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距師父所定的三萬年只有不到十年的時間了。他開始著手準備婚事，常常一次扛回來幾麻袋紅綢緞，問我這個花式做嫁可好，那個料子做錦被可好。我對綢緞這個東西著實沒什麼造詣，更別說都是大紅這一個兒的，著實覺得做裳還是做被子沒什麼區別。后來大師兄見阿云回來，正巧經過我丹山時候了，便落下來找茶喝。他看到丹大殿里堆了幾百麻袋紅綢緞，煞是紅艷，于是靈乍現，若對于打仗作戰的天兵，穿上這麼一紅妝，對于敵人來說、定然是個極其腥、極震撼力、極威懾力的場面。于是，招呼來幾百個天兵，盡數扛回去，給天兵們做裳了。我腦補了一下諸位天兵著一紅裝打仗時候的場景，覺得震懾力不足，應該是像送親隊伍……

于是孟澤驚問我綢緞都去哪兒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說：“大師兄帶走去給送親隊伍做裳，等我出嫁時候，興許十分場面。”孟澤拍了拍腦門：“大師兄考慮周到，我竟忘了這一茬。”

可所有的事卻在這十年統統發生了變數。

當時，諸位師兄已然認定了孟澤是他們的準妹夫，作為準妹夫，隨時被去搬個家挪個床都是再順手不過的事。特別是六師兄。六師兄從沒有使喚過我，多年來被我使喚、挨我揍都是家常便飯了，所以逮著這個機會，常常吃飽了，叼著牙簽兒腆著肚子，悠悠哉從天上司命府來到丹山，拐了孟澤去給他掃個地、個桌、曬個命格簿子之類。

那一晚，正是孟澤去司命府幫六師兄曬命格簿子回來。

八月時節，風輕輕吹，夜微微涼，月染染。我端端正正坐在丹山頂一棵三丈高的九里香花樹上，那兒離天最近，離天上司命府最近。我想，坐在這兒能最早看到孟澤回來。

他確實回來了，且像是一眼便瞧見了我，揚起袍裾直接從七丈高的云頭跳下來，帶著巨大的沖力沖下來、抱住我、一瞬陷進九里香碩大的樹冠里，抖落無數霜白花瓣。嘩啦啦的聲響中，樹枝劃破了我的脊背的服，扯出火辣辣幾道疼。耳邊呼吸深重，我猛地抬頭，看到疏冷的月穿過，照亮了孟澤猩紅的眼眶。明明那麼紅、那麼熱的眼眶，但是眸子里卻比月還要冷幾分、比夜霜還要寒幾分。他住我的肩膀，雙手連同都在打。我正要問他怎麼了，卻見他抖的手頓了一下，便開始扯我的領。

我陡驚，死命護住，“你你你、瘋了麼！”

九里香花樹巨大的樹冠噼嚓作響，花瓣簌簌而落，可他毫沒有住手，反而把我到一樹杈上，死死掐住我阻止的手，扯開我的前襟。

三丈高的花樹上，他抵住我，冰涼的拇指住我左心那道疤痕，面上一派絕殺似要將我置之死地然后挫骨揚灰以快人心。卻沒想到他開口聲音竟有些喑啞凄寒：“他值得你這樣麼！一場緣值得你剖半顆心做祭麼！”

涼風一遍一遍吹過心窩，有花瓣落下，右心涌出一陣又一陣抖。我看著他狠鷙的目，搖頭道：“你說的什麼，我不清楚。”

他陡然大笑，眉舒展得夸張，子卻是氣憤得一直抖，呼啦啦的樹葉同花瓣掉落，沾了他一。那大聲的笑讓我有些不過氣。他住我的雙手到口，角抖道：“你竟然同我說不清楚，哈哈，不清楚？！這你都不清楚，那你清楚什麼？”

我可能是哭了，幾片花瓣被水霧粘在了眼角，我抬頭看他：“我清楚……十年后就可以跟你親了……繡著金凰的紅綢做嫁，那個細料子的紅綢做錦被……”

“可本君不想娶你了。”

他松開我的手，另一只手的拇指也從我口移開，窸窣作響的風瞬間侵過來，我竟沒有穩住子，仰面從料峭的、有三丈高的九里香花樹的樹杈上直直落下來。那時候，我的眼里也只剩下孟澤一個人，他就站在我邊，卻沒有出哪怕一只手。

仰面而落的那一刻，竟是幾萬年來最清醒的一刻。隔著重重葉影，隔著簌簌花瓣，隔著極致疏冷的月，看著他漸漸冰封的眼眸。那種煙火陡涼的憾，那種緣分終盡的悲惋，那種再無瓜葛的決然，就是在那雙曾經明跳的桃花眼里，在微冷的夜里，在丹山頂碩大的九里香花樹里，一一浮現。

他說，可本君不想娶你了。

八月的夜里，九里香的花瓣連同樹葉紛紛揚揚之間，我頓悟——我同眼里的這個人，結束了。

那些大紅綢緞、那些說好的這些做嫁、這些做錦被的大紅綢緞，統統不作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