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替回來了》第3章 3
冷嫣這才想起曾聽人提起過,師父原本有個年歲相仿、青梅竹馬的小師妹,也是他的恩師、前任郗掌門的掌上明珠,然而兩百年前宗門大禍,郗掌門以殉道,不久后這位小師叔也不幸罹難。
師尊從未說起過這段往事,其他長輩和同門也對兩百年前那樁慘禍諱莫如深,冷嫣生怕及師尊的傷心事,便從不問起。
“子蘭那時才十七歲,”謝爻著冰里子寧謐的睡緩緩道,“正是你如今的年紀。”
冷嫣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堅的爪子攫住。
攥住腰間的赤玉鯉魚佩,每個重玄弟子門時,師父都會授予鯉魚佩,只有的是赤玉雕,因為玄淵仙君只有一個弟子。
每當恐懼不安時,便會不自覺地攥它。
謝爻轉過頭,淡淡道:“的神魂傷得太重,承不了轉生臺的靈力,也不了回,只有借適宜的軀殼還魂。”
他的聲音依舊溫平緩,娓娓道來,仿佛以前在書齋中與相對而坐,在氤氳的茶香中向耐心解釋那些艱深玄妙的道法。
冷嫣到那只利爪嵌的。
謝爻接著道:“的神魂太弱,即便你是凡人,經脈于而言還是太強。因此這些年我一直在替你用藥調理。”
所以那些藥,只是為了讓變得更孱弱,以便為更合適的容。
的心似乎已經被穿了,掏空了,冷風陣陣地灌進心口的窟窿里,著那雙悉又陌生的眼睛,想看看里面有沒有哪怕一一毫的不忍。
然而的眼里升起了霧,他的臉龐、這十年的時,都在這場濃霧里變了樣。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謝爻仿佛仍舊是那個春風化雨的師父,“問吧。”
冷嫣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嗓子眼像干涸的河床,一字一句在里面滾著,刮得生疼。
半晌,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小師兄……還在麼?”
謝爻道:“魂魄還在,他師父會送他去轉生臺。”
一轉生臺,前塵皆過往。雖能死而復生,這輩子的事卻會忘得一干二凈。
冷嫣明白小師兄窺見了師尊的,不可能全而退,能留下魂魄去轉生臺已是僥幸。盡管如此,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是害了小師兄,要是療傷時能搪塞過去,他就不會死。
抬起袖子抹著眼淚,可眼淚還是不斷淌下來。
謝爻靜靜看著無聲哭泣,目越來越冷:“他是姬家人,不會有事,你不必替他難過。”
過了許久,冷嫣終于止住淚,低聲道:“這件事,幾位師伯和長老……”
“他們都知道。”
“從一開始就知道?”
“是。”
冷嫣微微翕,無聲地、木木地將他的話重復了一遍,仿佛要仔細咀嚼才能明白話里的意思。
緩緩地點了點頭:“嗯。”
兩人一時無話。
冷嫣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冰凌,千萬點如繁星閃耀,得讓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從沒見過這麼的景象,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收回視線,向謝爻道:“仙尊,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
謝爻微微蹙了蹙眉:“你說。”
“仙尊為何要收我為徒?”輕聲問道。
如果只是想要一軀殼,為何要收為徒,為何不把像牲畜一樣不聞不問地養十年,讓無知無覺地死?
謝爻淡淡道:“你我有十年師徒緣分,為師并未騙你。”
即便如此,既然養只是為了殺,為何要教道理,教法,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顧,為何要對那麼好?
話到了邊,忽然又不想問了。
因想起自己養過的那頭羊,從一開始便知道養羊是為了剝皮吃的,可還是會它的頭,替它梳理發,牽著它走好幾里路去找最茂的水草,還會對它說話,對它唱歌……那只羊大約也想問,既然養它是為了殺它,為什麼要做這些多余的事?
連自己也說不上來。
沉默下來,夜風從口灌進來,在窟里回旋,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猶如小臨死的哀鳴。
謝爻道:“還有什麼想問的?一并問了吧。
冷嫣搖了搖頭,復又點點頭,微弱抖的聲音散在風里,幾乎聽不清:“仙尊,我還會有來世麼?”
謝爻默然片刻,終是搖了搖頭:“我不能讓子蘭沾上因果。”
冷嫣只是個凡人,于修士而言無異于螻蟻,的魂魄也不過如殘燈螢火般微弱,就算有因果,也傷害不到郗子蘭分毫,何況還有他護著。
然而謝爻生謹慎,即便有一一毫的可能,他也不會給師妹留下患。
而且子蘭的神魂損太重,即便是凡人的軀殼對來說也如火宅一般熾熱難耐,只有將冷嫣至的神魂割碎了作土壤,蘊養上一段時間,才能令適應新軀殼。
冷嫣聽著他耐心的解釋,抿住,不讓啜泣聲溢出來。
轉過臉去,抬袖去眼淚,待回過頭時,臉上干干凈凈,只有眼眶和鼻尖是紅的。
“仙尊,我沒什麼要問的了。”低聲道。
謝爻頷首:“好。”
他從袖中取出一,托在手中像顆剛從膛里剜出來,還在搏的心臟。
那是冷嫣冒著命的危險從迷谷中摘來,直到此時還沾著鮮的菩提。
小師兄說的沒錯,這的確是用來施邪的。
“多謝你。”謝爻道,沒有毫譏誚的意思。
冷嫣到冷風直往空空的心口里灌,或許是因為心已經空了,覺不到疼。
謝爻不再多言,緩緩闔上雙目,一手掐訣,口中默念咒文,菩提緩緩從他掌心升起,自里出鮮紅的芒,接著,它忽地,然后猛然綻放、落,出花芯。
冷嫣這才發現花心中間生著一只眼睛,碧綠,豎曈,是蛇的眼睛。
蛇眼盯著,就像盯著志在必得的獵。
冷嫣骨悚然,不覺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立即有一力量拉住了,將托舉到半空中。
那只蛇眼緩緩向靠近,想躲,可是那力量牢牢桎梏著,的手腳像是上了無形的鐐銬,無法彈。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蛇眼近的,從的心口鉆進去。
到有什麼在一點點啃嚙的心臟,幾乎疼暈過去,仿佛神魂也跟著震了起來。但一道青芒立刻籠罩住,的靈臺瞬間恢復清明,只能清醒承著加諸的一切。
現在蛇眼已完全沒的心臟,它吞噬著周圍的,直到完全取而代之——現在在腔里搏著的,已了妖。
謝爻平靜地解釋:“子蘭神魂太弱,無法維持生機,只有借助外。”
待冷嫣的息和氣聲漸弱,謝爻道:“接下去會有些疼。”
話音甫落,他的元神劍已出鞘。
無數個清晨,冷嫣在招搖宮的竹林里看他練劍,他平日用的只是一把木劍,這把元神劍只見過一次,便是他從妖爪下救出的那一次。
那曾經是劈開晦暗生命的一道,現在這道正在慢慢割開的靈府。
這是一個人最最安全的地方,除了鉆心蝕骨的疼,還有強烈的屈辱。
“別……師尊……求求你……”輕輕哀求著。
然而謝爻無于衷,仿佛一個字也未聽見。
劍氣如無人之境,輕而易舉地將的靈府剖作兩半。
冷嫣仿佛一條被開膛破肚的魚,的一切都暴在外,眼淚無聲滾落。
的元神微弱、渺小,黯淡又模糊的一團,蜷在靈府的一角。
凜冽森冷的劍氣貫的靈府,游刃有余地割著的元神,一刀接著一刀。
冷嫣疼得搐起來,縛住四肢的力量竟被生生地掙開,飛快地向地面墜落,然而的撞到地面之前,一氣流溫地托住了。
的神魂正在遭著凌遲,軀殼卻被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因它是一件珍貴又易碎的。
被輕輕放在寒冰上,寒氣從后背侵的四肢百骸,然而什麼也覺不到。
失神地向上著,冰凌在上方閃著,什麼也看不清,眼前一片駁雜的影,仿佛一個怪陸離的夢境,然而的神智依舊清醒,利刃切進元神的痛苦尖銳又鮮明。
和的痛不一樣,元神不會麻木,不會切斷知覺,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疼,早已超出常人可以承的極限。
“師尊……”著氣,雙像離水的魚一張一合,“師尊……弟子知錯了……”
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是凡人,是螻蟻,不屬于這里,不該妄想進他們的世界。
“弟子知錯了……”不斷地重復著,甚至不知道自己本沒能發出聲音,“仙尊……我知道錯了……”
早該知道,玄淵仙君不會無緣無故收一個凡人當徒弟,可卻被這場夢幻泡影迷了眼,竟敢覬覦不屬于的東西,現在得為自己的貪心付出代價了。
可是這真的是該付出的代價麼?
的不停地翕,豆大的汗珠和著眼淚,順著臉頰滾落,臉由蒼白轉為灰青。
可還是沒有死,直到元神被剮微塵般的碎片,才能徹底失去意識,卑賤如,連痛快地死去也了一種奢。
謝爻始終面無表地看著,小心翼翼地用靈力呵護著的軀殼——那是唯一有用的東西。
就在這時,窟中央的巨大玄冰中忽然發出“喀拉喀拉”的輕響,冰面上出現了一條裂紋,裂紋迅速擴張,向四面八方延出無數條裂痕。
就在一瞬間,蛛網般的裂紋遍布整個冰面,接著只聽嘩然一聲響,玄冰碎了無數片。
封凍在冰里的子元神漂浮在無數碎晶般的冰屑中,的長睫微微,如振翅飛的蝴蝶。
“阿爻哥哥……”子低聲呢喃,聲音婉轉如出谷黃鶯,又如春水潺湲。
謝爻臉微變,立即飛上前。
他的靈力瞬間回,冷嫣“砰”地砸落在冰冷堅的地面上,謝爻卻已顧不上這軀殼了。
撞擊之下,元神割裂的痛苦驟然加倍,冷嫣疼得蜷起來。
謝爻用靈力將郗子蘭的魂魄托住,垂下眼簾,聲道:“別怕,我在。”
郗子蘭睜開雙眼,像是從一場悠長的夢中醒來,目里還帶著些許迷離,但雙眼澄澈純真,仿佛有清泉時時洗濯沖刷著,仿佛這雙眼睛自誕生以來只見過晴空。
“阿爻哥哥,好疼……”帶著些許委屈,些許。
“別怕,”謝爻低聲安,“你只是早醒了一刻,很快便好了。”
郗子蘭帶著鼻音“嗯”了一聲,把臉頰在他的膛上:“阿爻哥哥,我好害怕……”
謝爻退開些許:“你的神魂還不穩,別離我太近。”
他是之,郗子蘭這樣的靈靠近他就如冰靠近火,用不了多久就會融化。
郗子蘭卻靠得更近:“我不管,玄冰里好冷,好黑,我再也不要一個人……”
謝爻似乎習慣了這樣的任,輕拍后背,無可奈何道:“放心,從今往后不會讓你一個人了。”
冷嫣躺在不遠,后背著冰涼的地面,他們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在耳邊回旋著,忽而飄近,忽而飄遠。
原來那就是謝爻鐘的子,的聲音像春日山谷里奔流的溪澗,沒有一點卑怯,沒有一霾,想起小時候剛來到宗門時,師尊和其他長輩常對說,你應當多笑笑,開朗一些。
著那個模糊但依然可見靈俏的影,原來那就是他們想讓變的樣子,也是永遠變不的樣子。
他們的聲音很低,語調溫,幾乎是喁喁私語。
“阿爻哥哥,我想吃糖。”
“好。”
“我還要周游四海八荒。”
“我陪你。”
“有很多地方我都想去,有很多事我都想做。”
“好,我們有的是時間。”
漫長的,無垠的,應有盡有的時間,冷嫣想。
真羨慕他們。
他們有無窮無盡的時間,有漫長的人生,而,什麼都不會有了。
風刃不但割著的神魂,割著的希,割斷了的未來,也割著十年來的回憶,割斷了那些若有似無、懵懵懂懂,還未來得及懂得的愫。
生命里的所有彩,隨著的生命一片片剝落,枯萎,出底下真實又悉的灰。
兜兜轉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晦暗、污濁的雪夜,骯臟的雪在下融化,混合了腥臭的泥漿、牲畜腐臭的尸骸、水和眼淚,從泥淖中來,又回到了泥淖中。
原來從始至終也沒有離開過。
隨著神魂一點點瓦解,終于恍惚起來,漸漸分不清什麼是噩夢,什麼是比噩夢更可怕的真實。
“娘……”無知無覺,喃喃地喚道,只是出自本能。盡管娘也不要,可了委屈,了苦楚,還是不由自主地喚著,只是為了減輕一些痛苦,獲得一些藉,哪怕這藉是假的。
最后一刀落下的時候,驟然清醒,看向不遠模糊的人影。
忽然生出一前所未有的憾和不甘,才十七歲,的生命才剛開始,也想走遍四海八荒,想嘗盡酸甜苦辣各種滋味。
想活下去,哪怕在灰蒙蒙的天地中,像螻蟻一樣渺小卑賤地活著。
還是想活下去。
然而再也沒有機會了。
“師尊,”的無聲翕著,一滴淚從落下來,流過眼角的淚痣,“這條命,我還給你了。”
……
“這便是阿爻哥哥替我尋的……”郗子蘭天真地向不遠一指,好奇地打量著那與有八九相似的軀殼,沒說出“軀殼”兩字,于啟齒。
謝爻順著所指的方向去,只見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結霜的巖石上,右手中還攥著什麼。
的雙曈渙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死了。
直直地著窟頂,仿佛要過重重的山巖看一眼蒼穹。
郗子蘭也注意到失了神采的雙眼,輕輕驚呼了一聲,渾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仿佛猙獰的死亡忽然攫去了的聲音。
隨即的眼前一暗。
“別看,”謝爻用手遮住師妹的眼睛,“抱歉,是我不好,沒算好時辰,嚇著你了。”
“……死了麼?”郗子蘭像燕不住春寒,輕輕抖著。
“嗯。”謝爻瞥了一眼冷嫣。
的腮邊還掛著一滴淚,一淌下就凍了冰,在夜明珠的暈里微微閃爍著。
“已死了。”謝爻收回視線,淡淡道。
一直都是那麼安靜,連死都是悄無聲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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