉玉面,楊柳風腰,相貌雖好,卻有些沒滋味兒,只隨手打拱回了個禮,便按禮轉過臉去。

陶知行囑咐玉臺回后頭吃飯,引著仇九晉自往前頭廳上去。

二人用罷飯,仇九晉要辭將出去,陶知行將其送至二門,“世侄只管放心,那幾個糧商的契都簽下了,我過兩日送他們回鄉。等他們回去送了定錢來,咱們這里就將糧食裝好往各地運,巡檢司那邊,我自然會去打點。”

“這一來一往,說明年才能分批運出糧食,又不知幾時才能收回全部銀子,世伯請多費心。世伯要往杭州販布是事,外祖父已與那邊的府臺打了招呼,世伯只管派人去張羅就是。”

“多謝多謝。”

各懷心思作了別,仇九晉正門里出來,卻不急著歸家,自行坐了馬車往舊花巷,使小廝華筵轉到后面巷里去請簫娘。

那宅子已撤了“趙宅”的匾額,新上了塊髤綠的,淺淺的紅漆描了“聽松園”三字。簫娘轎里出來,仰頭,有些如在夢中,不切實際之

循門進去,見黃葉掃盡,苔痕褪,廊上廊下來來往往幾個伙計,搬梯子往各廊柱上漆,正對著那廳上還有爬在屋頂換新瓦的,整個宅子舊換新貌,為迎接新的主人。

簫娘穿過宅中的花園,推門進正屋,兀地撲出來一暖香,悉又陌生。仇九晉坐在東邊榻上,那榻已鋪了裀褥,擱著華枕,前頭架著熏籠,里頭點著炭,比家中暖和得不是一星半點,暖得簫娘骨頭里都著舒服。

外面寒天凍地,滿風霜,不就是需要這點溫暖麼?

屋里滿墻舊窗換新紗,一層一層地,著旖旎的舊夢。仇九晉稍稍抬頭,就瞧見簫娘進來,一張素淡的小臉被暖氣熏得滿面春

他也懶懶地笑起來,把拉到邊坐,“你進來瞧見了,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簫娘眨著眼,把屋子貪地看了一圈,好像看多回都不覺夠。富貴,就像男人迷權勢,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收拾得如何啊。”仇九晉滿眼寵溺,舊如蒙眼的布,他瞧不見眼中的貪婪,如昨地,輕輕掐掐的鼻尖,“按你從前的喜好,墻為紙,林木為繪。”

是嗎?簫娘都快忘了,原來從前還有如此雅致喜好,如今想來卻有些可笑。

也無心計較了,有比這些小事更要的。翻翻下,笑嘻嘻挽著他的胳膊,“房契從京師送來了?”

“大約過幾日就到,銀子我已了保山,你瞧瞧想添些什麼,一并說了,我好使人添了來,年前咱們要住的。”

簫娘興沖沖捉起來,滿屋里旋,“這里務必得添個香爐,要那種白玉的,蓋爐齊全的……”

“蓋爐齊全?”仇九晉穩坐榻上,一個胳膊肘撐著膝,好笑,“這是什麼要求,哪個香爐子不是蓋爐齊全的?又不是鼎。”

簫娘想著什麼,墻的長案笑,“有的香爐就沒有蓋。”

接著往墻上一指,“這里得掛個什麼名家的字畫才個樣子,這下頭,拱個花瓶,幾枝梅花。”又朝別指去,“那里得放架屏風,六折的,這里設張案,擱把琴,這梁上,懸笛子……”

“你什麼時候學會彈琴了?還會吹笛子?”

“不會。”簫娘笑笑,“擺著做個樣子嘛。”

打簾子往臥房里瞧瞧,又折跑回他面前,“噯,臥房里得設張書案,不拘什麼書,你弄些來。對對、那個李白的詩,只要存世的,務必給我買全囖!”

“你要學認字?”仇九晉吊起眉,愈顯倜儻。

搖搖頭,“我哪里有功夫學那個?做做樣子嘛。陶家小姐就喜歡李白的詩,在我跟前說好一堆,我也聽不明白,倒給我興致說起來了。”

仇九晉握著的手將抱在膝上,“,你是你,學做什麼?何苦做那假模假式的樣?平白占地方。我將書房設在東廂那間屋子,這里也不必多一張書案,給你做個大的立墻櫥柜,你擱裳是真的。”

簫娘正想學著綠蟾的清雅模樣,不想這點奇異的虛榮心一開口就被回絕。轉念一想,做個柜子擱裳倒也蠻好。于是撅起,把下頜輕點。

仇九晉最這幅模樣,有些傻兮兮的,天然純真。

他被世俗侵擾的赤忱,恰好就需要渾然天的純真來彌補。他難自地歪著臉親,把舌咂一咂,“還要些什麼?”

這倒是問到簫娘心坎上了,計較著頭先玉臺托做的鞋,還要現墊著銀子去買料子,生怕玉臺使壞,后頭不給錢。是死活不想吃這個虧的,便把眼滴溜溜一轉,主意打到了他上,“你給我些銀子,我外頭買料子做雙鞋。”

即便辛玉臺后面不補本錢,橫豎銀子也是未婚夫婿出的,虧的是他一家人的買賣。算盤打得十分明,可惜仇九晉有個怪脾,從前兩人好得里調油時,總給簫娘這個那個,卻從不給現銀子。

他自然也不缺那點銀子,可微妙的是,他覺得,給了現錢,他們之間就變了味,簫娘也將為個被凡俗侵襲的俗人,渾沾滿銅腥。

他稍稍斂了笑,兜著的腰,上輕顛著,像顛一只貓,“你要哪樣料子,說給我,我買來給你。”

且聽細風,撲朔熏籠里的暖灰,一切都有些迷離。簫娘不高興,原是想多張口要幾個錢的,他這麼一說,算盤又落了空。

仇九晉不見講話,復歪下來親的骨頭,連連不斷地,齒廝磨。

那一扇扇綺窗外,金烏偏西,禿禿的樹蔭撲在門窗,像只苦癟的手,扼住了誰。

下晌簫娘急急坐轎歸家,那華筵使轎夫抬到巷里,簫娘卻推說不必,就放在街上。做賊似走進巷,挨到院墻底下,見院門上還掛著鎖,大了一氣。

這廂鑰匙開鎖進去,生火燒飯,將晨起吃剩的熏上鍋蒸了,又做一樣糟鵪鶉,擺到正屋里。可巧就見席泠進院,背上背著什麼。

趕去接,才瞧清是一背簍的炭,他卸在地上。簫娘木怔怔站在原地,心里堵著個什麼,些微窒息,猛吸一口寒風后,凍得鼻頭發酸。

呆怔的間隙里,席泠已尋來個變了形的銅盆。他今日穿著常穿的那件墨綠袍子,束著黑布腰帶,髻上纏著素白的布帶子。彎下腰揀炭,那兩條帶子便墜在炭里,染了點黑灰。

他沒留心,簫娘卻留心看見他背上約也染了好些黑灰。

那些污漬好似污染了唯利是圖的心,使忽然變得不那麼純粹地為這點好高興,反而生了氣。

把眼搦開,叉著腰氣勢洶洶地,“哪里去了?這麼暗才回家,太都快下山了!你怎的不干脆住在外頭?!”

席泠撿幾枚炭在盆里,站起來拍拍手,臉上瞧不出毫悲喜,“跑了好幾條街才買著這銀炭,沒煙。”

日暮蒼山遠,矮墻一時寂靜無聲。簫娘的心境該如何描述呢,仿佛是誰掐住了的心,令難以呼吸。跌跌撞撞的半生里,從不曾有人以這樣低廉的方式對好過。

幾枚炭、幾兩散碎,簡直廉價得不屑一顧。

那沾滿油煙的里探出來一只腳,將那銅盆踢得叮咣響幾聲,“你買這些,往后不過了?燒過幾天,后幾天又燒哪樣?我難道圖你這幾枚炭?我圖的是你有大出息、我圖你為做宰!”

席泠把薄薄的眼皮子剪一剪,眸上蒙著一層寒霧,“炭燒完我會再買,我會想法子當。吼什麼?進屋吃飯。”

簫娘他冷蟄蟄的目震了震,登時氣焰萎靡。險些忘了他是怎樣個沒心腸的人,什麼也不敢再說,乖乖跟進屋里。

說不上怕他什麼,今番已有了別的富貴去,不再怕流離失所,更不該怕他。可就是怕,好像他是一片天,而是底下撲騰的鳥,就該他的羈束。

懨懨地端了兩碗香噴噴的湯飯,擱一碗在他面前,暗里吐吐舌,坐在對面悶聲。

席泠睇一眼,簾里襲進的冷風卷著上若若現的瑞腦香,撲進他鼻翼里,在他腦子里與屢不得志的仕途盤桓一些達不能達的憤懣。

他將點燃的炭盆用腳撥到桌下,靠近,上頭端著碗,吃了兩口飯,倏地問:“你常在各家走,應天府的柏通判家,識?”

“柏通判?不認得。”簫娘捧著碗搖首,下很暖,比在綠蟾屋里、或是聽松園的屋里還暖,大約是頂好的炭。

這麼興高采烈地想一想,便在桌兒底下悄悄地將炭盆往他那面踢了踢,“柏通判怎的了?”

席泠默然,腦中常日懸著縣尊趙科的話。從前他孑然一,來去無牽掛,可以不向任何人折腰。可如今不大一樣了,他背負著簫娘汲汲富貴的指,即便已有了別的指,他也得兌現他的承諾。

他用舌尖頂得腮脹一脹,神已像只蓄勢待發的野,“聽說柏通判還勉強算個惜才之人,我想走走他的門路。但我與他素未謀面,得尋個什麼合適的契機,認識認識才好。”

簫娘為之一振,端著碗瞧他,恍如回到當初那盞昏沉沉的燈下,他含笑拆穿,冷里帶著那麼些不易察覺的狡詐。

云薄暮,急風倏回雪,吹進簾。簫娘擱下碗,歪著眼打量他,“真是太打西邊出來,你也想起來要走門路了。”

席泠將笑未笑地將角勾一勾,眼里有什麼在這寒冬結了凍,“你不是時常勸我?看這形勢,我再不擘畫擘畫,只怕永世難翻。”

驀地一陣酸襲擊了簫娘的心,萬般無奈,他到底肯低了頭,不知是形勢所迫,還是被所迫。

不論如何,都有些慚愧,好像他上每一分細微的變化,都是帶來的。

把聲音放得細,掬給他一個十二分溫的笑臉,“那個柏通判,真肯幫你?”

“非親非故,憑什麼幫我?”

簫娘眼珠子骨碌碌打轉,像兩顆寶石,滾在玉盤,“那你問他做什麼……噯,我屋里還有五十來兩銀子,要不夠……我再往仇九晉那里弄些來,湊多些,咱們買些禮送去?我常走那幾戶人家,或有與他們家相的,請他們牽個線我去走走?什麼麝香鹿茸,人參桂的,憑他是誰,還能嫌棄好東西不?”

席泠放下碗細嚼慢咽,兩眼可笑地盯著

盯得簫娘渾不自在起來,袖管子里出條絹子照他臉上丟去,“笑笑笑、什麼好笑?,不再另想法子嘛,你笑話我做什麼?!”

帕子正好蒙在席泠面上,他靠著椅背仰起腦袋,把上頭淡淡脂茉莉香深深一嗅后,重重地出氣,“人家六品通判,靠這點小恩小惠想買個人,你腦子也太簡單了些。”

他的嗓音罩在帕子下頭,顯得格外迷離。簫娘眱住他仰起的下頜,一個突出的結在纖長的脖頸上來回,不知怎的,好像也在心里來回滾了滾。

,就有些出神,直到桌兒底下的炭噼啪綻了個火星,方才將驚醒,抻起腰由他臉上奪回絹子,“那你說怎麼辦嚜?”

席泠端正回來,眼皮稍垂,“急不得,你先能往他家中走清楚他家中有些什麼人口最好。知己知彼,才有勝算。”

抿著半思半應,倏地抬眼,“隔壁何家現的關系,何小人又是個仗義人,你怎的不走他家的門路呢?”

“走不得。”席泠把下頜半垂,剔起眉似笑非笑,“一則何齊職不高,是個再謹慎不過的人,慣來又明哲保,我得罪了定安侯府,他不會冒險幫我。二則麼……”

后頭的話在他僝僽的笑里。

可簫娘一霎就懂得了,何盞與他是知己好友,又是位正直之士,他想與他在公事上劃清瓜葛,就像把從前那個清高倨傲的自己一筆勾銷,從此后,拋棄那些固執的良知與骨氣,只做一個連他自己都瞧不上的人。

的心忽然痙攣似的疼一下,真是怪哉,連自己還疼不過來呢,竟然還有閑暇心疼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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