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水盈盈。

凌霄騎馬站在高高的田壟上，遙著晨霧中的京師，而後「駕」地一聲，打馬南去。

苕花宮中，月夕早已醒來。

「公主今日醒的早，昨夜睡得可好？」春兒笑著帶了一溜婢進屋，預備洗漱。

「好。」月夕個懶腰，道，「有好些日子沒睡得那般安穩了。」

這是真心話。

昨夜竇凌霄來跟長談一番，雖然兩人仍然對這借還魂之事二丈和尚不著頭腦，但莫名的，月夕覺得心頭踏實下來。彷彿一個關在牢里的人，發現自己並不孤單，因為隔壁還關著個墊背的。

「公主興許是累了。」春兒擰了巾子替拭手，「公主昨夜究竟夢到了什麼？竟說了那許多的夢話？」

「那可多了，」月夕繼續編著瞎話，「跌沓起伏得很，像真的一樣。若非你將我喚醒，我還不知要說出多夢話來。」

「還有這等稽事兒？」春兒捂輕笑。

月夕想起昨夜和凌霄的談話，目含笑，道：「夢見了自己，和自己說了許多話。」

「啊？」春兒不明所以。

月夕沒有多言，只看向窗外，道：「今兒天好，用過早膳便出去走走。」

「公主要出去？」春兒詫異道，「我且讓人到前通報一聲，公主要去何？」

月夕從案上拾起一支珠釵，對著銅鏡比劃了一番，徐徐道：「不必遣人，我自去通報。你只消告訴我，書房怎麼走。」

*

月夕想，竇凌霄興許就是一碗壯膽酒。昨夜聽說要回揚州去拿下正氣堂，自覺不能慫，非得做出些什麼讓竇凌霄刮目相看不可。

一如凌霄始終疑心那枚息丸，月夕更加放不下書房。

凌霄就是在那裡當面大罵當今天子，而後一命嗚呼。那皇帝縱然可惡，可這橋段若落在茶館的說書先生手裡，有一專門的說法，遭報應。

放在過去，報應不報應的，月夕本不相信。

可經歷了一回生死，覺得自己思路愈發廣了，對報應這一說也變得將信將疑起來。

沒什麼是不可能，是真是假，驗證一回便知。

凌霄那日闖書房的時辰是未中，月夕也挑了同一個的時辰，不打招呼，出了苕花宮便直奔書房而去。

前總管趙福德也就先一盞茶的時間聽聞了凌霄要來的消息，匆匆迎出去，便見凌霄已然穿過了書房花園。

衛能攔下海公主的人，也攔不下海公主，只好在月夕左右半攔半就地勸：「公主，此乃軍機重地，無詔不可擅闖！」

月夕卻邊走邊問：「軍機是個什麼，好吃麼？我一會兒問皇上要一隻來吃吃。」

趙福德恰好快步到跟前，聽見了這一出，心下震驚不已。眼看著四周衛也出異，趙福德趕將人打發走。

所謂家醜不可外揚，今日公主又有了異樣，若別人聽了去，又要人聽笑話了。

心中百轉千回，臉上早已綻開了笑。趙福德迎上去做禮：「前總管趙福德拜見公主。」

月夕只瞥了一眼，毫沒有停下來客套的意思，邊走便問：「皇上呢？」

「皇上不在書房。」趙福德趕道，「公主若有事，何不告訴奴才，奴才替公主轉告皇上。」

月夕卻突然停下來，出一詭異的笑，道：「不在？不在最好。我上回來，丟了件東西在這裡，好巧好好找找。」

趙福德被那笑惹出一汗倒豎，忙道：「公主丟了什麼，奴才讓人替公主找就是了。」

月夕卻指著自己的腦子，道：「丟了乖乖。」

趙福德的笑僵住，問：「不知乖乖是何？」

月夕眉頭一蹙，道：「連乖乖是什麼也不知道，如何幫我找？讓開，我自己找去。」

說罷，隨手一推，將趙福德推了個踉蹌。

月夕不由得眉梢微揚。

一手將人推翻這種好事，過去可不敢想，這副強壯的子倒是給了不好。

越發堅定地往裡頭闖。

穿過描金繪彩、柳蔭裝點的朱紅迴廊，過書房的高檻，只見屋匾額上寫著篤厚恭謹四個大字。門柩投下的影，就映在屋子中央的座上。

案上香煙裊裊，硃批未乾，一串念珠還擺在卷宗上。

這便是書房。竟然闖了皇帝書房。

月夕有些像在做夢的覺，但很快定住了神。

千萬別細想。心裡一個聲音道，該幹什麼幹什麼。

暗自深吸口氣，回頭往門外了，只見院子里的柳樹靜立，穿過枝條，碎碎地灑在地上。

也不知為何，那趙福德方才還推三阻四的，如今卻不見跟來，偌大的屋子只就一人。

一個人當然好，可以放開了嘗試。

月夕閉了閉眼，想象座上坐了個人，就跟沈劭之輩一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而後，開口道：「你是豬油蒙了心了？」

話才出來，就即刻打住。

這屋子不大，回聲卻不小，可見皇帝在裡頭罵人是何等威風。

月夕又看了看門外，依舊沒人進來。

又清了清嗓音，重新道：「你是豬油蒙了心了？那丘國國君長得方的圓的你都不知，就敢把我嫁了？我日後生出個歪瓜裂棗的猴崽子你舅舅，到時候是誰的錯？全丘國人都猜你也一副歪瓜裂棗樣，你就臉上有了？你一人被污倒好，莫敗壞了我老竇家的名聲！」

想了想，終於撂了句狠話：「你沒資格當我兄長，更沒資格當皇帝！」

說罷，走上座的高臺，用力踩了踩。

待下得來，兩眼一翻，仰面倒下。

凌霄當日罵皇帝，屋子裡只和皇帝二人，連春兒也不知曉究竟罵了什麼。

只知道最後暈死在地，被人抬了出去。

月夕只能照著春兒所說，大致模仿。

躺在地上，閉著眼，等著一陣天旋地轉，轉星移，萬籟俱寂……

等了一炷香，真的有些發暈，但知道不是回去了，而是困了。

嘆息一聲，睜開眼。

果不其然，篤厚恭謹四個大字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