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將閣票擬好的奏疏呈上來，在燈下看了起來。

下了門樓，楚懷嬋沉默著接過小黃門遞過來的傘，一言不發地替他撐開。

他比高出許多，傘一撐開，他雙眼被完全遮住，隻能低頭看著這一寸見方的地麵，但他竟然沒什麽嫌棄的心思，也就沒有開口。

等快到謹殿時，他悄悄瞟了一眼。

跪了小半個時辰，腳步並不算穩重，有種輕飄飄沒踏上實地的覺，這樣一來，倒和他走路的姿勢差不多，都怪怪的。

他沒來由地輕笑了下。

楚懷嬋一直垂眸看著地麵，聽見他的笑聲，這才看了他一眼，輕聲開口：“方才一時莽撞，雖不敢說是無心之過，但也是因為懸崖勒馬失敗，並非完全蓄意作對。還世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同我一般計較。”

孟璟一怔，以前兩次打照麵時的況來看，他原本以為這會兒應該是個炮仗，還是引線短到能將點火之人炸個碎骨的那種。就算是有錯在先，也必定不會先開口服。

但老老實實地認真道了歉。

他遲疑了下，回想起方才確實還算是提醒過他，不太自然地道：“既是皇上的意思，這道歉我也不敢不收。”

還蒙在鼓裏，他卻知道，他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之後都得和這小姑娘綁在一塊兒了。

他猶豫了會，問：“不生氣了？”

“哪敢生小侯爺的氣？”楚懷嬋扯出一個笑。

這話怪氣的，他躊躇了會，悶聲道：“方才的事，得罪了。”

末了又覺得這話實在不像他的風格，補了句：“不過你先的手，也算一報還一報，兩清了。”

沒理會這位爺難得的服，冷笑了聲：“人說孟都事年英傑，十三歲就隨父上陣殺敵，怎麽……如今瘸了一條，就連自個兒心上人都不敢麵對了？”

孟璟：“……？”

“奉天殿外，我無意聽到了幾句，那時還不知道孟都事和聞小姐的份，晚間知道了。”輕輕歎了口氣，“就還佩服的，這幾年孤立無援，卻也強撐著忤逆如此強勢的母親，沒有早早屈服嫁人。今晚更敢為你衝撞天子，你呢？”

孟璟奪過傘，收了。

楚懷嬋瞟他一眼：“小氣。”

“你太矮了，路遮完了。”

楚懷嬋：“……”

“雖然我也不知道聞小姐嫁給你是好還是不好，但我還是覺得，小侯爺，你不該那麽和說話。”

他都那麽說了，那人還不知數，他能怎麽辦？

見他不出聲，繼續道：“小侯爺，你就算當真不想娶，也好好和說說吧，別說那麽傷人的話了。我爹說，兒家是要被人捧在手心裏嗬護的。”

楚見濡那老迂腐還說得出這種話？

他覷一眼，語氣裏帶點不耐煩：“你怎麽這麽聒噪？”

這話聽著似乎有點耳，楚懷嬋猛地盯他一眼，又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太醫方才都替他瞧過了，若當真是陳景元追殺的人，想來不能全而退。

默默收回目，懶得和他逞口舌之快：“也不是每天都這樣。就是覺得聞小姐可憐的。”

“你可憐？”

“你知不知道，你馬上就會被指給一個跛子？”

第9章

“還是眼前這個無無義的跛子。”

他語氣淡淡，好似這些難聽的話不是在說他自己似的。

嗤笑從風中耳，他這人，皮相不賴，連笑起來都是好聽的，可惜這點輕蔑之意，是久居高位者方能有的不屑一顧。

學不來，更越不過去。

怔愣了下：“嗯？”

“你剛才親自給奉過茶的那位說的。”

下意識地看了眼謹殿的燈火：“孟都事吃醉酒了？一杯酒就能這麽醉人麽？”

孟璟：“……誰拿這事同你開玩笑？”

楚懷嬋搖了搖腦袋，迫自己清醒過來。好半晌，才終於想明白了皇帝方才那句一會隨父親出宮回府的代是什麽意思。

沉默了半晌，才訥訥地問：“小侯爺，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啊？”

他原話是——你剛才親自給奉過茶的那位說的。外臣之在雲臺伺候皇帝，不瞎的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這話裏帶了些寂寥，尾聲落下，輕輕帶起一點苦笑。

孟璟怔了下，重新撐開傘，將傘麵往那邊移了點。

確實不大瞧得起，這點兒年紀就想著爬龍床。

但多年教養使然，讓他沒法子將這種話直接出口，他斟酌著措辭，還沒想好該怎麽回，楚懷嬋自個兒笑了聲：“奉天殿前，我知道你聽到了嘛，後來我又出現在雲臺，隻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我想做什麽。”

仰頭看了眼突然變高許多的傘麵，低低歎了口氣：“不過沒關係的，就算沒這事，小侯爺應該也看不上我。能高攀上您，楚家祖墳上這會兒大抵正在冒青煙呢。”

畢竟是鎮國公之後啊，傳到他這兒，已經整整五代了。百年勳貴名門，縱然父親也算是平步青雲，如今也算位高權重，但這點家世，在他麵前，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什麽七八糟的說辭。

孟璟白了一眼，準確地判斷出這丫頭說這話自然不是真自卑，而是……另一種嘲諷，雖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兒得罪了，讓得了空就要拐著彎譏諷他幾句，幹脆閉了懶得接話。

終於借著聒噪了一路的功夫，說服自己接了這個消息。

仔細想來，對於這事，除了一開始的錯愕之外，其實說不出來是什麽。畢竟不想進宮，但萬歲爺提的話，沒人敢違逆。雖然也不知道皇帝為何臨時改變了主意，但……好似也不太關心。

隻是對方是孟璟，花心又浪，門楣還比高上許多，也不知道這一步步地，到底走上了一條什麽樣的路。

低下頭，尋了顆石子踢著玩兒。

孟璟斜瞟了一眼，踢石子這種事，做起來都無比稔，之前奉天殿前端著的淑做派，怕都是假的。

再加上之前在翠微觀裏和今晚在雲臺的膽大妄為，他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這丫頭，不是什麽好人，日後也不能掉以輕心。

準頭不好，一下子將石子踢出去老遠，忿忿地噘了噘。

孟璟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笑聲令沒來由地一陣心煩，出手去接夏日雨水。

孟璟目無意識地跟著看過去，指尖沾了些雨水，很快匯聚到掌心。等掌心差不多接滿了，往上一揚，雨幕四散，被風一吹，濺了他一。

孟璟：“……”

玩著手裏那綬帶，甘鬆的那子甜氤氳在空中，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你什麽名字？”他隨口問起。

看他一眼，很認真地道：“楚懷嬋。”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過來是哪兩個字，隨後想起來那晚扶舟說的“蕙質蘭心”四字，“嗯”了聲，沒再說別的。

也沒再應聲，安安靜靜地送他到午門前，才再次開了口：“小侯爺，我就送到這兒了。”

此刻眉眼溫順，映著宮燈，顯出一種別樣的和來。

他將傘遞給，打算說句客套話，不料他剛了下，已經沿著來路折返。

沒了他這個累贅，步子邁得很快，兩下拐過左順門，去大學士堂尋父親去了。

孟璟無言地看了看手上的傘，搖了搖頭，緩緩向午門外走。

東流湊上來，不可置信地道：“居然不是聞小姐送主子出來？”

扶舟攤開掌心。

東流搖搖頭，扔了兩個銅板過去，納悶兒道：“我還賭聞小姐肯定得黏著主子，這怎麽就輸了？”

拿他打賭？還隻值兩個銅板？

孟璟冷笑了聲。·思·兔·在·線·閱·讀·

扶舟怕惹火燒，趕邊將銅板往懷裏塞，邊出聲岔開話題：“主子，這誰啊？看服不像是宮裏伺候的人啊。”

“日後的夫人。”

東流：“……主子進宮挑媳婦兒了？虧我倆還怕主子了陷，提心吊膽了一整日。”

“撿的。”

扶舟默默翻了個白眼，引他上馬車，湊上來給他查看傷勢，看見開裂的傷口，隨口問了句：“主子還疼麽？”

“你說呢？”

“我是覺著，可能早就痛得沒知覺了。”

孟璟：“……”

扶舟一邊替他重新理傷口，一邊問：“未來夫人是哪家的？”

“你不說名京師？”

扶舟先是一愣，隨即一拍腦袋：“楚見濡的小兒啊！”

難怪那晚讓幫襯著點。

-

萬壽這幾日，六部多休沐，獨獨閣值房半點不得鬆懈。

楚見濡這個時辰還在閣大堂忙活，聽聞有人來尋他時還以為宮裏又有什麽話，急匆匆地趕出來，卻見楚懷嬋自個兒立在院裏，上衫已打了幾分。

他頓住腳步，楚懷嬋衝他笑笑：“爹，皇上召您去雲臺。”

雲臺召對按理不該由來傳話，他猶疑了下，回去拿了兩把傘，遞給一把。

父倆沉默著走在雨裏，楚懷嬋跟在他後，等到弘政門下，才輕聲開口：“爹，之前是我錯怪您和母親了，兒愚鈍，您別生我的氣。”

楚見濡一時之間不知接什麽話，說有苦衷吧，自然是有的。可說沒有私心吧，自然也不能。現下先說開這話，他一時之間竟然語塞，不知作何反應。

人心啊，就在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間，經百般煎熬，爾後如鐵。

“無事，你想明白就好。”

楚懷嬋苦笑了下，沒點太：“皇上召您去，是有別的事。”

他看了眼上了些許的衫，遲疑了下，想問的話都到邊了，又生生咽了回去，沉默了一路。

到雲臺後不久，這場雨便演變為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這雨聲令有些煩躁，不自覺地開始走神。萬壽前這三四日，到如今，好似在這短短幾日間走過了很多路，獨獨沒有一條是自己所能掌控的。

孟璟這個人吧，到現在也還沒想明白，怎麽就和這人扯上關係了。

一開始還在嘲諷這人沒擔當，聞覃那般弱勢地位，卻也還敢和母親抗衡，一直苦撐著等他。哪怕是在他最潦倒的那幾年，也仍舊守著那點可憐的希冀，一直未曾放棄。

可他倒好，風流，把人家一顆真心糟踐得千瘡百孔。

但後來見長公主那般模樣，又覺得興許聞覃不嫁他重覓良人反而是好事，想要將那盞酒倒掉。可沒想到，興許是天意如此，非要讓遭點報應。

眉頭皺一團，有些苦惱地想，是不是不該給他喝那杯苦茶啊。

果然，人還是不能做壞事啊。

抬眼去看仲夏疾雨，這雨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