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族》第十二章 靈前孝子(五)

外頭鬧哄哄的,沈瑞毫不知,好夢正酣,原本模糊的前世景況逐漸清晰起來。

不知是莊子夢蝶,還是蝶夢莊子。沈瑞覺得自己這幾日跟做夢似的,可是他曉得自己並不是做夢,而是真的回到五百年前,從二十六歲的沈睿變了九歲的沈瑞。

松江沈氏,並沒有名垂千古,世人未必知曉,可對於五百年後的沈睿來說並不陌生,因為他自己就是松江沈家子孫,數日前曾陪年過八旬的祖父去海城參加宗親大會,進過沈氏祖祠叩拜。

見到古香古的宗祠,看著來自五湖四海、鬍子一大把的族親們,沈瑞並沒有生出什麼脈相連之類的親近之,反而覺得很神奇。那厚厚的族譜,那一直不斷的傳承,並沒有隨著朝代的變遷而消散。提起來像是旁人的歷史,可那是自己祖先的故事。

松江沈氏,出自吳興沈氏,高宗南渡時,始遷祖隨朝廷南下,落戶松江。

鋼鐵城市中,歷史的痕跡已經很。他拿著手機,拍個不停,更像是一個看客。

沈氏宗祠周邊,只剩下一座縣府橋,還有一座積善堂的堂基。那縣府橋旁,立著一個石碑,上面又此橋介紹。這橋早先不這個名字,而是「賢婦橋」,後來松江縣衙門遷移到這附近,這橋就被了「縣府橋」。石碑上並沒有言名這「賢婦」姓甚名誰,可是沈家子孫卻記得清楚。因為,在沈家族的譜記上,清清楚楚地書寫著這一筆。

當初捐銀子修路搭橋的,是明朝中葉沈族的一位賢婦。

古代子低位本不高,明代又是禮教苛嚴的時代,竟然有子因行善而揚名。

沈睿當時好奇,聽聞此事,特意央求了祖父,帶著自己去翻看了族譜,將記載的那頁照了下來。關於「賢婦橋」中的賢婦,族譜上只記了兩、三行:「孫氏,浙南巨賈孫夢生,景泰六年生,化八年適沈氏,為智慶堂沈源元嫡,弘治十年病故。生有善行,傾嫁資路橋善堂,惠及族人鄉里,帝諭旨嘉獎,贈四品恭人,賜牌坊,世人謂『沈門賢婦』。」

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是沈家幾支堂號,沈睿所在的京城一支,出自排行為二的義慶堂。

祖父跟他說過義慶堂的淵源,仁義禮智四堂的老祖宗,都是沈族中興祖明初大學士沈度之子,其中長子、次子、四子為嫡出,三子為庶出,族規上寫的清楚,小宗可絕,大宗不可斷。嫡宗仁慶堂斷嗣,從義慶堂、智慶堂擇選嫡嗣承繼宗族脈,這兩個堂口無嗣,才可選禮慶堂;若是四堂男丁皆斷絕,則從信慶堂擇嗣;信慶堂亦無嗣,再從其他四堂口擇適當嫡子嫡孫嗣。

從嗣子選擇來看,就能看出古代士大夫對脈親疏的認定。先認定嫡子,其次庶出,而後是胞弟,再以後才是叔伯族人。族譜上雖記著傳承八百年,可實在上松江沈氏完全是沈度兄弟兩個明初復立起來,家族傳承以兩人的後人為主,也在理之中。

沈睿所在這一支,祖上在天順年間遷居京城,子孫讀書出仕,明、清、民國三朝不絕,累世宦門。

遠的且不說,沈睿的高祖曾在北洋政府任部長,曾祖了G黨,只是死於解放戰爭時期,了英烈,使得沈家沒有在建國后列權利中樞。或許正是因這個緣故,使得沈家逃過一劫,不僅沒有在那場****中沒有到波及。反而因父輩餘蔭,多得諸公提挈。祖父從科員做起,雖幾歷宦海沉浮,可還是平平安安在副國級位上離休,叔伯輩也有人做到省部級高位。

沈睿之父是子,落地就喪母,因此多得父兄憐格天真浪漫,並沒有如同父兄那樣走上仕途。作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去港城留學的學生,他有幸拜在時任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的宗老門下,不僅了宗老的關門弟子,後來還娶了宗老的孫了宗老的孫婿。

宗老與羨老,被世人為「南宗北羨」,對歷史、考古、文學、經學、教育、書畫均有涉獵,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國學大師。

雖說沈睿打小港城與京城兩地生活,可因父母都是學者,到底宗家的氛圍影響更大些,沈睿瑞與姐姐都是背《三字經》啟蒙,琴棋書畫不能說樣樣通,也有幾分火候。長大后,姊弟兩個先後選擇了家學淵源的中文系就讀。

沈姊一路讀到文學博士,沈睿格散漫,讀完研究生就留校做了助教。

一個古代子,傾盡嫁妝做善事,連皇帝都下旨褒獎,怪不得孫氏能在族譜上記上這一筆。

沈睿只當奇聞異事聽,回京后同沈姊提及這位祖上長輩。

沈姊當時正在做博士論文,初定名為《古代財產權支配考》,聽了孫氏的故事,似乎有所,在國圖查了半月,翻閱了類似事跡的資料,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孫氏定無親生子,或親生子夭折,且沈源有庶子。否則的話,誰能沒有半點私心的,分文不給子孫留,全部嫁妝都捐了出去。即便沒有親生子,選了嗣子,也不會連半點母子分都沒有。孫氏去世時,已經四十多歲,在那個時代已經是兒孫滿堂的年紀。

一個封建禮教長大的子,只有自己無親生子與嗣子,丈夫有庶子,不願將自己的嫁妝讓小妾庶子佔了便宜,才有可能選擇全部捐出去。

沈睿雖翻看過沈家族譜,可關注的只是附註的那些族名人軼事,哪裏會去留心各堂口詳細的譜系。對於孫氏到底有沒有親生子與嗣子,他還真是不知道。

只是聽著姐姐如此振振有詞,將孫氏捐嫁資行善的善舉歸結到「無子」、「妻妾爭風」,倒像是杜撰出一場家宅大戲,他頗不以為為然。或許孫氏就是五百年前的比爾蓋茨,真的眼界開明,才沒有給子孫留資財。若是單憑推論,就將孫氏善行歸結於私心,未免對古人不公。

沈姊既做學問,就有尋究底的勁頭,訂了兩張周末的車票,要拉著沈睿南下翻閱族譜,確認此事。

臨了臨了,沈姊因師門傳喚,錯過了車次,沈睿自己上了車。

不過是在車上打了個盹,再睜眼時,沈睿已經了沈瑞,松江沈家四房嫡子,父親名源,生母孫氏,正值母喪,居院「養病」。

再次張開眼,沈瑞的腸子都要悔青。要是時能倒流,他絕對不會就那位「沈門賢婦」的事多一句,與姐姐這個真。管是不是有親生兒子,捐不捐嫁妝什麼的,又與他有什麼相干?

這世上哪裏又有後悔葯?

床幔換了,雖是素白,可都是簇新的,看著厚度就不薄,屋子裏的溫度也不再像前幾日那樣冷,上的被子起來也綿厚實,下的褥子也選厚實。

沈瑞雖渾乏力,可依舊坐了起來。他低頭看了看上,已經換上細布中,看著上面出來的褶皺痕跡,自己昏睡后躺了不是短工夫。他昏迷前肚子裏就空的慌,現下醒來,更是得揪得慌。

松江沈氏,五百年前,他的祖先們,待想起前世與今生的聯繫,他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幾分歸屬

沈瑞抬頭,屋子也不是先前那個屋子,寬敞明亮了許多,南窗的羅漢榻上,端坐著一個中年子,低頭坐著針線。門口立著兩個小婢,一個穿著孝服,一個穿著素服。

聽到床鋪這邊的靜,那子忙放下手中針線,起走了過來,滿臉關切:「謝天謝地,瑞哥兒總算醒了。」

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神有些憔悴,穿著素服,頭上著銀簪,打扮與見過的婆子媳婦子不同,據本主的記憶,正是五房長媳郭氏,沈瑞小聲喚道:「嬸娘……」

不想嗓子暗啞,扯得嚨生疼,沈瑞的臉團一團。

子正是郭氏,這兩日就由照看沈瑞。屋及烏,見沈瑞難當然不住,忙坐在床邊,著沈瑞後背道:「既是嗓子不舒坦,二哥先別說話,等潤潤嚨,舒坦些了再說。」

沈瑞輕輕點頭,面上出幾分激。

雖不知這次昏睡了多久,可前幾日的「待遇」他可還記得清楚,自己境實在堪憂。要是在這家裏這沈瑞真的有人疼,也不會魂飛魄散。

《紅樓夢》中賈寶玉呼奴使婢,自己名分上是沈家嫡子,可比尋常庶子還不如。

因初醒來前世今生的記憶有些混,他還猜測自己的世是不是狗,並不是沈家子孫,才被如此苛待;如今想起後世族譜所記孫氏傾嫁資做善事,老安人如此待親孫的原因,多半是因這個緣故。雖不知孫氏為何會有這樣的決心,可是沈瑞也瞧出來,憑著老安人與沈舉人對自己這個嫡孫的狠心,即便孫氏的嫁妝還在,也未必能到自己手中。

可孫氏嫁妝不在,那被遷怒的也定是孫氏的親生子。

要是這個小大些還好,可偏偏只有九歲,就算富家爺不想做,難道還要出去做乞兒不?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想要做乞丐,也未必能如意。畢竟這世上還有人販子這職業,還有販賣人口牟利的行當。

至於上後世上所說,卷了邊財,一走了之,換個地方買房置地重新生活,那只是臆想。明代戶籍政策定製的已經十分周詳細,沒有衙門開的路引,就不能出百里之地。

「咕嚕咕嚕」,肚子跟打鼓似的,驅散了沈瑞滿心憂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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