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八荒錄》第十二章 月夜劍奔狼
那個人平躺在竹床上,雙目閉,氣息微弱。
支由背過去,打開藥箱,手不由自主地發抖。
“巫祭,他還有救吧?”風關切地問道。
“只是失過多,沒什麼大礙。待會兒給他服下巫族的制白藥,應該會醒過來。”支由勉強出一笑容,“你先去忙,這里給老夫就好。”
風一走,支由迫不及待地關上門。
“你的心跳得很快。你很怕,很驚慌。”那個人依舊躺著,緩緩睜開眼,明亮又銳利。“你在怕什麼?在慌什麼?”
冷汗從支由額頭滲出,他袖了,更多的汗珠冒出來。“俺……俺……烏七先生,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我告訴過你,羽族是八荒最高貴的長生種,稱呼吾等要加上敬語。難道你忘記了,低卑的巫族人?”
“是,是,高貴的烏七先生。”支由頹然垂下頭,對方雖然一直靜臥不,卻像一柄無時不在催發鋒芒的利劍,稍有怠慢,漫天劍氣就會破空來。
烏七冷笑:“那麼是誰給你的膽子,竟敢毀掉羽族豢養的眼隼?須知你的一條賤命,還抵不上它一羽珍貴。”
支由心頭猛地一抖,烏七居然知道了!該死,那些個眼隼一定與羽族心靈相通。“是王子喬!”他心念急轉,嘶聲喊道,“是那個八荒第一士王子喬干的!高貴的烏七先生,請您相信俺,俺咋敢背叛天下最高貴的羽族呢?”
“你又說錯了。”烏七豎起一指,對支由輕輕搖了搖:“是天上天下最高貴的羽族。好了,低卑的巫族人,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統統給我講一遍。有我在,有羽族的劍在——”他扯掉包扎的傷布,從容起,神倨傲,“天上天下,絕對沒有人敢你。”
“是,是,高貴的烏七先生說的是。”支由佝僂著腰,聲應道。窗外,天放紅,依稀傳來族人的歡鬧和琴笛聲。他干涸的眼窩莫名一,老淚幾落下。
是風的笛聲。
支狩真背倚圍欄,擁著貂皮裘,獨自半躺在哨崗冰冷的木板上,傾聽時而高揚如瀑,時而緩如的笛聲。
“樂之,看似多,其實最是無。”支狩真捂住,輕輕咳嗽,“雖能演繹千般悲歡離合,卻又與自毫不相干。”
一個黑影幽靈般出現在對面,聲音飄忽不定:“那個羽族混進來了。俺不會看錯,他虎口和手心的那種老繭只有多年練劍才會有。”
“該來的總會來。王子喬來了,馬化也要來,他怎能不過來瞧一瞧?爹生前的定計,本就需要那個羽族過來,才能一絕后患。”支狩真神平靜,“我只盼盯著寨子的羽族只有他一個,不然就麻煩了。”
黑影斷然道:“肯定就他一個。當年老族長可是用命去試了,差點殺掉那個羽族,也沒見其他人出手。”
“但愿如此。”
“賣書的小風剛巧認識王子喬,他現在肯定全明白了。”
支狩真笑了笑,上的貂皮裘:“王子喬是個聰明人,遲早都會明白的。正因為他太聰明了,所以只會選擇給他更大利益的人。”
黑影森然一笑:“馬化應該快到了。”
“多年籌謀,終于到了結束的一刻。”支狩真低嘆一聲,扶欄而起,目徐徐掠過蒼莽的百靈山。
“小時候,我覺得住在寨子里很好,可以爬樹,玩泥,潛到小河里抓蝦子。后來,我發現這里是一座鐵籠子,鎖住我,一點都不過氣。而現在……”他仰起頭,閉上眼,悠揚的風笛聲過寨樓,過風中起伏的竹林,過百靈山上空皎潔的滿月。
“夢驚憑欄霜月明,遠笛怨風弄殘聽。青山流水總無意,誰重去留太多?其實這里永遠都是一個樣子,無論我喜歡,怨恨,它都不會改變。”支狩真喃喃說道。
黑影也揚起頭,月亮一點點攀過山嵐,越升越高,遙不可及。他聽不懂支狩真的詩義,可他曉得,無論做什麼,都不到那在長嘯聲里的圓
月了。
兩人陷沉默,不知過了多久,風笛聲漸漸消散,遠的篝火暗下來,族人的歡鬧聲悄不可聞。
正是夜半靜謐之時。
“俺一直想不通,剛來寨子那會兒,你咋就不怕俺哩?”黑影默然良久,突然問道。
“那個時候……”支狩真眼中閃過一悵然。那個時候,對方被重的鐵鏈拴在菜窖里,眼珠子像發綠。可不鎖不行,他會咬,會抓狂,而寨里的娃一見他便哭,大些的沖他扔石子、吐唾沫……
“也是半夜……”黑影低聲道,嘶啞的聲音含著從未有過的和。也是半夜,支狩真溜進菜窖,盯著他瞧。他狠狠吼,爪牙,可那個瘦小的娃子就是嚇不走。
后來他累了,兩個人相互盯著著,也不說話。再后來,他居然就那樣睡著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人跟前睡著。
“其實,我也不曉得為啥不怕。”支狩真搖頭笑了。一陣山風呼地刮來,卷起柏樹枯葉,嘩啦嘩啦灑下來。
“俺不會跟你一起走。”黑影又沉默了很久,突兀說道。
“你說什麼?”支狩真失聲道。
“俺不會跟你一起走。你們人的日子,俺……過不慣。再說,俺要纏住雷,俺走不掉的。”
“不走你會死!這不是我們說好的!”
幽黑的天下,兩雙眼睛默默盯視,恍惚又回到多年前冰冷而黑暗的菜窖里。
“俺決定了。”黑影的聲音重新變得冷厲。天倏然一暗,濃重的云層覆蓋夜空,圓月消失,四下里一片模糊難辨。
“爹的恩你已經報答了!這些年要不是有你,我早撐不下去了!”支狩真急切手,去抓黑影。
突然,兩人同時回頭,沖向圍欄。
遙遙去,一個個高大的黑影出現在崖淵深的羊腸山徑上,攀藤爬巖,縱跳如飛,銅鈴大的黃瞳孔閃爍著兇殘的。
“馬化比俺們估計的還要快。沒空扯了,準備手!”黑影喝道,“下面那幾個兒子,俺來干死?”
“我自己可以。”支狩真斷然道,“可你必須跟我一起走,不然……”
“那俺做俺的。”不等支狩真說完,黑影躍下哨崗,飛掠而去。
山風迎面撲來,凜冽如刀,黑影奔跑的姿態如一匹狂野的狼。
——自己是在報答支野的恩?黑影齜白牙,笑得桀驁,狂風中揚起蓬的頭發。
風波如驚,樹影狂舞。支狩真掉皮裘,扔下懸崖,徐徐出袖中的匕首。
——其實不是。不是為支野,更不是為什麼巫族大計。黑影越奔越快,一只只小竹筒從懷里甩出,灌滿的深褐桐油四拋灑。
“砰!”支狩真掀起屋頂隔板,解開袴,一黃尿飛流直下。下面傳來醉醺醺的喝罵聲,一個巫族大漢跌跌撞撞地抓住竹梯,沖了上來。
山風愈發狂烈,猶如一波高過一波的重重怒濤。黑影逆風而奔,重重樹影從兩旁飛速倒退。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黑影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雙盯著他的眼睛,關切又擔憂,膽怯又勇敢的眼睛。
劍如雪,鮮飛濺,巫族大漢捂著嚨,一頭栽倒在圍欄上。
黑影從懷里掏出不盡木的火折子,迎風一晃,火焰亮起。
夜中破開一道眩亮的弧線,劍疾刺,姿態舒展,另一個爬上屋頂的大漢猝不及防,頹然倒下,鮮從心臟迸濺。
黑影狂笑,拼勁全力把火折子遠遠扔出去。
——只因為,在那麼孤獨的寨子里,還有一個和他同樣孤獨的人。只因為,在一個個孤獨又沉默的深夜里,兩雙對視的眼睛,是彼此唯一的。
“轟!”火沖天,燃燒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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