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碎了他方才所戴的鬥笠，竹篾瞬間四散，零零散散地落四下的低窪地裏。

借著遠朦朧的燈火，看清這人脹得滿臉紫紅，目眥裂，麵相極為難看。

不用問也明白，這人死了。

而兩個時辰前，他們剛登上畫舫時，這人正滿臉諂地出來迎接孟璟。

子不自覺地了下，恐懼慢慢爬上脊背，遍生寒。

可抬眼看向他，口而出的卻是一句提醒：“薛敬儀在這兒。”

第43章

孟璟神凜了一瞬,他原以為這叛徒是要直接去找薛敬儀,一早派了人跟著,隨時準備料理此人,卻不料這人先來找了他,又覺此人是先來套他的話,再去找薛敬儀賣報邀功，眼下看這陣勢,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這人竟然是來找薛敬儀的,隻是恰巧遇見了他,半道良心發現攔停了他的馬車。

他遲疑了下，若孫南義本就是來和薛敬儀麵的，那薛敬儀一早便知這叛徒份，而他,就這麽在這鐵釘子眼皮底下料理了這人。

雖然薛敬儀方才莫名其妙出現在碧寧居已足夠讓他生疑了，但他到底沒想到,薛敬儀竟然就在此。

楚懷嬋也這麽靜靜地看著他,薛敬儀不是善茬，他在做的事大抵也不是什麽好事,雖什麽都蒙在鼓裏,但這點形勢還是看得明白的,心下焦急，卻又不知說什麽好，隻得保持沉默。

扶舟追上來,見他倆對峙著並不說話，中間又橫陳著孫南義的，一時間不知發生了什麽，也不敢。

一時之間，這條狹窄的小巷子裏，氣氛頗為詭異。

孟璟也暫時沒反應過來楚懷嬋為什麽會出現在此地，畢竟以扶舟的手，倒還不至於看不住一個弱子。

他沉默了會兒，終是對扶舟道：“趕料理了，若避不過薛敬儀，認下是我做的即可，他若要問罪，他到府上來找我便是。”

“這可是一大行都司的僉事，就這麽認下？”

扶舟這話一出口，楚懷嬋子又了下，孫南義為武將，長年居於邊地，並不認識此人，當時初初看了一眼，隻當是當日斂秋所說的孟璟在衛所裏的舊友。可如今聽得這話，默默垂下眼瞼，盯著自己方才急急忙忙奔過來報信時濺的繡鞋，不再去看跟前這人，以及他腳下那已被雨水衝刷得漸漸冰涼的軀。

他這話問得焦急，被問話的人卻渾然不覺。

孟璟沒答話，向楚懷嬋走過去，停在前一步開外，因淋了雨，啞著聲問：“嚇著了？”

他這聲問得，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不是沒見過他殺人，新婚當夜他下手便沒留，生生將那意義不同尋常的一夜染上，眼下，孫南義明明一滴也未留，除了死相難看些，近乎看不出來有這麽一遭猝然橫死的遭遇。

但那晚到底形勢急，同今夜他這般輕飄飄地隨意取人命並不相同。更何況，這人還是位都司僉事，薛敬儀方才無故出現在碧寧居又匆匆離去，自然也是聽到了些許風聲，而他眼下竟然還敢如此下手，想是因為，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孫南義活著離開這裏。

想得遠，久未應聲。

扶舟在旁怔愣了半晌，這會子總算想起來正事，正要上前行事，巷口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這腳步聲不大，來人走得不算快，一步步往巷子這頭走來，皂靴踩上積水潭，驚起一聲聲悶響，他和孟璟對視一眼，略微點了下頭。

楚懷嬋耳力不及他倆，沒聽見這刻意製過的腳步聲，但見他倆這陣勢，也大概明白過來是個什麽況。

心下慌，幾乎是在瞬間上前一步，攬住了孟璟的小臂，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往回走。

孟璟尚在想化解之法，一時不妨，就這麽被不費吹灰之力地拽著往外走。

步子邁得快，等他回過神來，竟然還需運了口氣這才勉強跟得上。

等至拐角，借著外頭的燈火，終於憑借那斜斜突出的三弦琴頭，辨清遠那個形正是薛敬儀。

他幾乎能覺到子僵了一瞬，同他環在一起的那隻手甚至不可遏製地了。

他敢讓扶舟認下這事，自然有轉圜之法，但都司大員犯錯，無論輕重，按律都需檻送進京由三司會審定罪判，就算是總兵戰前斬殺這般高位叛將，也必得親請總兵印兼王命旗牌方可如此行事。他如今就這麽輕飄飄地將一位大員死了，自個兒又隻掛了個都事銜，從律法上說，若都察院要就地羈押他投他獄都不為過，心底這般害怕倒也有可原。

頓住腳步，微微側頭往後看了眼，見扶舟的形一閃而過，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得幫他拖延下時間，畢竟方才二人有過打鬥，必然會留下痕跡，不是藏匿一那般簡單。

手心不自覺地攥，帶他往前走了兩步，順利地拐過拐角，爾後猶豫了一小會兒，忽然轉，同他相向而立。

兩人隔得近，一抬頭幾乎就要撞上他的下頜，孟璟懵了一瞬，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沒有作。

雙手在側握拳，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遲疑了一小會兒，就這麽踮起腳來，印上了他的。

孟璟怔了好一會兒，才拿餘稍稍瞟了一眼那頭。

薛敬儀的形已經近了許多，正凝神盯著這邊兩個模糊的影。

他低頭去看前之人，首先眼的，還是翹的鼻梁。

畢竟經驗匱乏，這事做得並不稔，線昏暗，他看不清神，但不用看也知道，臉皮薄這樣，眼下耳垂怕早重新紅了。

他忽然有些惋惜，為今夜飽摧殘的耳垂。

其實吧，孫南義怕是臨死都在想，若自個兒不善心大發來見了他這一遭，他這會兒大概已經被薛敬儀在奏本上批得鮮淋漓了，但孫南義不知，他哪會是對人這般放心的人，方才畫舫之上的人全數有人盯著，不管是誰，今夜但凡敢為出格事，都不必經他首肯便會被料理幹淨。

沒有一個叛徒能安然活著走出宣府，連薛敬儀也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某個雨夜。

畢竟，自他走上這條路起，便沒一日想過能得善終，下手也從不留，不會把自個兒的命放在別人手裏拿著，自然也不需要誰來庇佑他，更也不想連累外人進來，所以春以來，趙氏一直在起幫他張羅婚事的話頭，他卻從來沒上過心，反倒是能避則避，惹得趙氏背地裏又落了好幾回淚，但沒想到眼前這人，卻因一紙從天而降的避不過的詔書，就這麽稀裏糊塗誤打誤撞地撞了進來。

他對不是沒有防備，也偶爾會想，若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他鋃鐺下獄或者首異，而當真一無所知，那個幾乎要控住整個閣的爹，加上一個對有幾分心思的皇帝，未必不能保下。

但他從沒想過，眼前這個纖瘦的人，有朝一日，竟然會妄圖以一把弱之軀，替他擋一擋風刀霜劍。

哪怕其實連半分都抵擋不住，也義無反顧地站在了他前。

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終是將人摟進了懷中。

楚懷嬋先是下意識地想避開，子瞬間後彈了兩三寸，後又緩緩鬆弛下來，腳終於落上實地，輕輕將腦袋靠在了他肩窩。

他垂眸注視著頭頂，看得有些久了，竟然能從三捋頭和繁複的頭麵中，看到頭頂的那個若若現的發旋。

薛敬儀已不知看了多久，他尚未看清楚懷嬋的正臉，但在此地，自然沒聽說孟璟那些花天酒地的事，方才他正在挑選新琴，孫南義派人神出鬼沒地給他捎了個口信，讓他去趟碧寧居，說是會有收獲，事後則會再為他送上一份大禮，他來此地，本也就是為了會會孫南義。

可人沒等到，反倒是在碧寧居和此地，兩次遇見了孟璟。

況且，孫南義本就是孟璟的舊部。

這其間的牽連，難免不讓人多想。

他注視了前方的忘之人許久。

孟璟此刻目微微垂下，落在眼前佳人之上，借著雨夜微，神間竟也著一溫繾綣。

這與他當年編史時聽聞的那位午門獻俘的年英傑不同，也與他去歲命來宣府之後，偶爾撞見出風月場的那位風流公子全然不同。░思░兔░在░線░閱░讀░

孟璟覷他一眼，又低頭去看楚懷嬋，輕聲問：“先回馬車上？”

這事不是能摻和的，乖乖點頭，神間流出一分難得的乖順。

孟璟鬆開，輕輕拍了拍背，示意安心。

遲疑著沒走，孟璟鬼使神差地手去刮了刮方才差點了他心神的鼻梁。

楚懷嬋回過神來，半半惱地盯了他一眼，轉往巷口走去。

走出去兩步，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我等你，你快些。”

他衝笑了笑，應了個“好”字。

這才轉過，目落在薛敬儀上。

他著霽青的長袍，雙手負在後，安安靜靜地立在淒風苦雨之中，烏木琴頭斜支而出。

往那兒一站，便自一幅寫意水墨畫。

他發冠束得高，未以襆頭罩住，任其自然垂在後。

雨水落下，在發梢凝水珠，短暫停留，爾後消失於細的水幕之中。

他並不避忌這打量目，反而是回敬了同樣一個算不上禮貌的眼神，徑直看向襟上的那朵睡蓮。

心底不是不明白，其實該低調盡量不同他正臉相對，畢竟紙不包住火，就算他今夜誤將認作碧寧居的風塵子，但若日後起了疑心當真要查，終有一日能知份。有在場，那方才孟璟出現在那地兒的行為就著實可疑了，若繼續深查下去，能在那地兒查探到什麽更是說不清楚，但今夜卻不自地兩次失神，實在是有些失態了。

但如今再避則顯得太過刻意，仰頭衝他微微一笑，朝他客客氣氣地見了個禮。

再看了一眼他後的三弦琴，平靜道：“南弦音明亮清脆，若淋雨，轉為喑啞低沉，則失南音本。”

薛敬儀抬眼，目平靜地落在眉間。

“雨夜苦寒，閣下當盡快離開才是。”

薛敬儀不知為何輕輕笑了下，做手勢請先行一步：“自然。”

他的確寶貝這把千挑萬選出來的新琴，等出了巷口，也不再耽誤時間，目往孟璟後頭掃了眼，但被巷子拐角擋住視線，沒能見有什麽異常，這才收回目看向孟璟。

四目相對，孟璟麵上那點疑與探詢之尚未斂盡，他猶疑了下，辨別出來孟璟看的是他後。

甘鬆淡淡，正逐漸消逝在雨幕中。

孟璟一直注視著那個單薄的背影消逝在巷口，這才收回視線，隻是眉依舊鎖著。

他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