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不是替

臨江的天說變就變。

白日里還是暈蔚然的天氣,到了夜里就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融在寒氣里。

阮胭和方白在白天已經把屋子都收拾好了,油泡似的燈落下來,很安靜。

一個人蜷在被子里，投影儀里放著老電影，手機里忽地跳出一個好友請求。

備注：“周子絕”。

阮胭點了通過。

那邊很快發過來：

“阮小姐,很開心和你合作！你的試鏡,我們幾個人都很滿意，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過幾天就可以簽合同。”

“好的,謝謝周導。”

阮胭看著他的頭像,微微出了神。

是一只白水鳥。

“其實我不是想養鳥,我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種白水鳥從海面上過后，心里滿滿都是它們留下的那種颯颯水聲。”

“哥哥,我這個比喻好嗎？”

“如果你放進語文作文里,那麼這次高考,語文一定能過。”

阮胭一直以為他或許似乎沒聽懂背后的喻。

直到終于考上首醫大,結束了的第二次高考,開始使用微信，才發現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只停在海面上的白水鳥。

“周導的頭像好看的,是您自己拍的嗎？”

阮胭沉思了片刻,給他發過去。

“不是。

是和朋友一起去海邊玩的時候,他拍的。”

阮胭猶疑一瞬，回他,“您的朋友拍得真好，不知道是哪個大攝影師，我能問一下他的姓名嗎？”

他還沒回。

油泡燈啪的熄滅。

好像是短路了。

阮胭把手機放下。

黑暗里，室的寂靜顯得無比清晰。

大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并且，離的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阮胭攥了攥被子。

一邊在心底告訴自己，這里的安保做得很到位，不會是什麼歹人；一邊在心里想著白天把菜刀放在了哪個位置……

然而，那腳步聲近到阮胭的門前，忽地停了。

接著是一件盒子被放到地上的聲音。

最后，腳步聲漸漸離開，是鑰匙進鑰匙孔的聲音。

啪——

大門被關上。

阮胭從被子里爬起來，過貓眼往外看，外面走廊的燈沒有短路，仍然亮著，看到自己的門前，放著一個小小的紅木制盒子。

猶豫了下，把門打開，將盒子飛快地拎回來，然后啪地把門關上。

打開手電筒，將盒子打開，里面卻放著一個白瓷盅，白瓷盅里，盛著一碗晃悠悠的小餛飩。

皮兒薄薄的，鼓出來的餡兒也不多。

湯上浮著清清淡淡的幾只小蝦米。

只是看這湯一眼，心緒就已經開始不平了。

這是，是海鮮餛飩吧，這樣的香味，再悉不過了。

小時候的媽媽，在船上時，最常做給的，船上沒有豬，只有魚、蝦，媽媽就把它們絆泥，包在里面……

阮胭眨了眨眼睛，把快要從眼里滾出來的意回去。

食盒里還有一張小紙條，字跡娟秀：

“你好呀，新來的鄰居朋友，我和先生在經營一家私房菜館，平時早出晚歸，沒來得及在你剛搬來的時候跟你見面，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做了些餛飩。

希你可以喜歡”

阮胭把紙條收回，將白瓷盅蓋上。

餛飩雖好，但沒有吃一個陌生人贈送的食的習慣。

把白天里在花店里買的一盆小梔子拿出來，將盆上的泥土干凈，然后端出去，敲開了對面鄰居的門。

“啊，你好呀？”

開門的是個年輕的孩。

的丈夫圍著圍，在打掃桌子。

“你好，我是住在對面新搬來的住戶，我阮胭。”

“啊！我謝彎彎，那是我先生江標，我知道你，我刷到過你的微博哈哈哈，你真人好漂亮啊，宋筠和你長得真的好像啊……”說到這兒，謝彎彎的先生咳嗽了一聲，立刻噤住了聲，“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

阮胭笑了笑：“沒關系。

這是我今天在花店買的梔子，謝謝你的餛飩，我很喜歡。”

說的是宋筠像阮胭，不是阮胭像宋筠啊。

“謝謝你，好香啊！”

謝彎彎眉開眼笑地把花接進去。

兩個人寒暄了一下，互道晚安，阮胭就回了房。

拿起手機，周子絕回了兩條消息。

“不好意思，不方便告知。”

“下周一記得和經紀人一起來公司簽合同，期待合作[加油][贊]！”

阮胭把手機放下。

在滿屋的海鮮餛飩的香氣里漸漸睡去。

而窗外的雨還在繼續下。

雨水砸在花葉上，留下小圓漬。

謝彎彎手了下小梔子的葉子，問江標：“老公，你說勁哥能把人追得上嗎？”

“難說。”

江標認認真真地著桌子，笑道，“反正幫人當個助攻，就白撿套房子，如果天天都有這種好事，那我希沈勁那貨天天都追老婆。”

謝彎彎瞪了他一眼，然后掏出手機給沈勁發消息：

“放心，餛飩已經送過去了，還留了一盆花，您看您什麼時候有空可以過來拿回去。”

沈勁回：“好，謝謝。”

雨水墜在他的車玻璃上，滴答作響。

響聲里，周牧玄給他發了條信息過來：“查到了，你三叔早在松河鎮被你家老爺子先一步給接走了。

是姚伯親自去接的人。”

沈勁盯著這行字，看了片刻，看到手指發白，跟向舟說：“掉頭，去沈家老宅。”

“沈總？

今天不是周日，不用回去問老爺子們的安啊。”

“不，去問我那個三叔的安。”

……

大雨仍然在下，斷線的珍珠砸在了雨棚上。

一個老者和一名中年人行匆匆從一家飯店里走出來。

“三爺，我們是時候該回去了，老爺還在家里等著。”

陸柏良“嗯”了一聲，“放心，我不會離開，就來給沈老爺買些湯，雨天，他年紀大了，積痰多，該多吃一些川貝。”

“三爺，這些家里的人會做的。”

姚伯無奈地勸他，沒必要晚上再出來，他還得跟著。

“這里的老板以前是我的中醫老師，藥膳做得更好。”

姚伯嘆口氣，陪著他一起往回走。

兩個人走到黑的車前時，后的飯店忽然一陣喧鬧。

“打120，快，快打120！”

陸柏良腳步一頓，往后看去——

店里一個中年婦，不停地錘著中年男人的背，里不停地喊：“老頭子，吐出來，你快吐出來啊！”

中年男人出手，瘋狂地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他的整張臉已經發紫，說不出一句話來。

旁邊有服務員想拿水給他喝，想幫助他把食吞咽進去，可是男人的手始終掐著自己的脖子，連張都困難，那杯水送到他邊，也在掙扎里不斷地被灑出來……

“氣道異梗阻……我是醫生，讓開，他不能直接喝水，讓我來。”

另一個年輕人，學生模樣，立刻撥開人群，沖上前去。

陸柏良注意到他背包上還印著“首醫大”三個字，校慶紀念日每個學生都會有。

應該是首都醫大的學生。

陸柏良停住腳步，對姚伯抬抬手，“等一下。”

他站在玻璃窗外，看著里面年輕人的作。

年輕人站在患者后，將雙手環繞在那個中年男人的腰部；左手握拳，將握拳的拇指側抵那個中年男人的腹部臍上；右手向上快速按那個中年男人的腹部。

他按得又快又急。

片刻后，那個中年男人口中終于吐出一堆黃的黏狀。

臉上恐怖的青紫終于慢慢褪去。

連姚伯也忍不住嘆道：“不愧是首醫大的學生。”

陸柏良微微頷首：“嗯，基礎急救知識。

難得的是這份醫者的善心。”

然而就在他轉準備離開時，后中年人的哭聲更烈——

“怎麼回事，為什麼，老頭子，你醒醒啊！你醒醒！”

陸柏良連忙回過頭，那個男人臉上的青紫已經褪去，整張臉呈現出灰白，原本掙扎的雙手，已經無力地垂在兩側，顯然是已經失去了意識，陷了昏迷。

而那個幫忙的年輕學生已經愣在了原地：“這……”

“120！快120！”

所有人已經一團，

陸柏良站在窗外，眉頭凝住。

下一秒，他趕把手中的食盒遞到姚伯的懷里，邁開長，大步走進店里，他出手撥開人群，對那個學生說：“來不及了，呼吸阻，已經耽誤了四分鐘。”

店里聲音嘈雜，陸柏良沙啞的聲音，那個學生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陸柏良用大拇指按了一下自己的食指，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湊到學生的耳邊，努力扯著嗓子，使自己的聲帶發出正常人的聲音分貝——

“我說，來不及了，做環甲穿刺，快去找刀。”

*

大雨繼續傾盆，噼里啪啦地下。

諸多無端的畫面悉數跟著雨聲一起砸進阮胭的夢中。

第一個片段是回到了第一次高考后的暑假。

在紙廠里打工，沒有空調，只有悶熱的吊風扇在頭頂慢悠悠地晃，風力小到幾近沒有。

就坐在吊扇下面，一個接一個地疊紙殼盒子。

計件算薪，一個盒子八分錢。

阮胭手指很靈活，作最快的時候，一天能疊一千個。

從考完第二天就那里開始疊，疊了兩個月。

不管是查分還是等錄取通知書，一點也不急，旁邊一起做工的阿姨問最后去了哪兒，說：“就一個普通二本。”

阿姨說：“二本也好，二本也算是大學生了，比我們這些縣里的工要強多了。”

阮胭笑笑，說：“是嗎。”

“不是啊。”

有個男聲立刻回答。

畫面轉到了那輛開往三峽的游上，那個男人站在風里，他們并肩靠在船舷上。

他說：

“阮胭，去復讀吧。”

“你看到這三峽了嗎？

神、瞿塘、西陵，這一路的景這麼好，但是，阮胭，你知道本來能看到更高更遠的風景的嗎。”

“我是指，人生固然是由諸多憾組的。

但你知道最大的憾是什麼嗎？

是跟在‘本來’后面的那句話……”

“我希你不要在未來，留下太多‘我本來……’。”

船晃悠悠地往前開，下一站聽說要開去神峰了。

低著頭看向晃悠悠的江面。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有些想哭，的十八年都被自己給辜負了，辜負了當初那個在船上滿心期待著、教兔同籠的數學老師，辜負了為從海上走回陸地的媽媽，辜負了總是忍著舅媽異樣眼神、依舊給塞錢的舅舅……

“可是，我怕我做不到。”

忽地抬頭，看著他。

他在清風潤雨里笑開來，對說：“人生本來就沒有什麼必須要去做到的，不是嗎？

去做就好了。”

去做就好了。

他一定不知道，這五個字，在日后的生活里，究竟支撐做出了多重大的選擇。

“既然三峽的風景不是‘更高更遠’的風景，那你為什麼還會來呢？”

看得出，他一的矜貴氣息，哪怕是坐在一等艙里，依舊是那麼格格不。

“為了幫一個人來看看這里的風景。”

“幫一個人？

他來不了嗎？”

“嗯，來不了。”

“好吧。”

……

阮胭驀地睜開眼，瞥了眼窗外，雨仍在下，最怕半夜驚醒，意襲來，還是屈服了。

起床去把謝彎彎做的餛飩放微波爐里熱了熱。

餛飩送進里的時候，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這個口味和媽媽做的太像了，現在怎麼還會有私房菜館用魚和蝦做餛飩餡兒呢。

窗外一聲悶雷響起，沒來得及再去細想，趕吃完上床繼續去睡覺，合上窗戶的時候雷聲繼續——

“打雷了。”

飯店的員工更急了，這雷簡直是不知道為這現場增加了多恐慌。

這麼大的雨，等醫院那邊召集護士醫生出車趕過來完全來不及了。

“找到了找到了，我在隔壁診所找到了，手刀，管鉗，碘伏，氣管套管，和球囊，他們都有。”

“好。”

陸柏良趕和姚伯把中年男人橫放到地上，拿出碘伏開始為刀消毒。

做完初步的準備后，他立刻找到他的環甲，果斷下刀，作利落又干凈，整個過程甚至十秒鐘都沒有到。

接著他立刻把管鉗一分一擴，戴上球囊為他做人工呼吸，年輕學生趕在旁邊進行心臟按。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注視著這個清瘦的男人。

一分鐘左右，中年男人的呼吸心跳終于微微地回來了。

而外面，閃著紅藍兩燈的120終于冒著大雨趕過來了。

接著便有專業的護士和醫生走了下來……

年輕的學生流了一頭的汗，他今年才大二，這是他第一次為人做手，在這兩分鐘的一生一死間，他回想起來，雙手仍是止不住的栗。

他看向面前這個依舊一臉云淡風輕的年輕男人：“您也是醫生嗎？”

陸柏良的目落在他背包上印著的“首醫大”三個字上。

而后，他用沙啞到極致的聲音說：

“首醫大，第三臨床醫學院，08級，陸柏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