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半晌。

他倏然板起了臉,怒道：「半夜三更不睡覺，你討打嗎？」

阿檀嚇了一跳,慌裏慌張地轉過去,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地捂了起來，心虛地道：「哦，睡了,馬上睡著了。」

秦玄策生地道了一句：「不許鬧，快睡。」,然後轉過了去。

阿檀撅起了,氣鼓鼓地在心裏嘀咕著，這個人……很壞……雖然有那麼一點點好……不算太好……大多時候還是壞的……

翻來覆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越想越睡不著,眼睛闔上又睜開,手指扭來扭去，想要轉過去再看他一眼，卻不太敢,生生地憋著，汗又出了許多。

生病真是一件難的事，平添了許多苦惱呢。

……

就這樣，一會兒想心思,一會兒打盹兒，糊裏糊塗的一直到了五更天，外頭約傳來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哐哐哐」，遙遠而悠長。

阿檀實在憋不住了，地看了看秦玄策,他前半夜被折騰得夠嗆，這會兒完全睡了，發出均勻而沉緩的呼吸。

阿檀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下了床，連鞋子都不敢穿，踮著腳，試圖向外去。

秦玄策就睡在床前面。

阿檀喝了葯，熱度稍微有點退了，但頭還是暈暈沉沉的，走起路來也不太利索，歪歪扭扭地想要從他腳邊繞過去，一不留神，踩著了他的被角。

「誰？」秦玄策出門在外，習慣枕劍而眠，他在夢中到驚擾，瞬間醒來，睜眼抬，反手拔劍，一氣呵。

「錚」的一聲，雪掠起，寒意刺破，剎那間，阿檀的腦子一片空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向前跌去。

秦玄策反應極快，已經發現是阿檀，他疾速撤回，劍勢太快，險些收不住，他顧著回手，顧不上扶住阿檀。

「哎喲」一聲，面朝下，如同烏一般，砸到他上。

頭更暈了。

他的膛堅，那麼寬闊而渾厚，趴在上面，幾乎整個人窩在他懷中。他上的松香一下子濃郁起來，帶著烈日暴曬的灼熱和乾燥，氣勢洶洶地撲面而來。

阿檀覺得退下去的熱度「刷」的一下又升高了，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達出來了。

戰戰兢兢地想要爬起來，但渾虛弱，撐了半天都撐不起來，也不知道蹭到哪裏了，反而累得吭哧吭哧的，只得伏在秦玄策口稍微一口氣。

秦玄策渾的汗都豎了起來，腦子裏轟隆作響，他的口堅如鐵石，卻承載不起這麼的分量，他繃了，用沙啞的聲音憤怒地低吼：「你在做什麼！」

「嗯？」阿檀嚇壞了，結結地道：「我、我這起來，對不住，是我笨，二爺別生氣。」

看得出很努力了，兔子繼續蹭，好不容易稍微離開了一些兒，手一，「吧唧」一下又砸下來，差點沒把秦玄策的心跳都砸停。

秦玄策忍無可忍，低低地罵了一聲，住阿檀的后領，魯地把提溜了起來，同時翻坐起，黑著臉，嚴厲地斥責：「你怎麼就不能安分！又要作甚？」

阿檀被他提著，前面勒得難，怯怯地捂住了領口，哆哆嗦嗦地道：「嗯，有點不便之事……二爺放手，我自己去去就回。」

秦玄策面不善，冷冷地瞪著：「要喝水？」

阿檀紅著臉，搖了搖頭。

「了？「

還是搖頭。

秦玄策的眉頭皺了起來：「不舒服嗎？我去大夫過來。」

瘋狂搖頭。

秦玄策怒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要如何？」

阿檀又又急，眼淚都滴了下來，抖著，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嚶嚶嚶」地道：「我要更……」

「嗯？」秦玄策怒視。

「更……」不捂領了，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呃？」秦玄策終於明白過來，驟然獃滯住了，手一松，阿檀又像一隻小烏，「叭嗒」掉到他的上。

阿檀氣得捶地，一邊捶一邊哭訴：「分明說了是不便之事，還問、還問……二爺欺負人。」

氣得腦子都糊了，沒發現自己捶的是秦玄策的大。

差點捶到了那個地方。

秦玄策的起了一陣戰慄，麻麻的覺從頭皮一下竄到腳底，他突然跳了起來，像是被火燒到一樣跑了出去。

阿檀被他掀了個仰面朝天，腦袋磕在他的枕頭上，更難過了，小烏差點翻不過殼子，氣得淚汪汪。

一邊努力地翻，一邊在心裏唧唧咕咕地抱怨著，翻了半天才翻起來。

過了一會兒，李氏掌著燈燭進來了，笑著過來扶起阿檀：「喲，這是怎麼了，有事吩咐一聲就是，小娘子隨我過來，我帶您去更之，我們這鄉野之地，不太方便呢，委屈您了。」

阿檀得頭都抬不起來，一聲不吭，扶著李氏的手，慢慢地跟著出去了。

稍後，更完畢，李氏又扶著阿檀回來。

門外值夜的衛兵一直守在那裏，一個個表嚴肅，目不斜視，十分端正。

秦玄策卻不在房中。

阿檀走到門邊的時候，回頭張了一眼。

這家院子裏有棵槐花樹，樹下站著一個人，量高大直，天朦朧，他形如山嶽上的蒼勁青松，凜冽而威嚴。

隔著月，他的眼眸比夜更深，看不清其中神。

突然又想起了方才趴在他懷裏的覺，邦邦的，人心慌。

阿檀低下頭，咬了咬，當作什麼都沒看見，用袖子捂著臉，進去了。

秦玄策站在樹下，遠遠地看著阿檀進屋去了，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月落未落，日出未出，線曖昧而模糊，槐花的影子層層疊疊，和此間夜混合在一起，恍惚間，什麼都無從分辨。

他想著，或許無人看見，不由抬起手，了自己的口，那是曾經過的地方。

風微涼，但卻是滾燙的，久久無法冷卻，他不敢再進去，就在槐花樹下站著，一直到了天亮。

——————————

夏日的特別好，就像金子一般撒了滿地，風掠過，院子裏那一樹槐花輕輕搖，猶如枝頭疊了香雪，雪上又沾了白。

阿檀站在樹下，提著一個竹筐子，仰著頭。病才好就閑不住，這樣那樣地支使著人家幹活：「那邊、那邊，對，就是那裏，將開未開的花蕾更好吃，那一大捧正好，快摘下來。」

落在的臉頰上，灼灼似雪，眉目明艷如花，笑起來的時候，腮邊出兩個小酒窩，甜得要滴出。

樹上摘花的是個年輕的玄甲軍士兵，在戰場上是鐵驍勇的漢子，在這裏就了笨拙慌張的年郎，阿檀的手指哪，他就撲哪，恨不得把滿樹的花都捧到面前，還要結結地獻殷勤：「蘇娘子稍候，管它開沒開，我全部摘下來給你，你慢慢挑，不急。」

阿檀抿著笑：「那不，樹被你薅禿了，主人家要生氣的。」

秦玄策從屋裏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了這形，他背著手，嚴厲地道：「爾等作甚？喧嘩吵鬧，攀牆爬樹，大不統。」

大將軍的周的氣勢明顯不對，隔著那麼大老遠，都有一凜冽的殺氣撲面而來。跟在大將軍後的兩個親衛兵朝著樹上的同伴拚命使眼，做了個殺抹脖子的作。

年輕的士兵嚇得從樹上直接掉了下來，連滾帶爬地爬到秦玄策面前，點頭哈腰：「大、大將軍，蘇娘子要給您做槐花圓子，我、我給您摘花呢。」

「我看你純粹是太閑。」秦玄策冷冷地道，「去，東向百里巡邏一番，天黑再回來。」

士兵不敢爭辯，喏喏地抱頭而去。

阿檀看了看手裏的竹筐子，才小半筐，不夠呢，有些懊惱：「二爺把人使喚走了，您的花就沒著落了。」

的眼睛轉到秦玄策的後，那裏還有兩個衛兵：「若不然……」

秦玄策回頭看了一眼，目如劍。

這兩個就比剛才那個識趣多了，馬上倒退了三步，肅容道：「屬下等這就去巡邏，西向百里，天黑再回來。」

馬不停蹄地跑了。

另有幾個士兵，原本在立在院門口守衛，這時候都不聲地挪到了門外去，還盡量挪得遠一些兒，別大將軍瞧見。

村長家的大兒子大早上就出去耕田了，只有老村長笑瞇瞇地蹲在屋檐下著水煙。

阿檀左右看看，輕輕地跺了跺腳，嗔道：「二爺太兇了，把人都嚇跑了，怎麼辦，誰人替我摘花？」

他不是人嗎？秦玄策怒視阿檀。

這個蠢笨婢子還在絮絮叨叨：「和李嫂子說好了，中午要包槐花圓子，麥和糖都備好了，這麼點花可不夠的。」

繼續怒視。

阿檀苦惱地皺起了小眉頭，抬頭看了看樹：「若不然，我自己爬上去摘？」

豈有此理。

秦玄策大步過去，劈手奪下的竹筐子，縱一躍，三兩下，利落地爬上了書，攀住樹枝，大把大把地往筐子裏擼。

阿檀怔了一下，用袖子捂住，笑了起來：「二爺，您不，不會幹活，別折枝子……不對、不對，也別摘葉子，我只要花，您慢點，看仔細了。」

他屈尊紆貴替做事，還敢嫌棄？秦玄策「哼」了一聲，順手摺了花，砸到頭上去。

「可以吃的，您別扔，可惜了。」阿檀抱住了頭，吃吃地笑著躲閃，花瓣簌簌，落在的鬢角、沾在的眉梢，恍然間，似春如許。

秦玄策倨傲地坐在樹枝上，居高臨下，還要盛氣凌人地問：「我摘的花不好嗎？不如前頭那個嗎？」

阿檀仰著臉，看著秦玄策，卻不說話，的眼睛亮晶晶，含著笑，帶著秋水瀲灧的嫵。

如此鬧騰了許久，好歹摘了一筐槐花，還要依著阿檀說的，擇那將開未開的花蕾，十分煩人。

院子的母咕咕地著，踱來踱去。樹上一窩麻雀被摘花的人嚇跑了，這會兒逃到屋瓦上跳著腳，嘰嘰喳喳地吵著。連那匹戰馬嘲風都懶怠了起來，在院子裏悠閑地甩著尾曬太。

微風拂過，鄉間歲月靜好，浮生得幾日閑。

阿檀抱了那一筐子花，和李氏婆媳一起去了廚房。

過了半晌，從廚房的窗口探出頭來，地喚道：「二爺，今天中午吃槐花圓子，您要幾分甜？三分還是五分？」

些許小事，有什麼值得好問道的？秦玄策走了過去，目瞥了一下那農家廚房，挑剔地答了一句：「六分。」

「哎。」阿檀脆生生地應了一聲。

廚房裏打下手的李氏和婆母笑道：「我們慣常吃的槐花麥飯和槐花鹵子都是鹹的，小娘子這個見，要做甜口的。」

阿檀把洗凈的槐花盛在陶甑里，倒許鹽和大把白糖一起，一邊忙乎一邊頭也不抬地道：「因為我們家二爺喜歡甜口的呀。」

秦玄策用拳頭抵住，咳了一下，他若無其事地倚在廚房門邊，出一幅不經意的神態，卻一直看著阿檀。

他形高碩，氣勢凌人，在門口那麼一杵，連線都被他遮住了，仄的小廚房裏驟然覺得氣氛都低沉了下來，阿檀早已經習慣了，一點都沒覺得異常，李氏婆媳卻齊刷刷地出了一頭冷汗，不敢停留，尋了個借口，趕溜出去了。

阿檀好了槐花，放在陶甑腌著，這邊把麥倒在案上，摻了水，又倒了一些油進去，開始面。

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出蓮藕一般的手臂，開始先是稍微攪棒，待麥和水充分混合在一起后，就用上了力氣，甚至把腳尖踮了起來，全的重量上去，努力著麵糰。

秦玄策看不過眼，走了進來，皺眉道：「病才剛好，大夫不是說了要多加休養，你這麼使勁作甚，前幾天養的都白養了。」

「不礙事。」阿檀吭哧吭哧地著氣，咬著，「麵糰開了才好吃，我的手藝二爺放心，給您做的吃食絕對不含糊。」

秦玄策面鄙夷之，「嗤」了一聲：「你，停住。」

阿檀依言停下了手：「怎麼了？」

「走開。」

秦玄策不客氣地把阿檀趕到邊上去，自己站到案前，挽起了袖子，學著阿檀方才的模樣開始面。

阿檀嚇得眼睛都瞪圓了，出手去想阻止他：「二、二爺，這、這怎麼？怎麼敢勞您親自手，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秦玄策在阿檀的手背上拍了一下，嚴肅地道：「走開，別吵。」

阿檀急忙回了手，訕訕地到一旁。

大將軍力氣特別大，那一大坨麵糰在他手裏來去，一會兒圓的、一會兒扁的，輕鬆自如。

秦玄策下微抬，用眼角瞥了阿檀一眼。

阿檀怔了一下，好像讀懂了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道：「呃……二爺好厲害，二爺真能幹。」

秦玄策心滿意足。

夏日的溫暖而耀眼，從外面照進來，這破舊窄小的廚房也變得明亮起來，方寸之間，瀰漫著槐花的氣息、穀的味道、還有白糖溶化了，一點甜膩膩的香。

現在到阿檀倚在門邊，歪著腦袋看著秦玄策，難得看見這幅神態，快活得像一隻小鳥，還十分放肆地使喚他幹活：「加點，一小把，撒在四邊上……再加點水，小半瓢，倒在中間……不對、不對，水太多了，不行，得再加一把，還有，團太黏了，再加一點油進去。」

秦玄策抬手了額頭上的汗，不悅地道：「閉，休得啰嗦。」

阿檀看著、看著，突然咬著笑了起來，扭扭地蹭到秦玄策邊，小小聲地、害地道：「二爺，您把頭低一點。」

秦玄策不明所以：「又怎麼？」

他神不耐，卻如所言，溫順地低下了頭。

「麥沾到臉上了。」的聲音宛如江南煙雨中，燕子的呢喃，溫存而。

秦玄策還沒聽懂是什麼意思，已經出手，指尖在他的臉頰上蹭了一下。

那是煙雨落下，婉轉而纏綿，或者是窗外的拂過，滾燙而熱烈。

秦玄策獃滯住了，他著阿檀，的眼睛那麼，他似乎看見，的眼眸里映著他的影子。

但只有驚鴻一瞥，阿檀飛快地回了手，捂著臉，「叭嗒叭嗒」地跑走了，頭也不敢回，從背後看過去，的耳朵尖尖紅紅的，就像的花瓣。

秦玄策僵地抬起手，在自己臉上了一下、又了一下，太用力了，疼得「嘶」了一聲，他恨恨地斥了一句：「放肆。」

其實，他的角是翹起來的。

……

那天中午吃了蒸圓子，中間裹著糖漬的槐花餡，外面還裹了一層槐花碎屑，清香、糯、甜，似乎把這五月的和風一起咬在齒間。

阿檀端著碗，坐在秦玄策邊一起吃。

如果是往日，就會唧唧咕咕，殷勤地問這問那：「好吃嗎？可要多加糖？可要再添一些？」

但是今日，全程低著頭，一聲不吭，耳朵尖尖還是紅紅的。

中間偶爾的時候，秦玄策看一眼，還會抓到的眼波地瞥過來，相互又匆匆把頭扭開。

豈有此理，他為什麼要心虛？

秦玄策氣惱地這麼想著，埋頭苦吃，槐花圓子吃了一碗又一碗。

吃到後頭，阿檀實在忍不住了，弱弱地勸說：「二爺，膳食八分飽為宜，您今兒吃太多了。」

豈有此理，他自己摘的花、自己的面，憑什麼不能多吃些？

秦玄策板著臉，他……他放下了碗。

鄉間悠閑，用過了午膳，阿檀搬了小凳子，在院子裏的槐花樹下納涼。

秦玄策坐在檐下，拭著他的劍。

劍鋒冰冷，泛著幽幽的寒，許是淬了太多的鮮，無需，那煞氣便已迫人眉睫。

但秦玄策的手沉穩而有力，他用的鹿皮一寸一寸地挲過劍刃，只有在此際，他的眉目溫存，如同多的郎君，凝視他的人。

阿檀地張了許久，他的目也未曾落到這邊。

有些失落，地把小凳子挪過去了一點點，像小鳥，把小腦袋探出窩，看了他一下。

他還是未曾注意到。

又挪過去了一點點。

他完全沒看見。

阿檀有些自慚形穢，埋在心底的那點子小心思馬上煙消雲散去了，囁嚅著開口：「因為我的緣故，已經耽擱了二爺太多行程，眼下我已經大好了，或者收拾收拾，早則今日、遲則明天，我們就可以出發了，二爺意下如何？」

秦玄策的腦子有些，藉著劍來平復自己的緒，冷不防又聽見阿檀在唧唧咕咕的，他的手頓了一下，勉強抑著思緒，冷淡地道：「巡防軍務乃是慣例，本非急事，我自有主張，這事不需你過問。」

此間大好，多盤桓些時日亦無不可。

秦玄策心緒不寧，心裏的，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勁，他低著頭，用眼角瞥了阿檀一下，更了，從心口擴散到全，上下都燥熱起來。

他抬手，了額頭上的汗。

「二爺。」阿檀的臉上突然呈現出驚訝的神，失聲道，「您的臉，怎麼了？」

怎麼了？秦玄策下意識地撓了一下，一陣針刺般的覺，他忍不住「嘶」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