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元淮打量著這突然闖進來的孩子,他跟他長得并不像，但是蘭姨第一眼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就說同他小時候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隨元淮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是何模樣了,唯一的記憶只剩下大火灼燒后的劇痛和那燒得面目全非的疤痕。

他單手撐著額角,著拘謹站在門口的孩子冷笑：“父親？誰允許你這麼的？”

俞寶兒著字帖的手了，明顯有些無措，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披著大氅坐于高位上的男人，不知再喚他什麼好，索不開口了,輕抿著角,看起來乖巧又可憐。

他隨娘親一起下江南,只可惜車隊在半道上就被一隊黑甲衛給攔住了。

那天也是他第一天見這個男人,大雪如絮,他病懨懨倚在黑甲衛簇擁的馬車中,因久病而過分蒼白的手打著車簾,一雙眼郁盯著他們母子，目里甚至帶著幾分殘忍和即將得到報復的快意。

他很怕這個人，他娘親似乎更怕,抱著他時都在輕微發抖。

也是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見過他娘。

他被帶到這里,并沒有罰，還有人照顧他三餐起居，但每每他問起關于自己娘親的事，伺候的下人都諱莫如深，只有一個很喜歡他的嬤嬤敢跟他些許關于自己娘親的消息。

那個嬤嬤說,這個男人是他爹,只要他乖,討他歡心了，他就會讓自己見娘。

俞寶兒來到這里后，一直很乖，但他們還是從來不提讓他見娘親的事，前兩日俞寶兒才忍不住大哭，也不吃飯，想以此抗議。

最后只來了一個面生的男子，他說自己好好念書認字，功課做得好，就有可能見到娘親。

他照做了，今日果然就被帶出了院子，這也是他來這里這些時日，第一次離開自己居住的院子。

隨元淮看著俞寶兒這般怯懦模樣，面譏嘲，視線瞥見他握在手中的字帖，道：“聽說有人教你練字，拿過來瞧瞧。”

他是坐在那里，整個人仿佛就浸著無邊的郁，讓人心生懼意。

俞寶兒也怕，卻還是堅定地邁著小步子朝他走了過去。

他渾上下，最像俞淺淺的，約莫就是那一雙眼睛，黑而圓，眼角微微下垂，看起來溫良無害，還莫名惹人憐。

隨元淮在看到俞寶兒走來時，神微怔，恍惚間是過他看到了那個有孕在都從未打消過逃跑念頭的人。

明明弱得他一指頭就可惜碾死們，但就是怎麼罰都不長記，逮到機會，仍然會毫不猶豫地跑。

像是被圈養的鹿，一心只想著回到山林里。

俞寶兒把字帖懟到他眼前后，他方回過神來，神不知何故，變得愈發沉了些，蒼白瘦削的手指一張張捻字帖，讓俞寶兒張攥了角。

片刻后，他把俞寶兒練的那一大摞大字當廢紙一樣揚了出去，冷嗤：“寫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字得跟沒骨頭一樣，重寫。”

俞寶兒看著自己為了見娘親，一張張認真寫的大字，眼眶紅了紅，到底沒說話。

很快就有侍者屏氣凝聲進來，安置一方小幾擺上筆墨紙硯，整個過程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院子里伺候的人都知曉隨元淮喜怒無常，一向是把腦袋別在腰帶上進來伺候，哪敢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神。

俞寶兒看著這一切還有些無措，坐于書案后的隨元淮半掀開眼皮掃他一眼，冷冷開口：“就在這里練。”

俞寶兒鼓起勇氣問：“我要是寫好了，能見我娘麼？”

隨元淮笑容愈發譏諷了些：“誰教你同我說這些的？”

俞寶兒眼中蓄起淚意，卻倔強忍著眼淚不肯哭，說：“沒人教我，我只是想我娘了。”

隨元淮從桌上拿起一卷竹簡，森冷道：“練你的字去，再哭，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

俞寶兒乖乖去矮幾前練字時，小小的子側對著他，吃力握著比他手指還的筆，眼淚吧嗒掉在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水印，俞寶兒生怕他發現，不敢手去眼淚，也不敢發出哽咽聲，只放緩了呼吸，地哭。

他以為自己瞞得很好，男人坐在高位上，卻將他所有的小作盡收眼底，他半垂著眸子，眼底一片翳。

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不僅因為那個人不識抬舉，還因為這個孩子的存在，已嚴重威脅到了他的地位。

比起一個離不得湯藥，也習不了武的廢人，一個健康卻年歲小、極好掌控的孩子，怎麼看都是首選。

趙家母子越親近這個孩子，他心中就越發忌憚。

當年為了活下來，他忍了火燒之痛，留下一病。

后來為了能見人，他又經歷了無數非人的折磨，才將上那些被燒傷的皮一點點換掉，剝皮之痛這樣的酷刑，死人才會領會，他卻是活著就過了。

他這麼艱難才活下來，誰要是敢擋他的路，那就都去死吧！

這麼想著，神便愈發猙獰，攥著竹簡的那只手，力道大得那森白的指節像是下一刻就會折斷。

丫鬟進來奉茶，猝不及防撞見他的神，短促地驚一聲后，手中的茶水被打翻，杯子摔在地上碎裂開來時，丫鬟臉上已慘白得沒有一，整個人伏跪在地，聲祈求：“大公子……大公子饒命……”

隨元淮極度厭惡下人們看見他出一副見了鬼的驚恐樣子，他薄挑起，吐出的字卻腥冰冷：“拖下去，杖斃！”

很快就有人進來，丫鬟幾乎沒能再大喊一句，就被堵了帶下去，整個過程安靜且迅速，像是一場無聲的皮影戲。

俞寶兒坐在練字的矮幾上，怔怔看著這一幕，筆尖的墨點滴落在紙張上，弄臟了他快練完的那一張大字。

坐在書案后方的人冷眼瞧著他發白的小臉，突然惡劣道：“你要是不聽話，你娘就跟一樣的下場。”

俞寶兒明顯被嚇到了，那天從隨元淮書房練完字回去，就病了好幾天，夢魘時都在哭著喊娘。

蘭氏當年從東宮逃出去后，嫁了一富商替隨元淮發展外邊的勢力，在隨元淮被燒傷最嚴重的那段時日，并不在他邊，看到俞寶兒，只覺像是看到了自己當年照顧的那個小皇孫一般，心中憐惜得厲害，求去隨元淮跟前，想讓俞寶兒見他娘一面，卻只換來隨元淮一句譏諷：“杖殺個婢子，就把他嚇病了？蘭姨忘了，孤像他那般大的時候，剛經歷了東宮大火呢。”

蘭氏看著隨元淮漆黑的眸子里化開的點點森冷笑意，終究是沒敢再為俞寶兒求。

三日后，俞寶兒才慢慢好起來，不過子變得很悶，不說話，也不怎麼搭理人，每天雷打不要做的事就是練字。

蘭氏怕這個孩子就這麼被嚇壞了，命下人去尋幾個機靈些的孩子來給俞寶兒當玩伴。

但俞寶兒還是不搭理那些孩子，只悶頭做自己的事。

趙詢在清平縣時，曾奉命監視俞淺淺的一舉一，知道俞淺淺母子和樊家有往來，大膽向蘭氏提出，要不把樊家那小兒帶過來，看不能讓俞寶兒肯開口說話？

蘭氏明顯有些遲疑：“那孩子如今對外稱是武安侯之，被王府的人嚴加看管起來，如何帶來同小公子當玩伴？”

趙詢道：“世子同殿下親近，連帶著喜歡小公子，母親不試試，怎麼知曉世子那邊不同意？”

蘭氏同兒子對視片刻，道：“詢兒，哪怕是為了小公子好，也要先問過殿下。”

趙詢猛地低下頭，“孩兒也是怕小公子有什麼閃失，一時心切。”

蘭氏道：“如今整個趙家的基業都在你手上，你的抉擇，關系著整個趙家的存亡，莫要糊涂。”

趙詢恭敬道：“孩子謹記母親教誨。”

蘭氏再次求去隨元淮跟前時，一向胃口不佳的人，倒是難得頗有興致地在用飯，邊上站著的侍者把每一道菜都嘗過后，他才筷。

蘭氏掃了一眼桌上那些古怪的吃食，便知應當都是那位俞姨娘做的。那看著面團似的一個人，子卻出奇地倔，蘭氏從前就敲打過，終是沒能讓下脾。

眼下突然向隨元淮示好，大抵也是知道了俞寶兒生病的事，想借此見見孩子。

至于俞姨娘所在是院落被圍得水泄不通，消息是怎麼傳進去的，明顯是眼前人故意為之。

蘭氏不由皺起眉，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隨元淮對俞姨娘到底是個什麼心思，當初他每況愈下，怕有個萬一，才替他選了好幾個通房。

隨元淮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他心中厭惡，為了留下脈，卻還是不得不選一個孕育子嗣。

蘭氏有時候想，隨元淮大抵就是那時開始不再全然信任的。

但若是再來一次，還是會那般做，是太子妃的心腹，皇孫若是不行了，無論如何也要讓皇孫留下一點脈，繼續復仇大業，這樣才對得起太子妃在天之靈。

當初那批通房丫鬟里，明艷的嫵的隨元淮通通沒看上，只挑了膽子小得跟兔子一樣，又乖順聽話的俞姨娘。

只是大抵是被他喜怒無常的脾嚇到，俞姨娘膽子本又小，侍寢后便一直渾渾噩噩的，后來還大病一場，府上的人都背地里議論是被隨元淮嚇那樣的。

隨元淮置了議論的人，連帶著俞姨娘也想一并置了，大夫給俞姨娘診脈時卻查出喜脈。

俞姨娘這才得以保住一條命，但病好后卻像是變了一個人，表面乖巧，背地后心思卻不，逮住機會就跑不說，被抓回來了，不管隨元淮發多大火，只管最大限度保證自己過得舒坦。

孕吐得厲害就自個兒在小廚房里搗鼓吃食，哪怕被關著，也是該吃吃，該喝喝，養好，半點不虧待自己，等瞅準個機會，又跟只兔子一樣遁沒影兒了。

俞姨娘幾年前著七個月大的肚子功逃出去時，便是哄著隨元淮去莊子上住一段時間散散心，親自下廚卻在飯菜里下了藥，藥倒莊子上的人后，卷了自個兒的金銀首飾帶著心腹丫鬟和一侍衛一起跑了。

隨元淮醒來幾乎砸了整個莊子，口口聲聲罵著不過一賤婢，卻幾乎發了所有人馬去找，這一找，就是五六年，才終于在臨安鎮那樣一個小地方，尋到了人。

蘭氏以為他把俞姨娘母子抓回來后，以他的脾，估計會去母留子，但他只是把母子分開關著，不虧待們也不過問們，除了偶爾冷嘲熱諷幾句，好像就沒別的了，蘭氏一時間也不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隨元淮用著飯，察覺到蘭氏在邊上站著言又止好一會兒了，問：“蘭姨有事尋孤？”

蘭氏也不知在此時同他說俞寶兒的事是不是明智之舉，著頭皮道：“小公子病依舊沒有好轉，奴婢聽詢兒說俞姨娘在清平縣時，同樊家好，奴婢斗膽……想著樊家幺正好在府上，要不……暫且讓給小公子當玩伴，看小公子病會不會好些。”

隨元淮不覺得長寧還有命活著回去，大概是用了一頓合心意的飯，心尚且不錯，又不想這麼快如那人的愿，讓見兒子，他撐著下顎思忖了片刻，忽而笑道：“蘭姨都有主意了，去找青弟便是。”

走出房門的時候，蘭氏還是有些不甘相信，今日的隨元淮，似乎比往日好說話許多？

隨元青把長寧帶回長信王府，只隨意扔給下人，讓他們好生看管著，別要把小孩死凍死就是了，蘭氏打著隨元淮的名義說給俞寶兒找個玩伴，隨元青一句話沒多問就準了。

蘭氏被婆子引著去帶走長寧，打開柴房的門，就發現一個小姑娘在草垛里，瞧著像是很多天沒梳洗過了，頭頂的揪揪糟糟的，臉上也臟兮兮的，兩腮還被凍得有些發紅，一雙眼睛卻黑亮得驚人，麋鹿一般澄澈又警惕地打量著們。

蘭氏是宮里出來的，這輩子見過的人數不勝數，見到這小丫頭時，心下便詫異了一瞬，這小娃長開后得是個難得的人胚子。

-

薊州。

樊長玉一腳踹開守在地牢門口的賊人，手中的黑鐵砍骨刀一刀下去，火星迸，牢門上的鎖頭就掉到了地上。

后的兵氣都不勻追上來：“姑娘你別跑太快，前邊賊寇多……”

看到一地橫七豎八躺著不止的山賊時，兵后半截話卡殼了。

樊長玉沒理會后姍姍來遲的兵，進了暗沉的地牢，一邊把里邊被迷藥熏得昏昏沉沉的小孩拎起來看，一邊長寧的名字。

這些日子薊州城突然發生了好幾起孩被拐、被搶的案子，辦案的兵說是有一伙人販子在趁搶掠小孩。

樊長玉擔心長寧也是被人販子帶走了，抱著一希，這些天一直跟著兵四搗毀人販子窩點。

長寧沒找著，但是拎著把殺豬刀大殺四方的名聲已經傳開了，每每搗毀一個拐賣小孩或是婦的窩點，總因殺敵太勇立下頭功，偏偏又不是府的人，府只能賞大筆大筆的銀子。

樊長玉眼瞅著兜里的銀票一天天厚實了起來，長寧卻還是沒消息，心中急得不行。

府審訊那些人販子后，得知有些孩已經被賣去不同州府了，只要是跟長寧符合的，樊長玉都記了下來，把一半銀票留給了趙大娘，懷揣著另一半銀票背著幾把殺豬刀，打算橫幾大州府去找長寧。

為了方便找人，府的人建議找人給長寧畫一幅畫。

樊長玉這才想起家中有過年那會兒書生給畫的現的，還裱起來掛和長寧的屋子里了。

等回家去找，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卻仍沒找著那副畫。

之前樊長玉諸事纏，沒想起那副畫，此刻那副畫不翼而飛，倒是讓突然警覺起來。

那畫又不是名家所作，誰會專程來？

再者，臨安鎮在遭遇清風寨屠害后，基本上就是一座死鎮了，幾乎沒人會來這鎮上，便是有宵小之輩圖財的，那也該去大戶人家家中撿，不會顧城西這些貧寒人家。

樊長玉思來想去，驚覺唯一有可能拿走那副畫的，只有那一晚被劫持后，八會去而復返，回來堵藏在枯井里的人的那癟犢子！

畫上有自己，有長寧，還有言正，外人很容易會誤會們是一家人。

清風寨的人盡數落網后，只有那癟犢子和一匪逃了出去，難不就是們據那副畫，劫走了長寧意圖報復自己？

樊長玉想到薊州已沒了那癟犢子容之地，他原本是崇州的兵，指不定會跑回崇州去。

有了尋人的方向，當天就買了一匹馬，一路打聽著往崇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