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數陣,白漫過，翠谷乍現。

小道士好半天才看清眼前的圖景：“這是哪條村兒啊？”

甘華輕聲道：“這是師尊的昊極仙山。”

炊煙靜靜冉升，白的年跪立在茅屋之外。

“師尊。”

古上天尊手里拎著個木桶,從屋后繞到院子里,對著小徒弟直搖頭。

“北辰啊，你看你那師兄,心得石頭一般,認定了的事，便是師尊說話都不管用。你倒好，心得像塊豆腐,是個人都能拿住你。”

年北辰垂著頭,半晌才道：

“師尊，徒兒知道這樣不好。但,既然已經見著了,如何忍心撒手不管呢？師尊，今日徒兒去東海送仙藥，親耳聽見那小公主被關在珊瑚窟之中。東海老水君也忒狠心，只說什麼時候筑穩了仙基，什麼時候才能放出來。”

古上天尊冷笑了一聲：

“那老飛龍打得什麼主意，你看不出麼？他故意讓你聽見娃娃的哭聲，知道你心,定會求到為師這里,讓為師收為徒。”

聽到此,甘華愣住了。

父君從未說過,自己能拜古上天尊門下,竟是心的北辰師兄求來的。

夢魘中的年北辰了鼻子。

“師尊,您不是早就想收個弟子麼？”

古上天尊眉一豎：

“為師收徒弟,難道是隨便收的麼？”

北辰掰著手指頭：

“師尊您在洪荒大中了重傷，居昊極仙山養傷。在子夜河邊，有一棵剛長起來的軒轅柏為您遮了一回涼，您就收了他為徒。”

“呃……”

“又過了一萬多年，您派師兄出山收服兇，師兄便被天帝強討了去，接下了天庭法司那苦的差事。您在昊極仙山呆得窮極無聊，出門閑逛的時候到個獵戶宰鹿，本來是要蹭一頓鹿的，臨時發了惻之心，把活鹿領回來，又收了個徒弟。”

“說起來，您這頭兩個徒弟，收得都隨意的。”

“……”

“師尊常說，師兄冷漠，我又呆蠢，沒一個好東西。最好再有個徒弟，甜心暖會來事兒。”

“呔，為師收徒，向來看的是緣法。”

北辰脊背得筆直：

“那如今徒兒跪在這里，算不算是緣法？”

“……”

古上天尊無語了半晌，終是長嘆了一聲：

“甘華那娃娃，骨確實上佳，為師的收為徒，也沒什麼，好歹將從老飛龍手里撈出來，還能松快松快。只是……”

“只是什麼？”

“你才三千歲，就這樣管閑事，以后可怎麼辦？慈心太濫，與濫何異？將來，若真遇上一個能讓你另眼相看的人，怕是你也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白芒一閃，時荏苒，又過了三千余歲。

那一日，北辰剛結束了一場閉關，仙來報，說有位財神春花來了好幾趟了，只為見他當面道謝。

他回憶了許久，才想起，這就是上回那個發邸報求舊的小靈。

“那就請進來吧。”

仙囁嚅：“頭回來，是三個月前，說咱們花圃中盡是蘭竹，蕭條寡淡，便從凡間帶了些花種子來種。如今正是春日，花也開了，正在花圃里賞花呢。”

這位財神娘子，倒是一點都不見外。

北辰心中升起淡淡的不悅。他花圃中只種蘭竹，便是為了彰顯他清凈無為、不友不群、生人勿近的出塵作派。這人未經主人同意，擅自引了什麼俗氣招搖的凡花進來？

于是由仙引著，一路往花圃而去。7K妏敩

山靄漸散，薄日灑，小仙立在花圃旁，脆生生了一句：

“財神春花！”

那人于滿圃繁星般怒放的金英報春中回過頭來：

“啊，北辰大人，您可算出來了。”

“索今日無事，我請您去凡間聽戲呀？您是想聽《鳴記》、《十五貫》還是《拜月亭》？”

穿花而行，手捧一叢黃星，眼波如春江，淺笑似梨年，如同越了六千個寒冬，才抵達他面前的春天。

知徒莫若師，古上天尊確實一語讖。

他與那人以友相稱數百年，便以為一切心旌意，皆不過是惺惺相惜的友。他看不清自己的真心，而師妹甘華只消一眼，便已看穿。

銀似雪，簌簌漫過，天界的祥和清凈陡然不見，溫和恬淡的北辰元君墮凡塵，歷盡苦難，終于為面目殘缺的祝十。

他帶著一壇苗疆的烈酒，去給心的子祝賀生辰，心底打著腹稿，這一次定要鄭重地告訴自己的真心。

然而，祝壽酒了催命酒。他準備好誠摯的話，雖然知道未必能得到回應，卻沒想到，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春花消逝，寒冬籠徹他的人間。

祝十騎著快馬，奔馳在山道上，目盡，是一座小小的道觀。

旁觀著夢境的甘華倏地“咦”了一聲。

與一同旁觀的小道士看了一眼：“你認識？”

“這是……垂云觀。”

竟不知，祝十后來又去過垂云觀。

是了，那時已經離開人間，回了東海了。走時未同任何人待，連那日日跟在后的小啞，也不知何時離去的。

夢魘中，祝十翻下馬，直奔。

垂云觀已是人去觀空，莫說是樂安真人，便是那些知客道姑和雜役，也都各自散了。

只在院中，找到一個丑陋瘦弱的啞年，正執著柄掃帚，掃去地上積雪。

祝十大步上前，崢然從腰間出長劍，直指那年：

“樂安何在？”

小啞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來，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放下掃帚，比了個手勢：

已經走了。

“何時回來？”

小啞比劃著：

大概不會回來了。

祝十眸中閃過厲，長劍一翻，近一寸：

“那酒中‘黃粱夢’之毒，可是樂安所下？”

小啞怔了怔，倏然綻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怒火占據了祝十的雙眸，劍尖抵住了小啞的咽，在臟兮兮的上碾出一抹痕。

“再不說，我先要了你的命！”

小啞譏誚地看了他一眼，閉上了眼睛，仿佛在說：隨便你。

當此之時，青影如鶴飛過，鏘然開了祝十的劍鋒。

“談東樵，你做什麼？”

談東樵飄然落地，負手擋在小啞與祝十之間。

“我朝自有法度，豈可濫用私刑？”

祝十眼眸漸紅：

“你不想知道為何而死麼？你難道……不想為報仇麼？”

談東樵面上極快地掠過一抹痛意，又迅速恢復了肅然：

“法度昭昭，非為復仇所設，而是為了公理正義，教化世人。正是要查清真相，按罪量刑，才不可擅私刑。”

他頓了一頓，輕嘆一聲：“若在，也會認同我的做法。”

此話一出，祝十登時無話，半晌，黯然收起了長劍。

談東樵于是回過來，劍眸含霜，盯著小啞。

“你是……窨者？”

此話一出，小啞和夢魘之外的甘華都是一愣。

“上古典籍中記載，窨者貌丑而啞，抱前世執念而生，但生來瞳孔之中帶三星紅芒，常人不識。一點紅芒便是一句誅心真言，三點紅芒俱去，便是窨者魂飛骨滅之時。你瞳孔中尚有一點紅芒，可見已說了兩句真言。”

小啞畏于他威嚴凌厲的注視，慌地垂下眸子。

談東樵從袖中取出一枚殷紅事，托示于他：

“你看，這是何？”

小啞一見他手中事，登時面一變，竟欺上來要搶。

談東樵閃開他的一撲，沉聲冷喝：

“孽障，你潛上樓后廚，打碎三壇酒，混作一，自以為天無，卻被廚娘窺見，還落一柄珊瑚發篦。若你不是下毒之人，為何要混淆視聽？如今人證證俱在，還想抵賴麼？”

夢魘之外，甘華的軀驀地晃了一晃。小道士察覺異樣，托了一托，才穩住形。

淚水悄然盈滿了甘華的雙眼，喃喃失聲：

“他怎會有……他不是……”

夢魘之中，小啞的作定在原。良久，他張開枯干的雙，無聲大笑起來。

他收回雙手，緩緩轉向祝十，比了一串手勢。

祝十如遭雷擊，雙目登時涌出熱淚，肝膽裂。

談東樵不識手語，皺眉問：

“他說什麼？”

祝十苦笑了一聲，咬銀牙。

“他說：以你之手，送往生，是你們二人的宿命。”

小啞點頭笑起來，展開雙手。

祝十注視著小啞的作：“他說，一切惡行，都與樂安真人無關，若天道有罰，就罰在他一人上。”

談東樵沉默片刻：

“你為窨者，究竟為何種執念而來？是為復仇？是為雪憾？”

小啞搖了搖頭，以手比道：

眾生皆苦，眾生皆罪。我來此，非為復仇，非為雪憾。

他整了整破爛的衫，目環視一周，驀地一愣，停在一個虛空之。

夢魘之外的甘華呆住了。

他目留駐之，正與此刻的自己堪堪對視。

小啞眸中似狂喜又似悲苦，如海邊大乍起乍伏。

不知過了多久，他著虛空中的人，從容地笑了，瞳孔中紅芒一閃，竟開口說話：

“甘華，不是避世的安樂窩，只是一面自鑒的銅鏡。我因你，照見了自己的卑劣與懦弱，求你，也照見自己的好與值得。然后……”

“……就此放下罷。”

瞳孔之中，最后一星紅芒驟然熄滅。

白如魂魄的碎屑，飄飄灑落，那丑陋臟污的年便在這白之中，魂飛骨滅，化作了一抔塵土。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

甘華雙膝跪地，淚雙頰。

憶起了和蕭淳私定終的那一日。攬鏡自照，拿出隨的珊瑚紅篦，梳理如泉的長發。

他以手接過那珊瑚紅篦，替梳發。

兩繾綣，倒映在銅鏡之中，好得如同一個幻境。

蕭淳的手停在鬢邊，自后輕吻如雪的頸子，激得連連輕，笑若春枝。

便是在此時，蕭淳脈脈地著鏡中花，聲道：

“甘華，若此生，我先你而亡。我愿化一面銅鏡，常伴你旁，為你，照見你自己。”

甘華一時忘了自己在何。

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蕭淳了。不管最終的結局多麼面目可憎，與蕭淳相的那一段日子，確實是最快樂的時。

他們都錯了。他們以為該是刀槍不的鐵甲盾，該是不知憂愁的安樂窩。

其實只是面鏡子罷了。

卑微怯懦的兩人，如何能擁有堅如盾的？

環抱著自己，低喃：

“蕭淳，我看見了。”

我看見了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臂上驀地遭人推了一把，甘華從迷茫中倏然驚醒。

小道士指著那白中的圖景，對嚷道：

“姑娘，那不是你麼？”

“……”

孤礁之上，碧螺亭中，紅藻臥波，煙嵐橫黛，三個容滟滟的仙人正圍坐石桌邊，烹茶飲酒，談笑風聲。

黃的財神春花笑語嫣然：

“萬千魔障之中，障最難參，公主也不要太放在心上，總歸是過了這一關，今后還要向前看。”

“……”甘華怔愣地著的笑。

又聽大言不慚地說：“若是天界沒了我財神春花，該是多麼無聊哇。”

“那自然是無聊頂了。”

白的北辰元君應和著，為注滿珊瑚杯，眸中盡是溫意。只是他不覺，也不覺。

只有旁觀的甘華，看穿了一切。過之人，怎會不識得？

夢魘外的小道士打了個哆嗦，抖落一狗，憤憤地“啐”了一口。

甘華無語地瞥了他一眼。

夢魘之中，甘華公主已取來了龍涎清，為眼前的兩人斟滿。

“兩位不妨一試，看看今夜會做一場什麼樣的夢。”

惡意自眸中暗生，北辰與春花卻毫無所覺。

夢魘外的甘華著北辰手中的酒杯，驀地軀一。

下一刻，小道士眼前一花，還未看清，甘華已猱撲那銀白的夢魘之中。

“……”小道士搔著頭，還能這麼玩兒？

夢魘外的兩個甘華，如泥水，融為了一。

甘華迅捷地手，攔住了北辰送往邊的酒杯。

“師兄且慢。”

北辰愣住了。

這夢境在他腦中上演過無數次，從來沒有一次是這樣的發展。

“師兄，”甘華拿開他手中酒杯，“我覺得，你上了春花。”

北辰愣住了。

夢魘中的春花自然不會做多余的作，只捧著酒杯，盈盈看著他。

北辰卻如坐針氈，幾乎不敢面對春花的眼。

他苦思良久，猛地抬起頭，神充滿悲傷：“可是……我們做了幾百年的至好友……”

甘華按住他的肩膀：

“師兄，你不是想告訴，你有多喜歡嗎？是從初次見面就喜歡了呀。”

北辰喃喃低語：“太晚了。我和已回返天界，已忘。何況在人間，心中慕的也是天衢師兄，并不是……”

甘華輕聲打斷他：

“師兄，再晚，都來得及。”

這話語，如一滴春霖，潤北辰惶然的雙目。

他怔怔地呆立了良久。

夢魘中的碧螺亭、紅藻海、春花、珊瑚杯都化雪白的碎屑，如風吹沙般盤旋在他周，只有甘華還堅定地握著他的肩膀，目之中盡是悲憫和溫。

“是呵，再晚，都來得及。”

北辰低聲重復。

白沙緩緩散去，靈臺澄澈清明。

甘華聲道：

“師兄，可以醒來了。”

白芒之中，被困縛的白神君驀然睜開了雙眼。

北辰之魘，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