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自己也在皺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韁繩，那點握韁繩的力氣，哪裡能攏的住馬。只怕已經被馬拖出去了。

最近幾年，他把朝廷權柄牢牢抓在手裡，卻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於世家，對他敷衍有余，誠心投靠的沒有幾個。他手下找不出幾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門出的年輕人，才能有，還需要歷練。

他難得過來跑一回馬，也是存了放松積鬱緒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知道了消息，大老遠地從后宮裡被人攙扶著走過來，走得子都了，站在他的馬頭前，急促地著氣。

原本就是氣又病弱的子，長得又是一副惹人憐的楚楚相貌，氣得人心猿意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這般的荏弱人兒，哪怕如今尊貴之極的君份，也擋不住周圍年輕軍們瞟過來的火熱的眼神。

偏偏意識不到自己的貌和別人的覬覦，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是一隻已經有了大片細碎紋路、隨時可能破裂的珍貴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宮裡休養著，早些把裂開的紋路修補好，偏偏要惦記著出來跑馬；皇宮都走不出去，還整天嚷嚷著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來溫乖巧，子卻作天作地，作起來恨不得把自己直接在地上摔個八瓣碎。

他從小子沉得住氣，經歷了邊關戰事，京城政變，踩著腳下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務掌於他一人之手，自以為已經做到‘山崩於前而不變’的程度了。

然而，和相的時日越多，他越開始懷疑這一點。

看了就頭疼。

就比如現在，才跑了三五圈馬，就來了，拉住了他的韁繩，央他讓跑一圈馬。

像這般已經裂出細紋的珍貴玉瓶，輕輕一下便碎了，哪裡能讓跑馬。灌進口鼻裡的大風都有可能引發的咳舊疾。

他不肯。

就改口退讓，改而讓他帶著，就在跑馬場裡慢慢地跑一圈馬。

他當然可以帶著跑馬，然而男有別，眾目睽睽之下男共乘慢行，無異於調。當眾狎昵大臣，為君的清譽還要不要了。

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默默地在跑馬場站了一會兒，轉走了。

來的時候本就是強撐著過來，走的時候，人已經幾乎站不住，撐著一口氣走了幾步，子就要往下倒。呂吉祥當著權相的面不敢怠慢，趕來了步輦，護送上去。

沮喪地坐在步輦裡，以一個傷防備的姿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肘裡。

他跑了半圈馬，隔著步輦的紗帳看到了抱著膝蓋離去的低落姿態，不知怎麼的了他，心裡微微揪了一下。

當時他想，想騎馬，就算子這麼差，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找一匹剛出生幾個月的小馬駒，他在旁邊親自牽著韁繩，讓在跑馬場裡緩緩地跑一圈倒也沒什麼。

但這個念頭只在心裡劃過了短短半天。

勉強過來跑馬場的這一次累著了，人了風，心緒又不好，當夜就發起了熱。

折騰了兩三天，熱度才退下去點，突厥那邊又發兵繞過長城，攻擊了邊境的幾個州縣，屠了一座城。

他忙著整頓軍需，準備糧草，點將出征。

等小規模的戰事平定，已經是大半個月後的事了。

他空閑下來，專門挑了一個六個月大的小馬駒，養在皇宮馬廄裡，等著來找他再提跑馬的事，就把小馬駒牽出來。

卻從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個月，沒有等到的消息，以為折騰地病了一場，自己想通了，不再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再提跑馬的事。就此擱置。

養在皇宮馬廄裡的那匹小馬駒很快長大，被牽出去充作了戰馬。

——

裴顯在山下軍帳裡睜開眼的那個瞬間，模糊的夢境立刻遠去了，腦海裡隻留下沮喪地抱著膝蓋，坐在步輦裡的一抹單薄影。

他見過當面做出類似的姿態。

那還是正月裡，天家夫妻因為顧六郎的事生了齟齬，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了什麼樣的委屈，裝作無事地出來之後，站在紫宸殿外空曠的庭院裡，就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抱膝蹲在了松柏樹下。

他得訊趕去，解下自己上的大氅，披在肩頭，把人勸起了。

後來……就突然高興起來，領著他去了東宮。

裴顯在漆黑的中軍帳裡睜著眼。

他已經不記得剛才夢境的容了，但他約覺，夢裡的自己似乎哪裡做得不對，才會讓那道單薄荏弱的影，以傷防備的抱膝姿勢，坐在步輦裡孤單離去。

再想要細想下去，卻又什麼都記不起了，只剩下一悵然殘留心頭。

山裡了夜，靠近戰場兇地的人格外忌諱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將士，有人單獨走。

裴顯卻不怕鬼神之說。

如果說是鬼神之力讓的影夜夜夢，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裡起，獨自提了一盞燈，步行到了山腳下的河邊。

這河水，是薑鸞頭一天祭祀的戰場邊的同一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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