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絨之夜》第七章
空間里並沒有宋滄的照片。
這一點宋滄昨夜已經親眼確認過,所以才向路楠拋出了這個新的魚餌。
翻看許思文空間時,宋滄想起過去許多事。
許思文出生的時候,宋滄還是個小學生。他尚不能理解人的生育,只知道他又多了一個家人。
許思文學說話的時候,跟在宋滄屁後面他舅舅。這個老氣的稱呼總惹來宋滄朋友的鬨笑,宋滄便教許思文喊自己「哥哥」。宋渝和許常風工作忙碌,天南地北地出差,有那麼幾年,許思文和宋滄相的時間比父母更長。
疏遠出現在宋滄上大學之後。離家的宋滄像韁野馬,很回家,和姐姐的爭執日漸增多,漸漸的連許思文也不怎麼聯繫了。
宋滄後悔過。他回到家鄉再見許思文時,發現時活潑可的小姑娘長了一個彆扭的子。和朋友在一起很活潑,在家中卻很沉默。宋渝和許常風說於叛逆期,許思文對這個論斷總是撇撇,不置一詞。看父母的眼神很冷漠,偶爾藏著痛苦和憎恨。宋滄有時候捕捉到的眼神,暗暗心驚,想跟談一談時,規規矩矩喊他「舅舅」,生疏得像遠親。
宋滄開起故我堂后,許思文因為好奇來過幾次。那時候宋滄店裡也有小貓小狗,當然不是現在的那三隻。許思文不喜歡逗這些小東西,只對宋滄店裡奇奇怪怪的各種玩意兒興趣。宋滄至今記得研究一個用榫卯技製作的小木雕,仔仔細細畫了許多圖分析它的機構,並試圖自己製作一個複製品。
在這個過程中,宋滄覺得自己和許思文似乎又恢復了從前的關係。他每周都期待著許思文的到來。會給宋滄帶來許多學校里、朋友間發生的事,說一些網路上的流行事件,再嘲諷一下宋滄苦心經營卻沒多人關注的「故我堂」微博。宋滄給做各種各樣好吃的,許思文之前瘦得很,在宋滄的照顧下漸漸地恢復了。
去年秋天的某個深夜,許思文忽然敲響了故我堂的門。宋滄那時候不在店裡,他在酒吧里跟老闆苦苦地懇求一個老式門鎖。那老式門鎖的樣式奇特,有人花三萬元求購。不知的酒吧老闆開價七百,宋滄笑著砍價:六百六吧,六六大順。
他錯過了許思文的來訪,拿著戰利品離開酒吧才發現許思文給自己來過電話。回撥過去時許思文沒說什麼,簡單道了晚安。
那天之後許思文就沒再去過故我堂。
宋滄之後回想,無數次後悔。他知道自己錯過的並非一次拜訪。那天許思文必定出了什麼事,找到最信任的宋滄求救。
是宋滄沒有回應。
許思文空間的容很簡單,沒有日誌,偶爾幾句說說,時間大都在七八年前。七八年前還是個小學生,有很直接的快樂和傷心:考試考好了,跟好朋友吵架了,和好了,考得比上一次還好……
近兩年的說說只有寥寥幾條:
【分開吧,求求你們。】
【沒辦法逃離這裡,是我太弱小了。】
【今天很開心。有一點點幸福,謝謝你,謝謝你。】
【想回到小時候,回到長樂路89號。】
「回到小時候」這條,發表於許思文墜樓前四天。這是空間里最新的一條訊息。
宋滄問路楠有何發現,路楠指著「很開心」那一條:「是去年的六一兒節。」
已經沒資格過兒節的人反而對這樣的節日尤為熱衷。裝作返老還,用輕飄飄的氣球和禮允許自己暫時退行至小時候,快樂很簡單、傷心也轉瞬即逝的時候。
路楠翻許思文的微博,發現那張站在海邊拍的照片也是六一兒節。照片發佈於凌晨五點,這條說說則是晚上八點。誰幫拍的?為什麼這麼晚了還在海邊?路楠有很多問題。
空間里有幾十個相冊,大多數都鎖上,訪客只能瀏覽最前面三個。
第一個拍的儘是風景,城市樓群、江海、小,街上的車流……等等。這個相冊名為「素材」。
第二個照片很,是一些食,茶、飲料、燒烤,拿著它們的人似乎都是許思文,偶爾有另外的一兩隻手鏡。這個相冊名為「爽」。
第三個相冊是許思文的生活照。路楠看到了叼煙的許思文,穿著coser服在人滿為患的廁所里補妝的許思文,自己把頭髮染紅的許思文,在海邊高高跳起、糊一個影子的許思文……許多個表靈活潑的,在屏幕里憂愁、大笑。
「這是……」路楠忽然指著一張照片,扭頭看宋滄。
宋滄心口一跳:那是許思文坐在畫架前畫畫的照片,穿著髒兮兮的圍,戴著口罩,頭髮紮一團,眼睛眉都笑彎。畫架上擺著一幅還未完的畫作,鮮艷的金紅之像盛燃的火,中心一個藍人影。
「你看過這幅畫嗎?」路楠問。
宋滄:「畫怎麼了?」
「是拿了全國大獎的作品,《協奏曲》。」路楠靜靜看著照片上快樂得很生的許思文,「我很喜歡這幅畫。」
許思文創作過幾個版本的《協奏曲》,都放在這個相冊里。最開始只是黑白草圖,後來有各種的火焰、各種的人影,最後畫的那張,只剩下明度深淺不一的冷和暖。這張畫的複製品曾在樂島學校展出過,畫的旁邊自然有許思文和導師的合影。路楠被畫中強烈的彩對比和協調打。曾久久看著那幅畫,覺自己彷彿被畫中的火焰漩渦卷進去。畫中心那藍的、冷靜的影印在的視網上,久久不能消失。
「很燦爛,很冷靜,但是也……有點兒憂鬱。」路楠努力說明自己的,「為什麼要站在火焰之中?……」
想起許思文的寥寥數語:我太弱小。分開吧,求求你們。一點點幸福。
「……當時為什麼哭呢?」路楠在問自己,「我當時如果能更敏銳一點,多問一些問題而不是僅僅看著哭,說不定我就能救下。我做了很多、很多噩夢,錯過了很多很多次拉住的機會。」
宋滄靜靜看。從宋滄的眼睛裡頭一回看到了陌生的溫。不是調笑,不是意有所指的話語,就只是寧靜的溫而已。像火焰冷卻之後暗燃的餘燼,正要重新燒起來一般:宋滄用這樣的目看著。
「也許你是的知音。」宋滄說。
這幅畫形於去年九月,還不是深秋。在這張照片下,有許思文的朋友問:為什麼這幅畫要送給你舅舅啊?
許思文答:他看得懂。
路楠對這個「舅舅」產生了興趣:「如果找得到他,說不定他能告訴我更多關於許思文的事。」
宋滄:「……」
路楠:「還是算了吧。說不定他又會給我一拳。」
宋滄:「不會的。」
路楠:「你怎麼知道?」
宋滄:「我一定幫你揍他。」
他們一邊看許思文空間的照片,一邊閑聊。宋滄的目總是無法控制地停留在路楠雙眼裡。他想從這個人的眼睛里找出懊悔或者躲閃。但看久了,他察覺路楠有一雙孩子般圓而亮的眼睛。這樣的眼睛是草食的眼睛。當它們凝注著什麼人的時候,真誠得讓人無法抗拒。
「……想吃什麼?」他忽然問。
不知不覺已經十一點了。路楠和宋滄聊得本忘記了時間。
「不就請人吃飯,你廚藝很厲害麼?」路楠笑著問。
在自己面前笑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宋滄起的時候想,當然,這並不令人反。
「你上次不是吃過嗎?」他也笑,想起路楠第一次品嘗自己手藝時震驚的表,「你還吃了兩碟。」
路楠臉上微紅。蔥油是宋滄自己炸的,面上的醬也是他自己炒制的,不知用了什麼技藝,辣裡帶一甜,鹹度適中,好吃得超出路楠想象。吃完了兩碟面,實在不好意思再加,宋滄便洗了生菜葉子,教蘸醬吃。路楠起初半信半疑,吃到裡才長長一嘆:「好香。」
對宋滄廚藝興趣,同時也對那個不好進的小廚房興趣。宋滄給貓們倒貓糧,遠遠地教路楠開門:「頂著門再推,很容易的。」
路楠抓不到竅門,怎麼挪,那門都只能打開一道。正想放棄,宋滄的手過來,按在頂門的手腕上。
「朝這個方向用力。」宋滄手掌很大,手心溫度迥異於路楠。他聲音里有幽暗的笑,站得太近了,像是從背後攬著路楠。的後背與他的口之間那道空隙並非空無一,堵滿了蠢蠢的心事。
路楠的心臟霎時跳了節奏。
門果真打開了。宋滄鬆開手,走進廚房穿上圍,回頭問:「你想師嗎?」
他語氣自然平靜,眼睛仍和以往那樣笑得彎彎。有一點兒邪,是雙讓人在意的壞眼睛。
路楠心想我怎麼能輸!也平平靜靜地走進這狹窄的廚房:「誰不會做飯啊。」
宋滄打開冰箱掃一眼:「湯麵,行嗎?有半隻土。」
路楠:「需要什麼材料,我可以幫你準備。」
「謝謝。」宋滄彬彬有禮,「不過在你手之前,有一件事必須完。」
宋滄從手腕上拿下發圈,走到路楠後,雙手攏起路楠長發。他手上沾了冷氣,掠過路楠後頸時,勾起皮一陣輕微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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