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3. 第三章:誓言

付流景的話讓長陵的心中升起一陣慌,“你是說,今后我們兩若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活不了”

付流景崩潰的糾著自己的頭發,“你說呢”

饒是素來從容,仍不知該如何應對眼下的境地,“一定范圍約莫多

“我哪知”付流景放下雙手,“書上是說百丈以的,但就算真有人中了這種蠱蟲,定然是從此手拉手再也不放開了,誰敢拿自己的命去嘗試兩只蟲究竟的有多深”

長陵知他所言不虛,事實上,要是有人被這種蟲子咬了,基本沒人肯以自己的出蠱蟲。可付流景卻這麼做了,那個貪生怕死只圖逍遙一世的人為了救自己這樣做了,長陵忽然間覺得,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認識過他。

付流景連連嘆氣,自顧自低喃道:“反正你常年征戰,總歸就是要戰死沙場的,我不一樣啊,我可是立志要踏遍大好河山看遍天下人的,這敢好,今后你上陣殺敵沖前鋒,我得跟著你免得超出百丈我就死了;你去查探敵飛檐走壁,我在屋檐下跟著你跑”

“那你何必救我”

付流景沒料到會如此發問,“啊”

“你明知此蠱特,方才在救我之時就應當思量清楚,現在后悔,又有何用”

付流景結結道:“我,我不是看你要自殘”

“我有沒有右臂,與你何干”長陵想不明白,“付公子,你眼中素來既無功名利祿,也未見得心系黎民百姓,何故要為了一條手臂,自斷前程”

付流景愣了又愣,撓了撓頭,含糊地說:“吶你我關系雖然普通,但畢竟也是幾年的老相識了,盡管回回都是你把我抓去軍營,但也算護我周全我這個人吧,智慧雖有、相貌雖好、朋友雖多,但”

“但”

他一拍腦袋,“也有一時糊涂的時候啊若再多給我點時間權衡一下,我是決計不可能做這傻事的”

付流景說完這句話,已做好了被招呼一拳的準備,但他轉眸看向長陵,見注視著自己,仿佛在認真的等著答案。看去雖然霸道,眼眸卻瑩亮如雪,這種充斥著矛盾集于同一人之他心下莫名其妙的慌了起來,后頭的話反倒有些侃不出了。

長陵見他半天不說話,以為他不愿回答,正待起,突然聽他說:“好啦,就算是再多給一炷香,一日,我仍會選擇這樣救你的。”

長陵詫異回過頭,他說:“剛剛騙你的,我這個人獨來獨往慣了,哪有什麼朋友,算來算去這些年肯陪我喝酒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

付流景墨的碎發被風吹了幾分書卷氣,卻添了一不羈,“所以啊,你有沒有右臂,當然和我有關。”

不知為何,這番話猶如一暖流潤無聲的滲到心里某一,一時令有些無所適從,付流景頗有些不自然的了個懶腰,多抵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換個話題道:“可惜啊,若你是個子就好了。”

“為何”

“你想啊,不論眼下戰事如何,今后咱們總要娶妻生子的吧,但咱們這且不提上茅房沐浴那些了,他日你房花燭我還得守在隔壁,你說,這我們的娘子何以堪但你要是人就不一樣了,我把你娶過門,朝同食,夜同寢,真有一日你死了為你殉那也心甘愿。”

長陵聞言微微一笑,付流景看的莫名,“你又笑話我什麼”

“自古以來有多知己兄弟肝膽相照,肯為一諾赴湯蹈火,同生共死也不見得非要是兒長,再說姻緣講求投意合,縱若我是子,你若非當真傾心,豈能因一個蠱蟲勉強”

“說笑罷了,你這個人也忒認真了,”付流景道:“所以你是在暗示我們可以結拜為兄弟”

長陵施施然站起了,“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你哪只眼睛聽到我說不愿意了”

付流景當即跪直了,抬指并攏,遙遠方重巒高聳云,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我付流景與越長陵結為生死兄弟,今后福禍相依,患難相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鑒查,報應昭彰”

長陵心中百轉千回。

世人皆知付流景玩世不恭,生逢世卻不會一招半式,能僥幸活下來實在是祖墳冒青煙。可要說他當真沒有一點手腕,長陵無論如何是不會信的。深知此人不可捉的面遮的是臉上的胎記,而他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所要藏的,又是什麼呢。

看不懂,看不,但聽他說要與自己同生共死。

開長袍,跪地道:“今日我越長陵與付流景結為異兄弟,死生相托,吉兇相救,天地為盟,實鑒此心,若違此義,天人共誅。”

,漫山鑲金如披蟬翼,兩人誓言飄在十字崖的上空,卻又不知,天地者,是夢是醒,是否真能知。

漫天星斗,像無數銀珠,散落在墨玉盤之上。

待他們星行夜歸,付流景趕熬出解藥為越長盛服下,長陵守在兄長的榻邊,不知幾時睡去,等天微亮,惺忪睜開眼,發現越長盛靠坐在枕墊上,朝著自己微微而笑。

離枯草的毒解了,眾人皆是如釋負重。

長陵怕長盛擔心,還未說出蠱蟲之事,這幾日付流景忙著照料病,與長陵共進共出,也未有人覺出不妥。反是越長盛心細如發,覺得他們總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待付流景睡,拉著長陵詳問了一番,才得知事原委,難免震驚不已。

唯有在長盛跟前,長陵才會褪下偽裝,流出些許俏皮之態,吐了吐舌說:“付流景查過書了,倒也未有那麼驚險,這蠱蟲分開個一日兩日的,也不會有大礙的。大哥不是賞識他麼能留下他為越家獻策,何愁大業不

“我不是說這個。”長盛嘆了口氣道:“兩年前,付流景在茂竹林被高手所傷,是一位姑娘救了他,這一年多來,他為了尋那姑娘帶著的畫像踏遍江南,此事誰人不曉”

他見長陵神黯然,問道:“事已至此,你何不告訴他助他死里逃生之人正是”

“對他而言,救他命的,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長陵搖了搖頭,“不是我。”

“妹妹”

長陵摘下自己的銀,眼角邊的印記仿佛如焰火,“告訴他什麼呢告訴他那姑娘本就易了容,揭開人皮是如此模樣麼”

長盛握住的肩,道:“長陵,你這樣想,不止是看輕了你自己,更是看輕了他。”

見長陵垂眸不語,長盛歪著頭的發,“是,我妹妹可是桀驁不馴的越長陵,怎麼能夠放下段,去惦念那些小呢”

長陵惱怒的格開長盛的手:“大哥。”

“別躲著。”長盛微微笑道:“世上憾事太多,能說之時就該及時的說,別等想說之時說不了了,再去后悔。”

長盛的一席話令長陵陷了沉思,以至于整夜輾轉反側,難以睡。

如流水,過窗瀉進房里,將床簾點綴的斑駁陸離。

長陵睡不著,索起了,也不系發,披了個大氅出帳氣。

漫無目的走到河邊,本想看看結的冰是否開始融化,遠遠就看到一個小小的的影坐在一塊大石邊,正是幾日未見的王珣。

這個孩子差些把他給忘了。

“你大半夜的不睡覺,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王珣回過,見長陵站在自己的后,整個人徒然一驚,“你怎麼會在這”

“是我先問你的。”長陵毫不客氣的挨著他坐下,王珣下意識的往旁邊挪了一挪,卻不回答,長陵不以為意,看他雙手埋在絨絨的袖子里,耳朵凍得通紅,“你那個忠仆呢”

王珣仍然不答話,長陵眉頭微皺,在軍中為將,為樹立威信才故作孤傲,難得見到個孩子想逗弄一番,哪知這孩子如此老,實在沒勁。王珣沉默了片刻,問:“你為何不殺了我”

長陵知道他指的是那日溫泉之事,反問:“我為什麼要殺你”

“你不擔心我泄麼”

“你泄了”

“沒。”

“那便是了,”道:“我越長陵恩怨分明,你若走風聲,我再殺你不遲,你若守,我何必枉殺無辜”

王珣完全怔住,道:“既有威脅,自當防患于未然,一時仁慈,只會招來無窮后患。”

這下到長陵一頭霧水了,“你是在勸我殺你”

“你要殺,手便是。”

長陵看這稚的娃娃一臉,忍不住仰頭大笑,王珣不明白笑什麼,剛轉過頭,剎那間一,脖子被長陵手箍住,他只覺得腔吸不到空氣,周遭一切都變得模糊,整個人輕飄飄的被提起來,耳畔傳來的聲音:“你以為我不敢麼”

指尖力度愈勒愈,王珣下意識閉了雙眼,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揪著什麼,正當他準備用勁,頸上卻忽然一輕,子重重的摔落在地,握在手心的什已被長陵搶了去。

長陵當然不想殺人,方才見王珣坐在側,頭頂上有飛蟲也不去驅趕,心中起了疑心,又看他出言激怒自己,更懷疑他手中藏了暗,哪知奪來一瞧,竟只是一枚打火石。

長陵腦中閃過一種念頭,掀開王珣層層裳,等看到他里乃至腰腹都裹滿層層藥包時,整個人驀地呆住

,“你混越家大營,從一開始就是要和我同歸于盡的。”

王珣坐起,偏頭咳個不停,好容易緩過氣來,“既已事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一些不愿回憶的往事浮現長陵的腦海,冷然問:“是誰派你來的”

王珣道:“別以為我只是一個孩子,就能從我的里撬開什麼。”

長陵一言不發的看著他,他似乎十分厭惡被人當一個孩子,蹲下,平視著他:“撬開什麼從你來越家營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金陵王家的公子,你既非王家的,謝家的人可沒這個膽量,那只能是賀家的人了。”

王珣霍然睜大了眼,但見長陵勾一笑,“真正的王珣鮮有人見,你知沈曜一行人會去剿滅山匪,借此接近,再不的進越家營,只需找準一個合適的機會,這炸藥包足矣讓三丈以的人碎骨這個計劃倒算是不錯,可惜有一個。”

王珣口問,“什麼

“我見過真正的金陵小公子王珣。”

王珣神有些錯愕,卻聽道:“即便如此,你原本仍有三個機會可以殺我,第一,就是在你剛進越家營時,在沈曜說出你是王家小公子的那一刻,你若當機立斷點燃引線,不僅是我,連我大哥也是逃不了;第二,就是在溫泉池邊,第三,正是我方才坐在你邊的那一刻可你都錯過了。”

王珣抬起了頭,長陵站起了,踱出幾步,“第一個錯過的理由,我猜是因為當日在場的人太多,你不愿傷及無辜,可第二次第三次”頓住,“是你遲遲下不了手。”

半晌,王珣扶著旁的石塊慢慢站直了,“你是人,我不能對一個手。”

長陵長這麼大,相似的話對別人說了無數次,倒是頭一回聽人對如此說,對方還是一個娃娃,果真是活久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上。

“不錯,我是子,你下不了這個狠心,”微微彎下腰,“可我不明白,你的家人又為何下得了這樣的狠心,讓你一個病弱的孩子以犧牲自己為代價來達他們的利益。”

“你是想借機挑撥,讓我回去對付他們”王珣冷冷一笑,“死了這條心吧,我自宿疾,活不過十歲,本就是將死之人,談何犧牲”

長陵眸微微一閃。

賀家百年基業,家族分支盤錯節極為復雜,一時之間也猜不到這孩子的真正份。但他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膽識與魄力,賀家的主事人也不該讓他來犯險,除非他們對他心存忌憚,并掌握了他的命門,才迫使這孩子赴向黃泉。

宿疾若當真命不久矣,又有什麼好值得顧忌的

長陵指點住了他的道,扶著他盤膝而坐,王珣本能的想要躲開,卻半分也彈不了,看摁住自己的脈門,還當是要對自己施以酷刑,然而一和的暖意從脈門傳來,很快蔓延全子不冷了,淤在口的氣也順暢了許多。

長陵松開他的手,稍一思付,似是有所決定,隨即點住他周,右腕一旋,以掌心抵背,徐徐運送真氣。不出半炷香,王珣的額鬢汗水布,縷縷青煙自他頭頂升起,他能到自己四肢百骸里真氣蓬,又過了好一會兒,長陵方才停住,出手解

王珣驀地睜開眼,了幾口氣,這些年他飽病痛折磨,即使在夢中也擺不了的寒戰,在這一瞬間仿佛消融無形,有太久太久沒有嘗試過這樣舒適的呼吸,竟然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人有五臟六腑十二正經奇經八脈,所謂的天生宿疾,不外乎其所致。我方才探你脈息似有所滯,試著能否將其疏通,”長陵坐在巖石邊,敲了敲膝蓋,“哪想,你不僅手三經、手經有礙,連任督二脈與維脈也都為淤氣所阻,如此自然久病纏。不過,我已打通了你的手三經,你的風寒癥自能痊愈,不必擔心因此喪命了。”

王珣怔怔的回,張了張口,“你”

“你想問,我如何能夠打通你的筋脈”

王珣垂眸:“我爹曾請過林四大高僧為我運功絡靜脈,卻始終未能”

“他們不行不代表我不行。”長陵道:“自然,我能夠疏通你的經絡,也不代表就比林僧高明多,只不過,我并非為你運功,而是傳功。”

王珣渾一震,“你,你說什麼”

“你是先天宿疾,那淤滯之氣始終在你,若要疏通,自然要需要一新的真氣,我所練的釋真經家心法,講求的正是調節息之道。”長陵道:“我傳一功力給你,你調養得當,再多活個十年八年的,當不是難事。”

王珣這下完全聽傻了,他大抵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是個刺客,這個被刺之人怎麼就忽然傳功給自己了,更讓他不敢想象的是,居然告訴自己他能夠繼續活下去。

十年八年,說的如此輕巧,殊不知于他而言,那是做夢都不敢奢想的

他低著頭,渾開始劇烈的抖起來,太久的寒冷,都無人能夠傾訴,無數個驚慌無助的夜晚,他都不敢睡,他害怕一覺睡下,自己就再也看不到冉冉升起的太,保護不了他最為珍視的人

如此度日,他仍要咬著牙迫自己為一個冷靜的年人,看著自己的族人爭權奪利,在生死一線掙得生機。

但那些偽裝出來的強大在這一刻還是土崩瓦解了。

眼淚大滴大滴的奪眶而出,王珣再也忍耐不住,終于嚎啕大哭起來。

長陵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個孩子,他固然有著同齡人遠不及的才智與從容,可那些是經歷了多苦難才換來的,旁人豈能想象得出。

心底涌起了酸楚。

世人皆知天賦異稟,天竺高僧親授就不世神功,又有誰知背井離鄉,盡病痛折磨,為了減輕哪怕一分苦楚才沒日沒夜的練功,為了回到中原經歷了多非人的磨難,可回來了,爹娘卻已不在了

長陵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不自出手,王珣的頭發,“你這麼一哭,倒把我先前準備說的狠話,都咽回肚子里去了。”

王珣這才緩過勁來,慌的用袖子眼,“你要說什麼”

長陵收手道:“你如此聰明,我為何要救你,總能猜到吧”

他囁嚅半晌,方道:“你要我回到賀家,把那些圖謀害你、會對越家不利之人,統統除掉賀家斗自顧不暇,而越家坐收漁翁之利,坐。”

長陵點了點頭,“你猜對了一半。”

王珣不解看向

不慢道:“我還要你奪下賀家兵馬大權,為賀家主事之人。”

凜冽的風過他的耳尖,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長陵:“我我并非賀家的嫡子,既無權勢也無親信,連自己尚且無力保全”

話說到一半,他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了。賀家的至尊之位他從未覬覦,是因他壽有限但如若他能活下去,只要他能活下去,又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呢

長陵問:“你今年多大”

他一怔,“過完年,便十歲了。”

“十歲我那年打下蜀,是十五歲,”長陵出五個指頭,“五年,我給你五年,你拿下賀家,與我越家結為盟友,共奪天下。”

王珣的心狠狠地一跳。

他抬眸,怔怔是凌駕于天下英豪之上的戰神,對他說,要與他共奪天下。

延長了他夢寐以求的生命,又讓他許諾一個不曾想、不敢奢的王權霸業。

如此的荒唐,卻又如此真實。

一直以來,繚繞于他心間的霧悄無聲息的散開,他道:“我孑然一,只是一個孩子。”

道:“縱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擁覆。”

“我若當真奪下大權,他日,你就不擔心我與你為敵”

“他日你的壽命還掌握在我的手中,”長陵的角不自覺的微微揚起,“當然,你若得蒙其他高人相救,那也是你的造化,這天下向來是能者居之,你要相爭,我自當奉陪。”

天上的星空投長陵深淵似的眼,王珣迎上的目,過了良久,久到長陵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忽然道:“我答應你。”

“五年,我必手掌賀家大權,雙手為你奉上。”他沉聲道:“不是獻給越家,而是給你一人,越長陵。”

長陵一怔,“我并未有此意”

王珣:“既然我的命還握在你手中,那麼我所擁有的一切,又有什麼是不能給你的”

倘若他當真坐擁半壁江山,又豈有拱手相送之理長陵聽了,只當是這孩子突然撿回一命,一時下了豪言壯語,不與他較真,點了點頭:“那自是甚好。”

王珣站起,掌心懸立于空,道:“擊掌為誓。”

長陵看他神誠懇,出手去,與他輕輕擊掌三下。

曙后星孤,東方曉。

看時辰不早,便道:“你早些離開越家營吧,免得在我大哥跟前再出馬腳,到時我也幫不了你。”

他點了點頭,“好。”

長陵不再多言,走出幾步忽然又停下,回過頭去看他,“我還不知道你什麼名字。”

淺藍的天幕下,風吹他的額發,那年笑的溫潤如玉:“我賀瑜,瑾瑜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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