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葛的神識如一團輕云,在無盡的黑暗里載沉載浮。

也不知過了多久，倏然一道玉的暈照進了黑暗，神識倏然落在了實地。巨大的痛楚迅速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急促地息,怎麼也睜不開雙眼。

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卻不是對他說話：

“那白猿道行頗深，一掌下去,不僅傷了肺腑,就連神識也震裂了幾分。只能以觀世鏡修補了。”

白猿傷了誰？觀世鏡又是什麼？

陳葛頭痛裂，記憶如勾破的紗，扯住一,便盡皆浮現。

是了,他今日搜羅了一批最新花樣的綾羅綢緞，敲鑼打鼓地送去碧桃壚,本想著與侯櫻化干戈為玉帛,卻又是熱臉了冷屁。

那婆娘還口出惡語，罵他是個沒放的狐貍。

他一時沒按捺住脾氣，踹翻了一把椅子，連帶著撞碎一個新鮮挖出來的泥甕。

侯櫻也不知著了什麼魔，突然目眥裂，渾炸起白，現出了真,乃是一頭屋梁高的白猿。陳葛還不及反應,就被碩大的掌一把拍在背脊之上,痛如裂,天旋地轉。

他被本以為命就要代在此了,恰好碧桃壚中還有兩個客人坐在小桌上吃酒,一個是個道士,另一個是個畏畏的年。道士神通廣大，只輕輕一揮袖，便制服了白猿。

陳葛昏迷之前，只記得道士徐徐向他走來，邊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想來，自己是被這道士救了？

一洶涌的氣從中翻騰而起，又被他勉強下。

侯櫻這孽畜，竟敢傷他如此！此仇不報，他陳葛兩個字倒過來寫！他忿忿地想。

溫的嗓音又起：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咱們出家人，慈悲為懷，難道要見死不救麼？”

誒？他們難道還在猶豫要不要救他？別猶豫啦，救了他，長孫春花定會拿出大筆銀兩酬謝，有什麼名貴珍稀的好藥，就趕拿出來吧！陳葛在心里大吼，無奈嚨不聽使喚，本說不出話來。

一片沉寂之后，顯是有人提出了無聲的質疑，溫嗓音嘆了口氣：

“放心，他并不知道觀世鏡的功用。需得以滴在鏡上，方能看見前世。”

陳葛怔了怔。

他們以為他還未醒，聽不見外界話語，所以言語中并無忌諱。

這觀世鏡，當真能照見前世麼？

他心中不由得張起來。7K妏敩

又過了不久，有人將他扶起，往他口中灌了一口腥苦的藥湯。他終于忍不住，睜開了雙眼。

果然是那道士，一旁立著的丑陋年放下手中藥碗，對著道士比劃了幾個手勢。

原來是個啞，難怪。

道士似乎毫不知方才言語已被他聽去了，只道他是剛剛醒轉，大喜道：

“陳掌柜醒了？”

“貧道乃垂云觀，樂安真人。”

陳葛微微翳，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目從面上移開，這才發現，一面玉的鏡子懸停在床榻上的半空之中，暈溫地他神識。鏡中白霧繚繞，仿若仙境。

這就是那觀世鏡？

看起來，就是一面平平無奇的破鏡子嘛。

這時，外間的門扇上驀然響起敲擊。那樂安真人出去與人說了幾句話，又轉回來，面歉意：

“觀中有些要務，亟需貧道前往，不得已，只好留陳掌柜獨自在此。”指一指那玉鏡子，“這觀世鏡是修復神識的靈寶，只需一時三刻，便能將陳掌柜損的神識修復如初。只是其間，萬不可移，陳掌柜便在此休息，切莫妄。”

陳葛的目飄了一飄，緩慢地點了點頭。

樂安真人微微一笑，領著那啞年轉便走。剛踏出一步，卻又似乎放心不下，轉回來叮囑：

“陳掌柜，這一時三刻，你千萬不要移，更加不要觀世鏡，否則將招致貧道也難以預知的后果。”

“……”這道士，還啰嗦。

陳葛胡“嗯”了一聲，作出疼痛難忍的模樣，閉上了眼睛。

不久，門扇的響傳來，腳步聲緩緩離去。

又屏息等了一陣，確定周邊再無響了，陳葛睜開了雙眼。

室中果然無人。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雖然臟腑與背之間都是劇痛，但手臂尚可移，只需稍稍使力，便能到那面觀世鏡。

呵，這道士怕是不了解他陳葛是個什麼樣的人。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天大地大，也抵不過他的好奇，若是遇上什麼機，就算把天捅個窟窿，他也得弄明白。

照見自己的前世有什麼好，他不知道，但想來，也沒有什麼壞。天教他得了這樣的機緣，怎能不試上一試？

陳葛在心里嘿然一笑，了腥甜的口角，仔細回憶樂安真人方才所說的話。

手指沾染了口中尚存的跡，緩緩探向上方的鏡面——

指尖及觀世鏡的一霎那，陳葛的神識如一束整齊的箭，從天靈蓋陡然而出，疾觀世鏡那無邊的迷霧之中。

仿佛做了一場大夢。再睜開雙眼之時，陳葛已在一個郁郁蔥蔥的山谷之中，眼前奇花秀草，蝶舞鳥鳴，不勝收。

地方是好地方，可是……

他的前世呢？

這觀世鏡，莫不是個騙子吧？

陳葛稀里糊涂地站了一會兒，忽見前頭草叢中有什麼東西一拱一拱地蠕。

再定睛一看，竟是一頭火紅的小，頭上頂著兩個短小奇怪的犄角。小“咿唔”了兩聲，終于仰起頭，明亮潤的眼睛正與陳葛對。

陳葛呆住了。

這……該不會是他的前世吧？

……還好還好，總算還是個紅。

小著他，乎乎地又了一聲，聲音糯又膩歪，帶著些。

陳葛如遭雷擊，半晌，他大步走過去，拎起小的后，在屁底下仔細看了看。

！

他上輩子，居然是個母的！

陳葛忍不住破口大罵：

“觀世鏡我去你大爺的！”

然而話還沒出口，一片云霧遮蔽了他的視線，手里一松，小已不知何去了。

眼前重又出現景象，是在一片禿禿的山麓。

火紅的小似乎長大了一些，趴在一塊石頭上，著舌頭息，眼眸中盡是與絕。

這時，一頭年的紅母狐領著幾頭小狐，從山麓走過。看見了那快要死的小。母狐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出舌頭，了它的發。

小嗚咽了一聲，自自發地往母狐腹中鉆過去，找到了正在泌的源頭，一口叼住，拼命吸吮起來。

母狐的母占了上風，低頭看著那小，輕輕嘆息了一聲。

從此以后，小便耀武揚威地加了紅狐的家庭。

陳葛看得直皺眉。原來自己的前世這麼孬，還得蹭吃蹭喝才能活下去。

云霧掠過，小又長大了，它頭頂的犄角長得又尖又利，樣子也比以前威風多了。

母狐又生了一窩三只狐，灰突突茸茸的，還未顯。小還想湊過去吃，卻被母狐用頭顱溫地頂開了。

它如今只容自己剛生下的孩子圍在腹間進食了。

小遠遠地著，眸中漸漸積攢了戾氣，口中倏然低咆了一聲，向著母狐和吃的小狐沖了過去。

陳葛怔住了，半晌才醒悟過來，大喊：

“你別過去，你頭上的角……”

他話音還沒落，小已經扎進了母狐腹間。堅的犄角將三只狐挨個頂開，狐還沒來得及慘一聲，就被捅穿了肚皮。

母狐大聲悲鳴起來，掙扎著站起來要去看它的孩子，卻被小一爪按倒。它將腦袋如時那樣埋母狐腹中，孜孜地尋找著源，卻不知自己的犄角已經長。母狐的腹如被利刃劃開，鮮混著臟涌了出來。

小沾了一臉的，懵懵懂懂地抬起頭，僵在了原地。

頃刻之間，、皮、尸首布滿了翠綠的草地，再無活氣。日逐漸被深沉的黑影擋住，只留下暗無天日的霾。

陳葛也僵在了原地。

他驀然意識到了什麼，大聲呼道：

“我不想看了！我不想知道前世了！”

觀世鏡并沒有理睬他。

斗轉星移，時空變幻，眼前的火紅小，不知何時已經長。它天生異能，風而行，來去云霓，所有飛過之，草折木催，鳥逃散。

它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只得獨自生活在那一片深谷之中。

火紅小以為，它到死也只能獨個兒活著了，可直到那日，它遇到了另外一頭小。

它們長得很不一樣，皮也不同，于是兩個約好，一個名小藍，一個名小紅。

它們都沒有親人，也沒有伴，只好彼此為伴。它們的孤單，在這世上只有對方能懂。

小藍是頭雄，脾氣很兇，子也很直，但唯獨對小紅很好。它抱著小紅，說：

“從今往后，我們在一塊兒，永遠不分開。”

在這世上，小紅只有小藍，小藍也只有小紅。

毫無憐憫之心的天道，卻非要把它們分開。

人類真是奇怪的生，又小又弱又蠢，但總是群結隊地出現，多得像海灘上的沙子一般，數也數不過來。人類討厭它們，并非因為它們做了什麼針對人類的事，僅僅是因為，只要它和小藍一起風飛過，便會刮倒人類的房屋，掀起海上的巨浪，卷走岸邊的孩。

可是它們有什麼錯？那岸邊的小蟲小鳥，不是一樣也被卷走了嗎？怎麼不見小蟲小鳥也明火執仗，敲鑼打鼓地來圍剿它們？

小紅和小藍，原是天生良配，所求不過長相廝守，繁衍生息罷了。憑什麼只許人間男歡，不許兩只小長相廝守？

人類稱他們為上古兇，將它們繪了圖像，敬奉給天人，懇求天人替他們除掉這兩個禍害。懷著不知名的恐懼，人類給它們取了兩個邪惡刁鉆的名字。

通火紅，形態如虎，四蹄如牛，雙翼如蝙蝠者，乃名窮奇。人面豺，通碧藍，四爪連蹼如遮天大傘，尾長如蛇者，是為化蛇。

觀世鏡的云霧將陳葛牢牢地束縛在原地，淚水已布滿了他的面孔。

“觀世鏡，你他大爺的放我出去！老子不想看了！”

觀世鏡并沒有回答他。

陳葛的神識被云霧高高卷起，送至云端，又從云端猛然跌下，墜落在一片浩浩湯湯的洪波之中。

天上，烏云布，雷電加。

小紅的子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遍都是劍傷，最重的腹下一劍，幾乎連腸子都捅出來了。

呵，這又算得了什麼？那傷它的人更慘，被它在腰腹中咬了一口，不知還有沒有命在呢。

這一回，它學聰明了，幻化了他們的樣子，潛了他們之中，終于救出了小藍。

有那麼一瞬間，小紅以為它們這次真的能贏。

那些迫害它們的神仙們立刻便趕到了。他們個個面容模糊，看不清臉，只能依稀看見服。

小紅不爭氣，雖然咬住了紅神仙軀，卻還是被收進了青男神仙腰間的鎖靈囊里。

一個哆哆嗦嗦的黃神仙不知從何冒出來，飛到了鎮妖金塔的塔頂。金氣洶涌著從結下的手印里涌出，竟修好了金塔。

一切如萬年前一樣，小藍又被收了金塔。

小紅在鎖靈囊中大哭，哭小藍，也哭自己，哭它們逃不過、躲不開，也無法反抗的命運。

陳葛在云霧之中掙扎，卑微而無奈地著這一切。淚眼朦朧中，一道金刺破了云霧，照亮了鏡中的夢境，也照亮了一個人的面孔。

那修補金塔的黃神仙倏然轉過臉來，與陳葛正面相對。

垂云觀的床榻上，陳葛倏然睜開了紅的眼睛。

玉的鏡子懸停在空中，漸漸收攏起暈，終至晦暗不明。但這已經夠了，他看清了那黃神仙的臉。

陳葛大了一聲，渾冒出冷汗，驀地頭腥甜，吐出一口瘀。

樂安真人立在榻前，微微皺著眉：

“陳大掌柜，方才答應了貧道，不觀世鏡。怎地不守諾言？”

陳葛抖著看向，淚水如泉般涌出，口中零落，竟不語。

樂安真人搖頭，嘆道：

“陳大掌柜，在鏡中看到了什麼？”

“……”

他惶驚懼，竟不能答。

樂安真人淡淡地笑了：

“觀世鏡中不過水月幻境，便是看到了什麼，也不能當真的。”

陳葛默然了。

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氣：

“……我什麼都沒看到。”

清晨，陳葛獨自坐在靜室之中，眼前是那壇即將送給長孫春花的賀禮，二十三年的兒紅。

他的指間，輕輕撥著一個小瓷瓶。

他后來又潛過垂云觀，本想再看一看那觀世鏡，卻終究沒有勇氣。

這小瓷瓶，是他自樂安真人的舍中而來。他在黑市上找人驗過，對凡人，是致命的毒藥，似乎還有個花哨的名字，做“黃粱夢”。

門外，伙計已在催促：

“掌柜的，金明池那邊快要開宴了，今兒個是東家的生辰，咱們可不能遲到！”

陳葛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啟開了酒壇的蓋子，將瓷瓶湊了過去。

昔有北山北，今余東海東。納涼高樹下。直坐落花中。

東海一戰，北山窮奇被收天衢圣君的鎖靈囊中，只待七七四十九天，便會灰飛煙滅。但造化蹊蹺，四十九日未滿，天衢圣君攜著鎖靈囊，跌了往生池中，投胎轉世為凡人。

往生池的池水洗刷了鎖靈囊的靈力，將窮奇損的神魂沖回，投了狐腹，生作一個恣意張狂的二五子。

北山窮奇，他枉擔兇之名，竟困于小小凡軀，還將海深仇之人視作至親。

這一滴“黃粱夢”，他下，還是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