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風雲》第二十一章 投誠

三天後,南市三不管一二葷鋪

到了傍晚,二葷鋪里正是熱鬧的時候,人來人往穿梭不斷。這地方的環境不能和大飯莊相比,餐傻大笨,桌上的油泥足有一個制錢厚,面人打死都不來這地方吃飯。可是對於兜里錢財有限偏又饞的爺們來說,這就是一等一的好去

南北大菜滿漢全席這路緻菜肴做不出來,可是保證真材實料多油重。對於攢了不知多日子的錢,來這吃一頓解饞的爺們來說,一個燉肘子,或是一份罈子比什麼珍饈味都好。再配上那雖然拙劣但價格低廉又辛辣夠勁的土釀白酒,便是這兵荒馬年月里,最好的

來這裏喝酒吃的,都是一短打,寧立言鄉隨俗,也穿著一件白竹布小褂,袖頭高高挽起,就著盒子菜和肘子喝白酒。與邊那些窮哥們相比,除了服乾淨一些以外,其他全無區別。

有在碼頭爬滾打的底子外加上前世軍統的訓練,讓他如同變龍一般,可以順利融各種環境而不扎眼。反倒是他對面那喝酒的男子目瞪口呆,頗有些驚訝。

那是個三十齣頭的壯漢,一黑布褂,鋥瓦亮的頭,在外頭的小臂上,紋著猙獰刺青。滿臉橫一雙兇神惡煞也似的眸子再加上一臉絡腮鬍,一看就知是惡吃惡打,橫行霸道的草莽漢子。

這種人平日在二葷鋪里也不見,是店家最為頭疼的那類客人。二兩白酒下肚就吆五喝六大喊大,攪得四鄰不安。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掀了桌子砸了餐,與人鬧出一場全武行。

好在這漢子與眾不同,非但沒有那囂張跋扈的勁頭,反倒是比大姑娘還要靦腆,低著頭不讓人看到自己的臉,生怕與別人對視,言語上更是刻意低聲音,生怕人聽見。看著寧立言在這大吃大喝的樣子,他低聲道:

「三爺,小的手裏還有幾個錢,您要是想吃點好的,咱去登瀛樓,我做東……」

「得了。跟我吃飯能用你花錢麼?別說登瀛樓,就算是租界的西餐廳,我也一樣請的起。可問題是你這樣的,只要一面,袁彰武立刻就能知道,到時候他帶人上門來清理門戶,你該怎麼辦?只有在這種地方,你這樣的人才不顯眼。別看這,反倒是安全。」

這是前世寧立言在軍統工作時學到的經驗,於眼前這男子而言,簡直就是天書。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一臉崇拜道:「高見!您老這是高見,是小的糊塗了。來,我敬您一杯。」

「酒不急著喝,做個樣子就完了,真喝多了,就什麼都說不了。你現在該放心了吧?說要跟我見面,我就跟你見面,說不讓我帶人,我就沒帶人。跟我說說吧,到底怎麼意思?好好的給袁彰武當徒弟,怎麼就想到唱一出反徐州了?是袁彰武哪對不住你,還是你了自己的師娘,讓人逮著了?」

寧立言對面的壯漢,是袁彰武邊極為心腹的弟子郭建章,他十幾歲就拜在袁彰武門下,兩邊算起來,還有點遠親。為人比較明,打架的時候又敢下黑手,是袁彰武門下出名的大將。

袁彰武的一個寶局外加一個碼頭都歸他掌管,可知其在袁彰武手下的重要程度。可是昨天晚上,他聯繫寧立言,聲稱自己準備反水,離開袁彰武自立門戶,要和寧立言面談,又特意聲明不去劉海的鍋伙,見面時人也不能太多。

寧立言並不擔心袁彰武用什麼詭計。天津不是上海灘,社會穩定秩序森嚴,沒人敢輕易殺人害命。更別說自己還有楊以勤義子這個份,袁彰武要是對自己下毒手,就得填上自己的命。

雖然這三天劉海如同猛虎下山,接連掃袁氏門下的碼頭、寶局、伎院,讓袁彰武元氣大傷,但是還沒到同歸於盡的地步,袁彰武不會這麼衝。真要是有了同歸於盡的決斷,他要對付的也是劉海,不是自己。

再說寧立言自己,也不是手無縛之力的書生。雖然生長於大富之家,但是自己的出決定了他與普通的爺並不一樣。從小的那種疏離與不靠寧家生活的覺悟,讓他沒有長那種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廢

那位名義上的母親為他安排了傭人,他還是習慣於自己手做事,乃至稍微長大一點就跟家裏的僕人學著幹活,也學著他們練武。早早沒娘的孩子,在大宅門裏也總拿自己當個孤兒年看待。比起普通人他更為敏,也更缺安全,總是想多學會一些技能,並希借這些技能防,安家立命。

為了練習武藝,他專門到河北省國館(彼時天津市同時存在河北省、天津市、天津縣三個行政級別的國館)學習拳腳,練就一不錯的本事。更重要的是,前世在接軍統訓練時,他可是軍統部暗殺大王的得意門生。那些殺人害命的手段他並未荒廢,即便袁彰武真的安排什麼埋伏,吃虧的也未必是他。

等到與郭建章見面之後,寧立言更加確定,這不是什麼陷阱。前世的特工訓練科目里,也包括審訊課程。察言觀判斷對手說的是否是事實,都是必修課程。這些技能面對真正的老手未必能起到作用,對付郭建章這種混星子,就是牛刀殺

一見之下寧立言就能確定,郭建章絕對是真心想要反水,目游移神鬼祟,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估計那幫漢跟日本人見面時,也差不多就是這副德行。這樣的人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神支柱,表面上還是個人,實際里早就一灘泥,任自己擺弄,不用擔心他使詐。

有了這份認知,寧立言的膽子就大,態度上也是一開始就佔據主。郭建章低聲道:「三爺,您就別逗我了,那些事我哪敢幹?袁彰武是什麼人,您比我清楚。那人心狠手辣,別說我們是遠親,就算是骨至親,擋了他的路他也照宰不誤。給他當徒弟跟當狗也差不多,不但要哄著他高興,還得防著他發脾氣,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了,就是一頓打。我哪敢拿他的錢,更別說他的人了。」

「別說這些沒用的。他不是第一天如此,你在他手下那麼多年了都過來了,怎麼偏現在不了?你要是不想說實話,那咱就沒什麼可談的,吃完這頓飯各走各路,今後不要再聯絡。」

「別……您要是不管,小的這條小命就保不住了。」眼看寧立言作勢要走,郭建章連忙賠著笑臉拉著寧立言不放。「三爺,小的這條命眼下就在您手裏,您就當行善積德,千萬也不能撒手不管,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就當行好了。」

「行善的辦法很多,唯獨救你得算缺德。說沒用的,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你幹了什麼對不起袁彰武的事,他想要你的命?」

「三爺,氣人就氣在這了。我要是真幹了什麼,他弄死我也有可原。問題就是我什麼都沒幹,他就認準了我吃裏外要對我家法。得虧我跟他沾點親,有人著給我送信,我才算跑出來。昨天我沒敢回家,跑到橋底下跟要飯的蹲了一宿,回頭就聽說袁彰武已經撒出人去找我,要把我逮回去,就是個三刀六。現在可著天津城,敢惹袁彰武的也就是三爺。您千萬給我留條活路,我這輩子記您的好!」

寧立言道:「好端端的,他怎麼就認準了你吃裏外?是不是你幹了什麼,讓他抓住把柄了?」

「還不是六合碼頭那事麼?袁彰武為了和劉海打架,雇了幾個日本浪人,又雇了幾個警察,穿上便在買賣里坐著。要是劉海來砸,這幫人就得出面頂事。本以為蘇禿子關了自己的賭廠,必然是先從賭廠下手,所有人都安排在幾個大寶局裏,沒想到劉海不砸寶局先砸碼頭。袁彰武在華界有十六個碼頭,只有六合碼頭存著軍火。劉海放著那麼多碼頭不燒,單在六合碼頭放火,而且就像是知道裏面有軍火一樣,點了火就跑。那些軍火炸也沒傷到他的人。這事越琢磨越奇怪,沒人給他點道,怎麼也不可能辦得那麼圓滿。袁彰武手底下知道軍火事的人不多,想來想去,他就想到我頭上了。」

「他不想別人怎麼單想你?」

「別提了,這裏有壞人背後害我。非說我前些日子耍錢欠賬,為了平賬被人收買了。這都哪的事?可是袁彰武現在已經瘋了,誰說都信,一聽這話就要對我下手。我就算再老實,也不能出腦袋讓他剁吧?三爺,您千萬幫幫忙,保我一條命。」

寧立言沒想到自己在六合碼頭的襲擊,居然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收穫。袁彰武這人本來就有點反覆無常,再加上這次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他居然已經開始對邊的徒弟下手了。

郭建章別看在自己面前如此伏低做小,實際上在袁門弟子裏,也是頂尖的人。他的背叛所引發的後果,絕不是一個人離開那麼簡單,引發的連鎖反應,足以讓袁門整個人仰馬翻。劉海的襲擊算是外因,袁家部再起,袁彰武想不死都難。

一念及此,寧立言心頭越發輕鬆,朝郭建章道:「救你不是不行。給你買張車票,讓你離開天津,這事很容易辦。再不然就讓你到劉海門下吃碗飯,也是我一句話的事。可是不能你上,我就把你救了。你總得有點價值,我才能救你。否則這滿大街的倒臥、難民,我救誰不行,為什麼非要救你?」

「明白,三爺的意思小的明白。」郭建章點頭道:「小的聽過書,知道林衝上梁山也得有投名狀,小的也有投名狀。」

「投名狀?說來聽聽。」

「小的這些年給袁彰武賣命,到最後落了這麼一個結果,我這心裏也不服氣。我跑的時候,把他的賬本走了。那上面記著他和日本人這幾年合作的證據,從倒騰大煙到軍火再到倒騰人口,賺了多錢,販了多東西,上面都記得一清二楚。我聽人說,這好像是算漢吧?我也不懂這個。再有,就是袁彰武除了六合碼頭以外,還有兩個倉庫。那裏面也存著日本人的軍火。他想要倒騰出來,又怕半路被劫,現在就在倉庫里放著,到那去,一準能抓個現行!」

他看看寧立言,試探地問道:「三爺,您說這罪過要坐實了,夠把他槍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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