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哪怕是天才，輕易變道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無數專業都證明過這個鐵律，一張白紙好作畫，門時候的方向如果錯了，後麵想扳回來簡直難於上青天。

因為一旦前麵的習慣、思路甚至反應被固化以後，改變習慣比從頭再來難得多。

萬長生顯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是說他之前的技藝錯了，而是中國傳統和現在考試需要的西洋畫法，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國畫中畫個蘋果，多半就是畫個圈，小彎弧表示那個凹陷，再來一筆就是那蘋果枝，三筆就能齊活兒！

三歲小孩兒都能畫。

但大師就能在這三筆中畫出或俏皮調侃、或懶散悠閑、或嚴謹沉悶的不同來。

這不是神話，看看吳道子、八大山人朱耷，以至於近代的子愷，中國畫講究的是神來之筆的言簡意賅中，出神韻意境。

西洋畫法得有近大遠小的視，要有影立，也就是得趨近於照片的基礎上，還要有藝。

最直接的區別就是，中國畫都是用線條來框住的，畫什麽花鳥人果子，那都得用線勾出外廓，再描繪細節，最多填點。

而實際上抬起我們的小手手，看看桌上的東西，那和外界區別開的外廓線是不存在的。

是我們想象有條線。

中國畫從一開始就強調想象力。

而西洋畫是用不同的明暗來區分，甚至格外忌諱那條廓線，可以用背景襯托出廓，但絕對不能畫那條線！

萬長生的問題就在這裏。

了兩萬塊錢，培訓班還是贈送了全套學習畫的，不用萬長生額外去買，直接拿了就能跟陸濤進教室。

不過他從進去，就引人矚目的。

哥也想低調，但外表不允許啊！

實在是他穿得有點土氣，人又長得比較特異。

萬長生活了二十年，就沒關注過吃飯穿，那都是有人伺候好了的，起碼賈歡歡沒事兒就出沒在左右，跟長生他媽孫二娘爭奪各種主導權，哪到他心？

再說萬長生除了學校，其他時間都待在觀音廟那些遊人免進的閣樓、碑林、祠堂，穿得最多的可能就是一藍黑勞保服加一條圍。

也就跑到廟前商業街賺錢玩兒的時候，才穿得盡量仙風道骨，譬如今天這樣的對襟黑夾襖……

他媽是有多想趕把兒子攆走，都沒來得及萬長生換服。

不是對襟裳，萬長生還會按照蜀川鄉下男人的風格戴上包頭巾，這樣更顯土渣子味兒，更容易讓遊客上鉤。

先油然而生居高臨下看鄉佬的輕視，後麵卻會轉化對世外高人的詫異。

這都是多年傳下來，屢試不爽的法門了。

上午包頭巾給了賈歡歡，現在萬長生在觀音廟前商業街習以為常的傳統對襟裳，在各種說得上個十足的考生服裝裏麵，絕對是最個的。

換到其他群，可能會鄙視土氣，藝行業卻往往會眼前一亮！

這些人腦瓜子都不正常的。

然後萬長生一米八二的高，卻略微有點駝背，不是變形那種，而是下意識的都會佝僂點，實在是他太習慣於彎腰專注做事了。

這也是很多瘦高男生常見的站姿問題。

可萬長生又不瘦，上的夾襖有點臃腫，也掩不住他高大的形，特別是肩寬。

明明有張清秀斯文的臉，卻剃著板寸和這樣的形。

再加上服，不被關注都不行啊。

生還有悄悄評頭論足流的，很明顯學院考生，對外表都是很敏的。

萬長生這種小鮮的長相，老狼狗的材，明顯有很大的塑造空間。

個別生眼神都不帶掩飾的。

就跟男生看一樣。

所以他坐在邊角上，陸濤拿了兩張別人畫的範畫過來，講解一番什麽做黑白灰，明暗界線，什麽視和背景以後，手把手的教萬長生怎麽筆。

之前地級市的那位培訓老師就是標準的流水線做法，持筆畫法都是標準的。

那尾指支著的時候可移範圍小，但更準，完全懸空拿著鉛筆大幅度拉線條更瀟灑更適應大場麵，也有跟寫字一樣抓著筆雕細節的時候，主要就這三種筆法了。

萬長生肯定得從唰唰唰拉線條開始起步！

西洋畫就是用無數的線條編織出深淺不一的影來，編織方式可以參考竹編的籮筐。

這些萬長生都能理解。

甚至他拉線條的練程度快得讓陸濤吃驚。

明明剛開始還有點不適應，隻不過幾下幾秒之後，已經能嫻的拉出各種長短不一的線條來，就像老練的工匠師傅辟出來一堆準劃一的竹篾條，隨時可以編織什麽了。

要知道很多新手這個就得練一兩周，才會能生巧的靈活運用手腕。

這對萬長生來說，肯定不是問題。

問題還是在那個廓線。

陸濤驚喜之下興致的引導萬長生畫那放在前方架子上的一堆水果，萬長生手比腦子還快的就挽了一堆圈兒！

中間在一起的那堆顯出五穀登的熱鬧，邊上那兩隻甚至有點哀怨！

陸濤想拉都拉不住，關鍵是圈出來他還有點不釋手！

差點給跪了：“您這……真的是高手！可考試不這麽畫啊！”

萬長生也苦惱：“您再給我講下基礎點的畫法。”

陸濤主檢討是自己之過急：“一般起步是畫石膏立方，四方的、球形和錐，你等等，我去找來給你擺上。”

於是整個畫室百來號人都金睛火眼的看著這個異類，撓著頭坐到畫室角落麵對單獨擺出來的幾件立方。

大家都是從初學者逐漸走到今天的，當然知道這是最門啟蒙級的課程。

陸濤給萬長生解說一番，也得雨均沾的到給其他學生都看看啊。

瞅著新生旁邊沒了老師，其他考生就接二連三的晃過來探頭了。

說到底都還是十幾歲的年輕人，好奇心大著呢。

萬長生饒是被圍觀慣了，這會兒也非比往常。

再也不是各種浮誇的歌頌和信心百倍鼓勵，充滿憐憫的比較多：“這是……準備參加明年年考，還是隻興趣好來驗下？”

“肯定不是今年的吧，這還有幾天時間了，能把形畫出來就不錯了，還談什麽黑白關係。”

“小哥哥，你什麽呀，要不要給你輔導下？”

隨著一片放肆的笑聲！

才讓譏諷的聲音稍微不忿了些：“大真是為了賺錢什麽人都敢領進來，這是不考慮升學率了吧。”

“我們年宮小學的屁孩兒都畫得像模像樣了，這看起來年齡不小了吧，有點晚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初學者進強化培訓班，臥槽……這水平……”

是的，萬長生再淡定，他也要畫啊，拿著鉛筆幾乎不加思索，對著白的石膏圓球他就能夠準確的畫出個圓規一樣的正圓來！

四方他也能理解畫出來，可那畫出來就像個鐵框，哪怕他已經畫得很淡了，還是像個鐵框，毫無立視，有點像數學老師畫的幾何。

看的人都有點瞠目，除了對那個正圓圓得跟湯圓似的，就是對這個水平有點無語。

這屬於基本概念都還沒搞懂，談什麽風格和覺？

嘲諷的聲音立刻多了些：“原來是個花架子！”

“畫不出來的，這種幾何水平去當數學老師吧，這麽圓，這麽直都不用尺子的！”

總算還是有人不住，一個短發生直接蹲下來在萬長生旁邊手：“來，一開始要若有若無的邊界線……”

毫不見外的出手上的可塑橡皮在萬長生的鐵框上，很用力。

坐在小板凳上的萬長生還得雙挾了杵在地上的畫板，看那生飛快的讓鐵框被肢解，有些地方幹脆得沒了，斷斷續續的覺就好像讓鐵框衝破錮。

然後這生又換了支自己手裏的鉛筆，唰唰的在圓圈上排線，排出很嫻的月牙弧線：“從當的亮到背的暗，最暗的其實是這條明暗分界線，首先畫出來，然後慢慢排線填滿暗部，這樣暗部深並不是最暗的，是不是就有種通的覺？”

畫得很快，就像在畫示意圖，不停歇的飛快畫上圓球下麵的投影：“這個道理也是一樣，黑乎乎的一塊不真實，影子也是有明暗變化的，越到邊上就越虛化，最暗的也有規律……”

可能有種天生親和力，而且這種毋庸置疑的主開朗，讓萬長生聽得很認真。

旁邊嬉笑的聲音更多，那個生卻充耳不聞，又把鉛筆移到了立方上麵：“其實初學呢，你更應該在乎的是結構，這樣畫……”唰唰唰的筆跡特別重，強化了萬長生剛才的鐵框架，但棱角錯的地方線條衝出去了，覺是用木子搭建起來的叉點，很有張力！

萬長生皺眉，他在竭盡全力的理解什麽結構。

西洋畫畫人是要講解剖學，探索人部結構骨點的。

中國畫畫人，目的隻在表達人的姿態特點，卻不講人各部的尺寸與比例，更不談骨骼構造。

可他萬萬沒想到，那生居然話鋒一轉，就毫不扭的探頭看他的臉，然後手上飛快的勾勒出一雙溫和細長的眼眸來！

生真的不得了。

然後還附帶一句：“你的眼睛很奈斯！”

說著就起走了。

這是萬長生第一次被生。

還得這麽有技含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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