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30年9月初6

出了蔥嶺，越往西，下雪就越早。這才堪堪九月，雪就已經鋪滿了大地，而且隔幾天就下一次，越下越大。

安西鎮第8甲的庶民劾赫里扛著一大捆柴，艱難地走在村裡的道路上。他上穿著小塊皮子和不知道哪裡找來的破布合的裳帽子，裡面細地塞滿了茅草，腰間用一細麻繩綁好，上面還掛著一柄長斧子。

劾赫里強力壯，又是比此地更冷的遼東夷部出，本是比較耐寒的。但今天只喝了一碗稀粥，吃了半個雜糧餅，肚裡沒有油水，此時已被凍得鼻涕橫流。

他邊跟著幾個同甲的奴丁。都穿著同樣質地的裳，不過其他人夾在裳里的茅草不像劾赫里那樣細，相比之下更像是胡填進去的，針腳也不夠實，裳已經破爛的不樣子了。

跟劾赫里走的最近的奴丁烏克善是韃靼人。雖說只是一個奴隸，但大家都一起挨，一起凍，劾赫里也就沒覺得自己比他高一級。何況烏克善也是個勇士，箭極準，劾赫里曾經親眼見過他將一支製濫造的骨箭一隻狐貍的眼睛，那張完的銀狐皮給一個人吃飽全家不的烏克善換了足夠吃半年的糧食。對於他們這些戍屯邊荒的庶民、奴隸而言，一個勇士總是比一個懦夫更值得信賴。

但是現在，即使是像烏克善這樣的神手也覺得日子難熬。他苦著臉對劾赫里道：「今年的雪下得又早，管農老頭說明年必是大旱，一季打下的糧食今年都不夠吃，明年可如何過？」

劾赫里隨便用袖子了鼻涕，甕聲甕氣的回道：「你一個人，多砍些柴，打些小賣給管農老頭，總是能活下去的。我家裡還有婆娘崽子，又不像你箭準，今冬要是還不出去行獵，日子就真的難熬了。」

烏克善不屑的啐了一口道：「那管農老頭不過皮子，每年每戶都要糧一斗。說是聽他的地里能高產，可我們這些夷人，再怎麼種地又能打多糧食？還不是每年都要挨。借他斧子砍柴也要按天計價，一天砍的柴還了斧子錢，剩下也是不多，只夠燒火，哪還有多餘的賣給他。這老賊，如果是以前大汗國還在的時候，我定會斬了他！」

「快別說！他可是漢人！」旁邊有別的同伴略有驚恐的勸道：「讓他知道你這麼說他，就算沒力氣拔刀砍你，以後不借你糧食、斧子，你也要死、凍死！」

夷人不善種地，特別是劾赫里和烏克善這種遼東和韃靼來的，放牧打獵倒是好手，他們照顧田地似乎比拿弓刀拚命還難。

帝國規定超過一百農戶的村子必設一個勸農桑的小吏，他們村沒這麼多人，就和臨近的保甲村一起設了個管農吏。雖然這個教人農耕技的小吏沒見到能把糧產提高多，但搜刮起來卻是絕不客氣的，他說帝國規定每戶要給他一斗糧做報酬，這些夷人不知真假卻也不敢不給。

就因為他是漢人。

說起來指導他們村種地的老頭也是犯了罪被發配到這裡來的庶民，政治地位與劾赫里一樣。但帝國是漢人的帝國，漢人他們夷人，說他們與禽無異，這裡的人也只有聽著。在他們這種邊荒地區，漢人平白高一級也算擺在明面上的「潛」規則了。

「咱們甲今年開春才建，但現在快一年了也沒派個牌甲下來。」烏克善也不敢繼續罵那管農吏，只好無奈的道：「咱們這裡不比其他地方，出門不遠就是化外生地，沒有牌甲同意，如何敢私自行獵。」

現在他們甲的丁壯都是庶民、奴隸，村子的位置又在帝國西北模糊的邊境線上，出村往西不用多久就進不帝國管轄的野生狄夷的地盤。沒有牌甲帶領，擅自出獵上有牌甲的行獵隊伍或者帝國的正規軍，都很可能會被當逃人或者生夷攻擊。他們還不敢還手，庶民、奴隸攻擊牌甲是以下犯上，理所當然的死罪。上子暴的，滿門斬也是正常。因此他們幾個只敢在村子附近狩獵不開眼的小，連砍柴都不敢走出太遠，生活愈發艱難。

「只盼上面趕給咱們派個牌甲主子來。」劾赫里嘆了口氣，木然回道：「只要有牌甲主子領著出去行獵，憑藉你我的本事，掏個熊窩子明年就能好過了。」

「劾赫里你是庶民，牌甲來了你也不必主子。」烏克善瞥了他一眼，似乎對劾赫里的話有些不滿「而且還得看牌甲是什麼出，如果是個讀書人，咱們哪還有活路。」

帝國派往邊疆充當村莊基層管理者的甲長在私下裡被稱為牌甲，既有軍隊里老兵出的武人，也有考學無的讀書人。烏克善他們最喜歡前者，因為這種人總是很欣賞劾赫里、烏克善這樣頗有些勇力的韃子，也願意經常出獵。而後者就很討厭了，漢人的讀書人大多喜靜不喜，牌甲自己不出去，他們這些人與私自行獵又有多大區別？夷丁、奴丁領命自行出去打獵被別的牌甲帶人砍了，自己村讀書人出的牌甲扔下一個「狄夷禽」的評價不管不問的事也是有的。

「我是庶民又能怎樣，只要不是漢人，牌甲都是主子。」劾赫里暮氣沉沉的回了一句，不再說話悶聲回到家中。

家裡，劾赫里的婆娘已經生火熬好了半鍋稀粥，這種用野菜、草籽、野果、橡子面加上量粟米煮的粥是他們家平時常吃的食。而雜糧餅子是只有早上出去幹活的時候，他這種壯丁才有的加餐，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劾赫里的婆娘幫他將柴堆在屋子四周。他們住的小屋是用量石塊木頭加上大量的樹枝茅草等材料搭建起來的，與其說是屋子不如說是牲口棚。將打來的柴堆在四風的屋子周邊，能起到一定的寒作用。

這屋子也確實起著牲口棚的作用。劾赫里的兩個小崽子正抱著屬於自家的母羊，圍在架著鍋的火塘邊取暖。劾赫里出掛在腰間的斧子，小心的將它藏在充當床鋪的一大片乾草底下。

有屬於自己家的羊和鐵鍋，斧子也是自家的。劾赫里在這個邊境小村裡已經不算是窮人了。

所以劾赫里對烏克善的抱怨並沒有太多認同。他是真人，就算當初韃靼人的黃金汗國還在的時候，真人也是韃靼人的奴才，劾赫里並不覺得當漢人的奴隸和當韃靼人的奴才有多不同。

何況遼東真人自己的村裡，也是有謀克主子的，說起來這謀克也是管一個編丁的村子，跟牌甲是一樣的。既然他的瑪法、阿瑪一代代都管謀克主子，那劾赫里也沒覺得自己牌甲主子有何不妥。

甚至，劾赫里現在很希有一個主子。因為他覺得只要有一個好主子帶他出去行獵，憑他那從小就隨父兄搏殺過大熊的手，早晚能掙出一份好家當來。

劾赫里的婆娘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稀粥，然後出一支骨針和麻線就在他旁為他補裳上今天被樹枝劃破的幾個口子。婆娘的針腳很細，劾赫里認為只有漢才有這麼好的手藝。

他婆娘就是漢。讓村子里包括管農老頭在，所有人都羨慕的唯一一個漢婆娘。

這話說起來，劾赫里自己也覺得之所以自己是庶民，而箭更準的烏克善仍然是個奴隸，就是因為自己有個漢婆娘。

當娘的是漢，自己的崽子自然流著一半漢人的。帝國的法律（劾赫里對法律的理解就是比規矩大，規矩要遵守，法律更要遵守），以漢人為奴是板上釘釘的死罪，因此自己的崽子不能是奴隸。以漢人整日嘮叨的孝道，小崽子不是奴隸，當老子的難不還要自家娃主子不？所以劾赫里也不能是奴隸。

於是因為有個漢婆娘，劾赫里的裳針腳比別人實、裡面填的茅草比別人的細，而且他是庶民，以六稅一。所以即使沒有牌甲主子帶著出去行獵，他連同婆娘崽子四口人，這一年也半飢半飽的過來了。還有什麼可不滿的呢？沒有了。只要再有個喜歡行獵的好主子，劾赫里就認為自己什麼都不缺了。

婆娘依然在認真地給劾赫里補裳，他一隻手端起飯碗，也不管稀粥燙，唏哩呼嚕地大口喝下去。兩個小崽子眼地看著自己，等著當娘的完手中的活計好給他們盛飯。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哨子聲。婆娘停下手中的活計，疑地看向門外。邊境的保甲屯墾村都是軍法民法雙管的地界，甲長以哨子聲為號，全村丁壯都要到門前聽令，這是軍律。但是他們村沒有牌甲，竹哨子就給管農老頭保管，一年來本就沒人吹過。

不過，既然哨子吹響，就不能當沒聽到。劾赫里趕忙掏出藏在草鋪底下的斧子和獵弓，這些東西既是生產工也是武，再窮的丁壯，借也要借到一套，否則就沒法在這邊荒生存。

婆娘給他遞過一個自製的箭，裡面有10支骨箭和2支鐵箭。鐵箭對他們這些庶丁、奴丁也是寶貴的財產，劾赫里知道烏克善就一直很想得到幾支。

「你和崽子們先吃飯。守好家，我不回來不要開門。」劾赫里習慣的吩咐自家婆娘幾句，說完匆匆往管農老頭家趕去。雖說野生狄夷大都沒膽來襲擊帝國的村子。但這鬼天氣，說不定就有昏了頭的野竄進村子傷人畜。婆娘崽子是劾赫里最重要的寶貝，他已經不敢想象沒了寶貝自己還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