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葬我小君唐姬。”——《丹行記·穆王八年》

“聽說了嗎，王子加真是個冷心冷肺之人，自己的親生母親過世，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斗克黃穿過宮城趕往宗廟時，路過不知哪個角落時突然聽人說了這麼一句話。

是楚言，應不是貴族。他皺了皺眉，若是往日他一定會當場死這個奴隸。

但如今時間迫。

他加快了步伐。

作為楚王商臣為王子旅準備的佐臣，他本與王子旅一同長久地駐扎于申地。伐鄭時他們也一同跟隨楚王商臣上了戰場。

伐鄭戰事進展順利，但回國都報喜的信使再次歸來，卻帶回了夫人薨逝的噩耗。

然而楚王商臣并未因此而搖，而是乘士氣高昂，進而伐陳，并同樣得到了勝利。

當今之俗，君主薨逝后并不會當即歸葬地下，通常會停靈數月。按禮法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則以五數。

但事實上各國多是于三月之后葬我君。君夫人被稱作小君，與君同禮，故亦會在宗廟停靈三月。

如今三月之期已經結束，正當下葬之時。

征伐雖已大獲全勝，但大軍仍在路上，楚王商臣當不可獨自歸來。于是他便令斗克黃先行，告知正在監國的王子加此事。

斗克黃一路疾行，方才趕在這最后一日回到了郢都。據族人告知，王子加正在宗廟，等將停靈于此的唐姬棺木轉移至族墓地，葬禮便結束了。

然而待他趕到宗廟時，王子加已經離開，他只得也離開宮城，最終是在城西的族墓地找到了。

唐姬的棺柩尚未下葬。

“你回來了。”王子加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揮揮手，示意宮衛手。便見宮衛手起刀落，殺死了十數名男奴隸，并將他們先行丟進了墓室一角。

斗克黃猛地扭頭，不可置信地向王子加。

“你為大夫之子，禮應同士，卻連為君夫人助喪都未曾做到。現在你是打算為了這幾個殉人指責我嗎？”王子加緩緩道，像是許久不曾言語般生。

相較于斗克黃昔日的記憶，不過幾年沒見，王子加顯得威嚴了許多。

斗克黃、鎮定下來，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表：“不，為夫人殉是他們的榮幸。”

他說得很肯定，試圖取悅于王子加，卻并沒有得到什麼結果。對方依然面無表，手拿過早已準備好的遣冊和告地書，毫不猶豫地丟了下去。

“有話不如直說。”王子加眼睛微瞇，那是一種厭倦和煩擾的緒。

親手持了母親的整個葬禮。

無論是把巾放在唐姬的面孔上，證明死去的人確實已經死去；又或是在的口中填玉含，手中塞玉握，臉上落下玉覆面；再為穿上繁復的，用織包裹的頭發，為蓋上數層薄被；最后將束帶牽過薄被，將整個纏繞捆縛起來。

全部都是由一個人親手辦。

大概是長久地面對一個最親近的，了如指掌的，卻無法再回應自己的人的尸，等待著那尸骨潰爛、產生異味，這一系列的事都太過磨人。

王子加此時十分的鈍。

不喜不悲，不憤不怒，只是做著自己需要、應該做的事。理宮務，擔任喪主，照顧悲傷過度的姨母。

做得都很好，堪稱完，卻因此更引來人們的臆測。

仲姬那般溫和有禮，都在暴怒之下置了幾個人，卻也擋不住謠言的流傳。王子加阻止了，只是選擇讓那些認為為唐姬做得不夠多的人，去為唐姬殉葬。

想必他們是愿意付出更多的，包括自己的命。

不覺得可惜，也不覺得憐憫，只覺得厭倦。

才十五歲，正是最好的年華。

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在不斷地失去，失去那些與生俱來的東西。那麼未來，是會繼續失去，還是會得到什麼新的東西。

不知道，也無人知道。

斗克黃沉默半晌，只是道：“殉人不宜見……罷了。”

他沒有得到王子加的任何回應。

王子加心知，對方實是對以人殉葬的不認同，而非其口中說的那般輕巧。確實，如今怕是只有秦、楚邊蠻地區還有此習俗，且也并不常見。既然學了周人，那自然是瞧不慣的。

其實自己本也是瞧不慣的。

唐姬的棺柩被搬進了墓室東側，棺柩上蓋著荒帷。墓室中堆滿了的漆和青銅，甚至比生前所用還要昂貴。因為巫們說，人死后，會去到一個屬于亡者的世界，并在這里重新所陪葬的一切。

這樣的說法在中原同樣流傳甚廣，擁者甚眾。所以這些作為陪葬的大多都是在生前便以備好，時人稱之為，事死如事生。

但是王子加對此其實不以為然，因為了解的母親。

如果能讓唐姬選擇，唐姬肯定更愿意活著，與的兒和妹妹在一起，而非死后去所謂更多的榮華富貴。

王子加怠于再想了。

在場者依次行禮后，奴隸們開始為這深埋地下的魂靈安居之所填土。

待這些參與喪禮的卿大夫們全都退去，斗克黃卻被王子加留下了。

二人就站在唐姬被填埋好的墳冢之側。

“斗克黃，孤有一件事托你去辦。”王子加第一次在他面前用上了王的份，“孤希你，不要告知任何人此事。”

面前早已經是個年人的斗克黃本是微弓著腰以示謙卑，聽到的話反而直了，用氣聲笑了一下。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王子加，邊帶著玩味的笑，仿佛他才是那個份更高的人：“不知您能付給我什麼代價，來換我瞞自己的家族？叛族者，明神殛之。”

這是一個所有人的利益都要最終服從于宗族的時代，個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

王子加，卻想要做個叛逆者。

但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別說得那麼難聽。”王子加一臉漠然，“不過瞞罷了，談何叛族。”

“何況若敖，也不過王室旁支。你不言楚國，只提若敖氏……呵。”明明是嘲諷的話語，也依然說得毫無。

“至于代價……”王子加手抓住斗克黃的手腕，往自己已有了幾分曼妙的軀上放，嚇得斗克黃向后退了一步。

這一幕竟有些仿似他們相識的當年。

王子加此時倒是真的有了幾分慘淡的笑意，雖然掛在那蒼白消瘦的面龐上只讓人覺得有些可怖：“你躲什麼？”

斗克黃著頭皮道：“在下會盡所能，只要不有害于我若敖氏。王子加……實在不必這樣做。”

這可是唐姬夫人的墓前！

“可笑至極。”王子加著無垠的天空，用力閉了閉眼睛，自始至終不曾低頭看向不遠的墳冢，“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我不過是想請你聘于隨，告知隨侯寶，婚期延遲三年。”

如此天經地義的事，無論是誰，為母守孝而選擇延遲婚期都是再正常不過。王子加何至于此？斗克黃不能理解。

“三年喪滿，但為王族，一年亦可。”王子加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疑，嘲諷道，“你這幾年在申地怕是變得孤陋寡聞了。”

又冷笑一聲：“隨侯寶久病纏，再拖三年，恐會生變。”

“可是那又如何，我已不在乎了。便是再換一位，于我也無甚妨礙。”

斗克黃言又止。

王子加瞧他的樣子實在好笑，雖然無法真正暢懷地笑出來。甚至與此相反，中滿是惡意在流淌。

監國的幾個月，是與楚國朝堂接最的日子。也正是因此，發現了一些往日不曾關注的細節。

比如，斗克黃是子文的孫子，但他的父親究竟是子文的哪一個兒子。

故意往斗克黃近前去，刻意想要靠在他懷里。合適的高讓整個人都像是被斗克黃擁懷中，的軀則讓這個上不饒人，實際上卻堪稱君子的男人渾僵。

就在他馬上就要躲開的一瞬間，他聽到王子加在他耳邊低語。

“你剛才看見躺在地下的那個人了嗎？那是我的母親。”

“但是這楚國的王上，卻不是我的父親。”

“至于那個男人是誰，你不如，回去問問子揚。”

斗般，字子揚，斗克黃的父親。

此時，斗克黃才是真的僵直住了。

“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我希你三日能出發。途中經過驛站的符節我已為你準備好了，到時來我那里拿便是。”

王子加手環住斗克黃的脖頸，用臉頰去蹭他的胡茬：“反正，今日之后，郢都便人盡皆知，你斗克黃，是我王子加的下之臣。”

“絕不會有人懷疑你，放心便是。”

“我的好哥哥。”

再次試圖出真心的笑容卻失敗了，由于不想被人看到扭曲的表，只得把頭埋斗克黃懷中。

“啊，不知等旅歸來，得知這一消息，又會如何做呢？”

斗克黃并不想知道，王子加所說的，究竟是哪一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