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銅爐》第七十二章:歸來(上)

第七十二章:歸來

接下來的幾天,胡炭就呆在勞府里大門也不出,安心等待單嫣回歸。每日晨起夜寐,朝餐晚食,像尋常人家一般作息。飯前飯後,除了伺候著姑姑和師傅,便是在中庭勤習苦榕教給他的耳眼鍛煉基礎,暇余就去侍弄小黑馬,要不然就跟勞老爺在府中轉悠,把勞老爺從各地搜羅來的奇珍異賞玩個遍。

長社縣裡每天還不斷的有人湧來,大門小派,無門無派的,甚至還有隻學過三拳兩腳的莊稼把式,形貌各異,男皆有。其中也不乏一些名聲響亮的門閥子弟和世家後輩,嚴臺山的,六連山的,千葉門的,這些名門門風督嚴,頗有些繁瑣規矩,弟子出行一趟往往頗費周折,因此倒不如尋常江湖人走得痛快。這一次三江五湖齊聚潁昌,連遠在建衢兩州的宗派都有人趕來了。整個大宋界都已經轟,大家風聞潁昌府有個小娃娃能繪製療傷奇符,效驗如神,無論多麼沉重的傷勢病痛,刀傷棒傷,還是毒瘡奇癥,但凡還有一口活氣,一符下去都能救轉回來。這可是中原大俠劉振麾親口所說,又被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證實的。對江湖人而言,鎮日刀頭舐,爭鬥負傷在所不免,既聽說有這等奪天造化的神,誰不想來運氣?萬一祖墳冒煙真搶到一張,保立命就多了一份憑恃。便是自己不用也可轉贈與人,那說不定便是飛黃騰達之始,或許人生一場改天換命的重大轉折便寄於此。於是消息傳開沒幾天,四海同道為之振,無數人風塵僕僕,從南北各地匆忙啟程趕來,一時間長社街頭人滿為患。

勞府的門房每天都接到雪片也似的拜帖,而且逐日劇增,先數百而後破千,胡炭早吩咐過門子,來客一概擋駕,放出話說近因畫符過度,耗心費力,需要靜養暫不能見客。勞老爺特意在偏院開個房間讓他存放門狀,幾天下來已經堆一座小山。

小胡炭既不願見人,外頭諸客也只能無可奈何,他們可是聽說了,這小娃娃邊伴著一個實力可怖的絕世高手,功力遠勝蜀山掌門。當日苦榕懲戒三惡客,斗灰老者震昏數百人的事被幾經流傳,早就變得面目全非,苦榕在傳言中已變一個喜怒無常心狠手辣的前輩高人,來無影去無蹤,一怒天地變,彈指可殺千軍。有這樣一尊門神鎮著,誰活得不耐煩了敢歪腦筋?別說闖勞府了,便是敢在院牆外大聲咳嗽的也沒幾個。

有心計的,探明白鬍炭的年紀,推想小娃娃的喜好,便千方百計送進許多禮,附帖只說:「某某門派敬頌秦蘇姑娘及胡公子臺安。」「某某地某某人聞知胡公子客寓潁昌,起居未便,特進薄禮以供隨用並恭請旅安」,也不提求符的事。禮多是些時新帽,簪釵手鐲和串珠泥偶之類的孩,也有一些巧玩意兒和珍異吃食;另一些沒本事沒腦筋又實在符咒的,便用出千年老招數,每日到勞府門前扮慘,一大撥人面向府門匍匐長跪,或是呼痛乞求,或是哀哀哭泣,只盼能引胡炭的惻之心。

胡炭門是不敢出了,但對別人送進的禮,他倒是來者不拒。每天專花半個時辰興緻的親自拆看,長這麼大,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麼熱心誠意的送他東西呢,小娃娃豈肯放過?還別說,裡邊真有好些讓他喜歡的小件,比如一個裝了機括會隨著轉不斷變幻鳥雀形象的陀螺,一管吹氣便會自奏出《風搖竹》片段的銅簫,一盒子彩泥塑的緻小人兒,更有不慣常難見的果子。其實此時寄住在勞老爺府中,用度足無比,胡炭對這些極匠心的玩興趣減了許多,這些東西也就看個眼鮮罷了。勞老爺正極力結他,但凡是胡炭想要,勞老爺無有不許的。這妖怪錢多心野人閑,多年來足跡踏遍西域諸國,著實搜羅不好東西,此時毫不藏私的盡數供出,直讓胡炭眼花繚,直嫌眼睛生的太,就這樣勞老爺還兀自不滿意呢,若是天上月亮摘得,而胡炭又有興趣,妖怪老爺只怕都會想盡辦法給他抱了回來。

胡炭當然知道勞老爺這麼殷勤賣力所何為。因當日曾許了口,倒也不想故意吊著他,只是回來后聽取秦蘇的主張,先理個輕重緩急,連著幾日把所畫的定神符都用來治療寧雨了,每天十多張,盡數燒符水灌餵給,半張也沒剩下來。因此直到四日過後,五六十張符咒顯功,寧雨好轉,枯黑的小臉上終於顯出一,這才騰出手來,一口氣又給勞老爺繪了十五張。

勞老爺當然知曉好賴,知道不能跟人家師傅師姊相比,也不敢嫌,歡天喜地收了,然後慷慨豪擲出三萬兩銀子,說是預送給胡炭和秦蘇的程儀。這妖怪人,眼睛毒著呢,當日胡炭想要籌措飯資的小心思自是沒有瞞過他。又的想到銀兩贅重攜帶不便,便又幫著胡炭,把三萬兩連同先前的七千兩金銀都換了輕便的珠寶和子。

如是,客人慷慨主人識趣,你敬我謙的又過了六日,勞府里其樂融融。上至老爺下至僕僮,人人得其所哉,一派和樂安祥。

且喜這一日梅艷風輕,薄暮初初籠下的時候,勞老爺便盛邀請幾人同去後院賞雪,說是新運到一批吐蕃珍異果品、酒和脯臘,讓幾人去嘗鮮。胡炭饞,被勞老爺繪聲繪影的一頓形容,勸得吞唾不已,兩眼直放,勞老爺還沒說完便是一疊聲的好。苦榕素不喜這些,又知道這妖怪記仇,著實忌憚著自己,便不想同去敗人興緻,囑了胡炭幾句,自留在房裡照看寧雨了。勞老爺無比欣賞他的決定,頭一次覺得混賬覺明者也非全然的一無是,至這察言觀、識知趣的功夫就不賴,當下連假惺惺的客套堅持都省了,吩咐慕管家為爺孫兩個另備進一份酒果吃食,便拉著胡炭和秦蘇走。晚間三個人在角亭里炙鹿賞雪,品嘗果釀,聽勞老爺談說些舊時掌故,四方見聞,順便吹噓一下他當年的壯事。又聽青子演奏新學會的幾首時新曲兒,好不痛快!胡炭日間學武偶有領悟,加上新有萬貫家財傍,此時真是意氣風發,興緻極高,不但杯來酒干,嘗遍了每一樣菜肴新果,還要來了子的瑤琴,翻來覆去的鼓搗,彈了一氣。勞老爺任他胡奏,不惟不評惡語,還令幾個子為他伴音合韻,裝模作樣的傾聽,一臉陶醉模樣,大呼彩。曲罷,一大一小裂而嘻。秦蘇見他們玩得忘形,老不老小不小的,也是抿直笑,一改幾日來心事重重的模樣。

當晚,在勞老爺的曲意逢迎之下,三人都頗覺盡興,直至夜深更闌才酒酣人醺的各自歸房。

酒飲半醉之後,人最易睡,可是這一夜胡炭卻睡得很不安穩,冥冥中似乎有所預,翻來覆去的總難眠,一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的,等到城門譙樓傳過四更鼓響,突然間心頭空明,驀的就陷了一寧謐之中。渾的舒泰無比,就如是久懸某事之人,突然間得知事已獲解決,落下了口大石一般,說不出的舒暢愜意。緩緩吐了氣,覺心境澄明,心思比往時靈敏了不知多倍,日間所學的許多武學技藝流水般淌過心頭,一招一式,一應疑難之,豁然通解,這極像是師傅告訴他的天人合一通明律境,如比丘禪悅,念頭通達無比,實是令人癡醉。正自欣喜,約間似覺窗風掠面,涼浸浸的氣息從床腳蔓至床上來,置在衾外的手足覺有些冰冷。暗想:「難道剛才上床時忘了關窗?」依稀記得自己是關了的,也不以為意,在心裡將適才所悟從頭到尾再貫通數遍,再無滯,才裹被子待沉沉睡去,不想鼻端卻聞見一淡淡馨香,與房間里原有的助眠熏香不同,似乎舊曾有識,當時一個激靈便驚醒過來,在床上坐起,卻見床頭一片暗影里,一個渾散發著寒氣的人影突兀立著,正默不作聲看著他。

「姑姑……」胡炭輕聲喚道,惺忪的睡眼,他從的那無比稔親切的覺中認出了來人。果然,夜風拂窗紗,檐下燈籠的微進來,映出了那張秀麗臉龐的廓,綰結的青之下,頰半月,眉如柳尖,睫長而纖,正是一去十餘日的單嫣。

「姑姑!你回來啦!」胡炭欣喜的道,只是怕吵醒同室而眠的秦蘇,刻意低了聲音。他睜大了眼睛,這下是徹底清醒了,他從對方知到了淡淡的歡喜,還有逐漸轉濃的憐和溫,這正是他早一刻間突然獲得安寧的源。

單嫣上寒氣極重,胡炭先前覺到的冷氣正是從上散出的,顯是剛從雪地里歸來,室未久。見胡炭高興,側臉廓微微彎了個弧度,似乎是回給他一個微笑。背著燈,神看得不甚分明,暗裡只見,若兩點晨星,定定的只落在年臉上,像在端詳著,又像在想心事出神。

剛才站在黑暗裡,也不知把朦朧半睡的年看了多久。

「你把我走時說的話都給忘了。」單嫣淡淡責備說,胡炭投注過來的親近歡悅目微有些不習慣,雖然在相州之時,無時不刻都在牽掛這個孩子,無數次的設想過歸來后二人相景,可是到當真面臨時,仍然擺不那一異樣之。在一千四百多年的生命中,從未曾有人這麼毫無保留的信賴和孺慕,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度過的,因此猝然之下,多了這麼一個魂相連的親人,被他如此敬和依,讓產生無比新奇的同時,心底下也暗生出迷惘和恐懼來,在一瞬間心神失守,覺到莫名的遲疑和不安,似乎這一切只是在夢境之中。察覺到了心底的這疏離之意,不得不假作嗔怪來掩飾緒:「讓你別我姑姑,我是你姨娘。」

「噢,姨娘!」胡炭笑著應道,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他的心裡充滿歡喜。藉由脈和靈魂的聯繫,他已確認這是他在世上最親近的人。秦蘇姑姑雖然自小養他,疼他,卻與他沒有緣,從未像眼前姨娘這樣讓他有雨水歸川的安寧覺,他能夠清晰的知二人之間脈的共鳴,能夠到單嫣的真實,了解的喜怒哀樂。姨娘的語氣雖然帶著責怪,然而胡炭並沒有覺到的不滿,他知道並沒有真正生氣。

他察覺到心裡微微的不安,不過很快,那不安就減弱消失了。

子怎樣了?這些日子沒再疼了吧?」單嫣問他。當初頭一日見面,胡炭就被明錐和瘋禪師手時激出的勁氣所創,傷重垂危,單嫣不惜本源耗用修為將他救轉回了。雖然自負救人醫天下無雙,可是關心切,還是有此一問。

胡炭明白所指,笑嘻嘻的搖頭,揮拳空擊了兩下,道:「早就好了,姨娘醫這麼好,那點小傷,怎麼還會有事。」

單嫣點了點頭,又問起勞免。這妖怪在夕照山中是個異類,不喜修行,不慕求大道,偏喜歡人間的閑散生活,又學得人一般的油,山上其他妖怪跟他都不甚親近。廣澤對他也是不冷不熱的,雖然勞免壽命長久,功法也不算低,廣澤還是把他扔到人世里負責信報聯絡之職,雖然有盡其才用之意,但夕照山與驚馬崖的爭戰都沒召他參與,這到底仍是變相的冷落疏遠了,單嫣只擔心勞免會因此心生疏懶,怠慢了胡炭。

誰知道其實不然,這妖怪被定神符吊著,對胡炭何止是有求必應,沒求也要想法子求應,噓寒問暖,關心備至,一日里八十次的獻殷勤,比個勤懇啰嗦的媽還盡心。胡炭這些時日飯來張口手,被侍奉得滿意極了,只差沒被刻個牌位供祠堂里當小祖宗了。他心思通,察言觀的本事可毫不弱於勞免,從那妖怪幾次語及單嫣時躲躲閃閃的恭維和討好模樣,早就猜想到單嫣在夕照山中定然地位尊崇。勞免這麼幫襯著自己,想是極盼在姨娘面前落個好形象的,希冀著往後遇有傷時姨娘會對他另看一眼。

這妖怪倒是好,雖然有些狡猾,然而本心不壞,對自己和姑姑、師傅服侍得都算盡心,也肯做善事,在當地民不低,若是不計較他妖怪的份,算得上是一個富而有良的老爺了。當下毫不吝惜自己的激賞之詞,讚不絕口,只把個勞老爺誇個仗義輕財義薄雲天的絕世好夥伴,天上有地上無,這種好妖怪,一隻實在太,只盼著多來幾隻才好呢。

單嫣聽他眉飛舞的講述這幾日的生活,雖是低了聲音,還是賣力的想給勞免說好話金,不由得有些好笑。勞免的子如何,自是早就知道的,學得人間的油詐,用些手段在胡炭上,那是再簡單自然不過了,輕易便打的心。

不過見著胡炭知恩圖報,人讓尺而我敬丈,心裡也自安,想道:「這孩子倒是和大哥一般的與人為善。人家對他好,他便也加倍的對人好。」如今天地,世道維艱,與十餘年前已大有不同了,頻發,單嫣已不能奢自己珍重之人都能夠偏安一隅獨善其,胡炭遲早都要投於這場天地浩劫之中的。而一人能力再大,面對接踵而來的紛繁事務總是難以一一應付,邊總須有人幫襯才好,胡炭有這個,日後極易結友好,呼朋聚伴,不用擔心他再步胡大哥一般的命運。胡大哥也待人誠懇,只是運道不濟,誰也料不到會生出那麼巨大的變故,讓他陡遭一場大難。一時憶起往事,再見到胡炭笑說之間眉眼閃,機智狡黠,分明便是胡不為年時的樣貌,一時更生,悲從惘出,哀盡生,心中滾涌,依稀便錯覺得眼前的孩正是自己當年悉的胡不為,心之下,原本冷峻的面容漸漸變得和起來。

便在這時,睡在胡炭隔床的秦蘇『唔』的一聲驚醒了,黑暗裡翻坐起,警惕的低喝一聲:「誰?」單嫣眉頭一皺,臉瞬間又冷了下來。向胡炭說道:「現在天晚,你且先睡下,明日我再來看你。」說著,也不理會秦蘇,人影閃,倏忽而沒,竟已是離室而去。

那邊秦蘇著下床,疾步來到胡炭床邊,卻看見胡炭擁被坐著,上看來並無損傷,直愣愣的正著打開的窗板發獃。

「你單嫣姑姑回來了?」秦蘇立時便省悟到了,問向胡炭。剛才寐中突醒,神智未復,並未看到黑暗中之人,單嫣最後的說話又低沉模糊的,讓人難以辨知。待見到胡炭點頭,心頭便是一,無端的便起來,手足有些無措,在原地獃想了一會,才移步到窗邊,從桌上了火鐮火石,嚓嚓嚓的打著,只不過似乎心裡張,打得有些急促,好幾次都打歪了,鐮石上星火四濺,卻沒點著火絨,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蠟燭點著了。

跟你說什麼了?…………沒傷吧?」

「沒有。」胡炭搖頭道,「就問我勞老爺的事,我凈撿好話兒說了,勞老爺明天知道,得好好謝我才。」

「還有呢?只說勞老爺,沒跟你說別的事?」

「沒有啊,」胡炭迷惘的看著秦蘇,「還有什麼別的事?」縱是小心思聰穎,這時候也猜不到姑姑心裡想的是什麼,眼見著秦蘇面上微顯失,沉默下來,拿了一個錦墩坐下了,單手支頤,神遊外,似乎又陷沉思里去。

「姑姑,你想問姨娘什麼事?很重要麼?」胡炭問,秦蘇搖搖頭沒有回答,對著蠟燭沉思一會,忽然站起來,扭頭著窗外,看樣子像是拿定了什麼主意,想要奔出門去,可是,似乎在一瞬間,心的掙扎又變劇烈,那一步始終邁不出去。低頭咬著,手把袂帶攥握得的,面上神不知變幻了幾回,靜立許久,卻又慢慢地坐下了。

胡炭奇怪的看著,心裡充滿疑。他早就發覺姑姑這些時日來變得有些異樣,自從那天與姨娘見面過後,姑姑的興緻一直就不很高,幹什麼都心不在焉的,整日神思不屬。以往每天都嚴厲督促他溫習功課,讓他背誦經文,這些天竟然也都忘了過問,也不知忽然有什麼心事。

他自不知道,此時他的姑姑,又在經歷著一場心境的劇變。

秦蘇此時心中所懸的,除了胡不為的生死消息,還能有什麼事?自半月前聽到單嫣說出胡不為未死,便一直如不真實之境中,眼萬事虛虛渺渺,彷彿隔著一重紗,疑假幻真。

單嫣告訴的那個消息委實太過震撼,太過重大,大到倉促之下聽聞,教人無法承

此時距離荒山上的永訣已過六年。

忽忽數年過去,本已走出絕境,心境變得平和了,已經接了胡不為離世的事實,把自己當胡大哥的未亡人,封藏起自己一生的****,不再對未來有期許。現在,一心只想著把胡大哥的骨拉扯長大,讓他不至在泉壤之下還掛心。然而當終於重獲安寧,終於足趟棘在荊刺叢里踩出一條平道,這時候卻猛然聽人說,原來胡不為卻還未死,他還活著!於而言,這何啻于晴空再下驚雷。

要知道,那是一生里唯一的衷之人,是魂舟之所系呵。的生活曾依他而存,亦因他而廢,這時候再聽到與他生死有關的消息,對的震之大又何復多言?

是極願意去相信單嫣的話的,期盼著胡不為仍幸在人間。雖然從理智來說,明知胡不為不可能再有生還的機會。然而……人總歸是祈盼有奇跡的,於,誰會真的肯完全拋除掉幻想,甘心沉沒死湖之中?誰會真的願意承接不幸,而不盼著不幸會離開遠去?當一件創人至深的災難發生變化重見曙,誰都會的抓住吧?誰都會暗地裡再生出希冀吧,哪怕那希是如此的微弱和渺茫。

這些時日來,秦蘇便一直陷在信於不信之中。每日念茲在茲,便只是單嫣當日的輕聲耳語,琢磨單嫣的說話語氣,猜測的想法,想要確定那句話容的真假,被這些念頭思想佔盡心力,便對別的什麼事都難以上心了。偶爾信念堅定,想道單嫣與己無冤無仇,欺騙自己對也無甚好,必不會拿這等重大消息來開玩笑。當如是想時,的心便抑不住的振狂喜,遙想來日或會再有與胡大哥對面相見的時候,便渾戰慄,滿心都被歡喜和期待填塞滿了,口漲痛,幾無法呼吸。

枯木再青,熹炭重燔,這又豈是一個欣喜狂或者忐忑難安所能形容的。

而有時候,想到胡大哥即便能偶倖存,想必也非自由之,可能陷水火,這幾年不知道經歷過怎樣的磨難,現在又忍著怎樣苦楚,當時整顆心便又沉落下來,被焦灼憂慮填滿,恨不得現在就見到他面,舍己以代。想那漢子溫和的說話,想他為難的樣子,想當日空山遇敵,他不舍離去而甘心與赴死的景,一幕幕一樁樁,清晰如畫,如斯深良人,眉目猶見同昨日,卻橫遭天厄,之中凄苦無已,思至深時,寸斷腸,心扉痛徹。

偶而理智恢復,疑慮重起來,覺自己見到的單嫣與胡大哥描述的殊不相同。這樣的狐貍說出話來,又有多可信度?別不是只不過是順口說說,用來試探消遣的罷?這般想時,便又是突生恐懼,心灰若死,想到胡大哥終究已歿,自己還空他能復生,這是何等可憐可笑。慘然自哀之下,整顆心空落落的,腦中一片茫然。

然而能給出這一切答案的單嫣卻遠赴相州去了,讓一個人每日里備煎熬,坐立難安。每一天都在計算著單嫣的歸程,度刻如年。沒人會想到,在整個勞府之中,才是最盼單嫣歸來的那個人。

一姑一侄在房裡對燭而坐,小的疑不解,大的心思滿腹,俱各不說話了,房裡一時安靜下來。胡炭年紀小,不會有多複雜的心事,只奇怪姑姑為何在知道姨娘回來后便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左思右想猜不到緣由,百無聊賴的陪坐了一會兒,便哈欠連天,困意如山倒來,眼皮直有千鈞重,抱著被子頻頻點頭。秦蘇惕然驚醒,連忙安置他重新臥下了,給他掖被角,吹熄蠟燭也回到自己床榻和躺下。

只是到得此時,卻哪裡還能睡得著,思緒如般翻伏,心如被沸油煎煮,又是惶恐又是懼怕,又是期待又是擔憂,全然無法平靜。想得心煩意了,想要運功調息一下,服心魔,然而心魔到此時,已變得無比堅韌頑強,道高一尺,魔高百丈,這些時日來一直琢磨著的疑問此時盡數冒出,攔也攔不住,只索罷了。

只等明日天明,就要去找單嫣問個明白。這件事如鯁在,已經折磨太多時日了。還不知道會在單嫣那裡得到什麼樣的答案。

而再想及那不確切的後果,立刻便到無比的恐懼,在剎那間勇氣盡消,渾抖,極想就此不顧,只當自己沒聽過這個消息,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再一次承傷心失的力量了,若是這個微弱的希再被摧毀一次,就真的萬劫不復。

可是,讓就這麼渾噩下去,不去追尋胡大哥可能倖存的消息,又怎肯甘心?

選擇是如此艱難,進一步未必便見平川大道,而退一步卻定是斷崖懸空。

這般左右為難,萬念叢生的,無數想法纏結,心中伏,更是再無倦意了,直恨不得立時找到單嫣當面,與一五一十的對辯個清楚。只是單嫣才剛從爭戰中,風塵僕僕的趕回來,還不知道那邊局勢勝敗如何,有無折損,如此更深宵重時候,畢竟不好拿心事去打擾

聽著窗外寒風如泣,除了雪粒的微響,冷松偶爾的搖,再無半點雜聲,秦蘇又一次覺到了辰難捱。一夜不過五更,為什麼四更的鼓聲敲過這麼久了,五更卻還未到來?即便在以前逃亡途中,貧病加還護著一個,那麼多辛苦,也未覺得冬夜有這樣漫長的時候。黑暗裡竟然聽不見半聲鳴,這實在太反常了,會不會是整個長治縣裡都沒一戶養的人家?還是那些偏偏今日不願啼晨,或者竟然被盜賊全給走了?

心中焦灼著,腦里胡思想,甚麼古怪念頭都冒出來了。一時又暗自抱怨勞老爺,明明對許多事都考慮得周全無比,卻偏偏忘了在這房間里置個水,讓想看一下刻下什麼時辰都難得如願。

好容易挨到熹初照,遠第一聲響起,聽在耳里簡直如同天籟。而後,遠遠近近的雄開始履行天職,長一聲短一聲的,那些高的喔聲往時只覺擾人清夢,現在卻覺說不出的親切聽。

秦蘇疲倦的合上雙目,緩緩的吐出口氣,聽見外面院子開始漸漸傳來人聲了,初一二人,后五六人,有人哈欠有人咳嗽,有人抬著重,這是勞府的僕役們開始晨起勞作,燒湯煮茶,準備一早的漱洗用度。

新晨伊始,這意味著,很快就能見到單嫣了,胡大哥到底是生是死,今日將見分曉。想到這一節,渾便又開始難以自抑的繃,心頭髮,心臟如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握住,隨著慢慢使力便一陣慢一陣的蔓涌全

終於放亮,風不甚急,無雪無晴,是個平常天氣。明從窗槅間進來,黑暗的房間里各個漸次顯現廓。秦蘇閉目吐息片刻,抑住心裡的忐忑,整而起,看一眼胡炭,見他一腳蹬在被外,抱著小枕頭睡得正香,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孩子,你爹爹或者尚在人間,這對你對我,都是一件無比重要之事。」默默想道,「今日便能夠知道答案,若消息是真的……只怕你未來的生活要發生重大變化了。」秦蘇幫他把被子展平回來,深深的看了小一眼,移步走到門前,雙手拿住門閂,覺到了掌間那異乎尋常的冰冷。的手指有些抖起來,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張,連帶著子也微微搖晃。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待緒稍復,才決然一,啟扃走出門去。

門外寒風吹雪,梅華香殘。時而傳來人聲,與平常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屋中置於兩角的暖爐殘炭猶溫,胡炭一直睡到辰時過半還未醒來。還在睡夢之中,忽然聽見窗槅傳來指甲剝啄聲響。胡炭霍然驚醒,『嗯』的翻坐定,手掌捂住臉,大大打了一個哈欠。

這細微的響靜立刻被窗外捕捉到了,一個小孩清脆爽利的聲音傳了進來:「胡爺,該起床了,你要去練功啦!」

胡炭『噢』的應了,看一眼秦蘇並未在室,便在床下找到了鞋,披上衫跑過去開門。小丫鬟素珠兒端著一個托盤過來,盤上是一個浮雕松鶴的羊脂玉蓋碗,蓋子未揭,卻是香氣撲鼻。素珠兒微屈了一下膝,馬馬虎虎做個襝衽禮,道:「這是老爺吩咐給你做的拔山蓮子羹,你快吃吧,好長力氣!」胡炭笑著向道了謝,拿起羹碗三口兩口吃了乾淨,素珠兒目不轉睛的瞪著他看,撅道:「你不會慢一點麼?這麼燙,你吃壞了老爺可要責怪我的。」胡炭笑道:「哪裡燙了?就是再熱十倍我也吃不壞!」素珠兒是勞老爺才買來專門伺候他的小丫鬟,漂亮活潑,年歲也相當。深知自己能夠進勞府是何等幸運,對老爺代的事自是極為著。因是普通人家的兒,不知胡炭上學有功法不怕冷熱。

胡炭放下湯碗,用手背抹了抹,便一溜煙向師傅住的院子跑去,一路跑,一路扣扣,他要給師傅請安,順便看看兒姊姊的病。剛折到窗下拿水桶的素珠兒吃了一驚,在後面連連跺腳:「跑什麼?!你還沒洗臉吶!回來!我都給你把熱水端來啦!」胡炭朝作個鬼臉,嚷道:「不洗了!我的臉又不臟!」轉眼已經跑出院門去了。

路上遇到到的僕役似乎都有點匆忙,一個個腳不點地的,一路所見,竟沒半個閑人。這形可有點兒奇怪,跟勞府以前從容有序的樣子頗不一樣。胡炭猜想到可能是因為姨娘歸來的緣故,勞老爺結姨娘,因此督促得僕役們都不敢懶散,當下也未多想。趕到師傅房前,見師傅和兒姊姊果然已經起來了,便走進門去,叩了頭。

苦榕剛給寧雨完畢,胡炭幫著手,又給喂下一張定神符。眼見著小孩兒臉上的活越來越明顯,胡炭也很歡喜。十餘天工夫,集六十餘張定神符的藥力,終於有了喜人的變化,寧雨長了一尺,原本乾枯黢黑的臉龐已經暈開一圈,彎彎的細眉,長著的眼睛,尖俏的下,都已漸次向原本該有的形狀舒展。

最重要的是,已經連著好幾夜能夠沉沉睡去,沒有再含淚呼痛了,顯然以往折磨的那些病痛正在大幅減輕,這是最讓苦榕到安的一點。

師徒二人相助著,把寧雨調理安置完,苦榕便開始考校胡炭的功法進度,這是每日例行的問詢,要了解小是否用功以及掌握他每日功法的進境。誰知這一問便讓苦榕大吃了一驚,胡炭昨夜裡突獲靈,半醒半夢之間如得神助,將功法里許多原本晦疑難之都舉一反三的理了個通,苦榕略一詢問,小隨口便答,竟然無一錯昧。許多法道理都是胡炭自己推導出來的,答時甚淺顯直白,雖然未如原論那般準深奧,然而主旨相近,路理符合,終究已算是能夠理解運用了。

苦榕心中生出奇異的覺。看著胡炭,約生出英雄已老的。他想不到自己竟然還是低估這孩子的悟,原本他是預計要教胡炭十年,能讓這小在弱冠之齡到大修為者的門檻的,這已經是江湖罕見的進步了,沒想到胡炭竟然給他大大的一個驚喜,以胡炭目下的進度來看,只怕這個日期要大大提前。

當下打疊神,又傳給了胡炭一套行氣功法,囑咐他繼續用功。適逢勞老爺讓婢送早膳進來,胡炭便跟師傅磕頭告退。等一行人魚貫房,便轉出去。寧雨因在病中,飲食有些繁瑣,勞老爺倒也未因不喜苦榕而在此項上剋扣刁難,選用的葯食都是最好的,花費不貲,更不怕繁瑣,每日調派來專門伺候寧雨的廚子僕役嬤嬤就有六七人,只此一點,胡炭便無法不對勞老爺生出激來。

出門到得庭院,練了一趟功,將昨日所悟再鞏固一遍。心無旁騖的,又將師傅今日傳授的容演練梳理一次,默默思索其中的道理,忽然想起姨娘已經回來了,自己該當去請個安才是,啊喲一聲,暗罵自己糊塗,收了功急忙去找姨娘,誰知來到單嫣屋前,卻被守門的丫鬟告知,單嫣沒在房中,一個時辰前才剛出門去了,不知去哪兒。

滿懷納悶的回到自己房間,見秦蘇也沒在屋裡,連往時影蟲兒一般的勞老爺,今日竟然也沒來羅唣。似乎一天之間,所有人都有了重要的事要做,只剩他一個人無所事事。

這無人陪伴的日子可有些不太習慣,胡炭暗自嘀咕著,喚了素珠兒,讓丫鬟給他準備糧豆,他要去看雪夜獅子照。

雪夜獅子照倒是還在廄中,小黑馬也在,胡炭對這兩匹馬現在是一般的鐘,將豆餅分兩撥倒食槽里,便挨個給兩匹馬捋鬃。名駒頗通人,兩匹馬幾日來和胡炭早已廝混了,順從的讓他梳弄,偶爾側頸過來,噗嚕嚕的打響鼻,磨蹭他臉頰,好不親昵。

兩個人在馬廄里呆了好半天,玩得興高采烈。素珠兒年紀小,又是剛學伺候人,還不大懂得尊卑規矩,加之格潑辣,和胡炭說話全無半點拘謹,不過這倒是對了胡炭胃口,把個玩伴互相爭執討論著,一起喂馬,一起提水梳洗,鬧著,誰也不讓誰。

眼見著天將過午,兩個人才從馬廄里出來,胡炭固是心懷舒暢,素珠兒臉上也是紅撲撲的,眼睛里綻放神采。對兩個孩而言,在如今的時局之下,家家戶戶恓惶,食不果腹,朝不保夕,還能會這久違而簡單的快樂,是何等難能可貴。

在中庭分了手,胡炭哼著曲兒回到房間,終於看見秦蘇回來了,一襲白坐在床上,面向里坐著正在沉思。

「姑姑!你去哪兒啦!我剛才找你……」胡炭話剛說一半,看見秦蘇轉過來的臉上秀目紅腫,臉上淚痕未乾,不由得心中一震,只擔心秦蘇了什麼傷害或委屈,頓然止住了話,小臉嚴肅的看向秦蘇,眼裡充滿詢問。

「炭兒,」秦蘇展向他笑了笑,招手他過去。胡炭聽話移步上前,待得近了,他才發覺況和他想的可能有些不同,姑姑的樣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雖然明是大哭過一場,然而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哀苦憂愁的模樣,反而綻著一從前未曾見過的神采,他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姑姑,發生什麼事了?這還是以前那個總是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姑姑麼?

秦蘇頰上淚痕宛然,如梨花帶雨,然而雙目卻異常明亮,著一莫名的神,灼如晨星,明麗妍已極。

「姑姑……」胡炭呆了呆,不想秦蘇一把攬過他的頭頸,將他抱了過去,的擁在懷中,他覺到姑姑把臉在他肩膀,溫熱的淚水滲裳流淌到上,姑姑的眉和眼間微微的著,他聽見姑姑喃喃的低語:「太好了!太好了!他還活著!你爹爹還活著!他還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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