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替回來了》第5章 5

眾人都看著謝爻,謝爻卻不接話,只是微垂著眼簾,長睫半掩著幽深的眼眸,人弄不清他的心思。

郗子蘭眼中閃過一失落,隨即轉過頭,把臉埋在許長老的懷里,赧道:“連許長老也拿我取樂……”

章長老溫文地笑著打圓場:“子蘭這兩百年來一直沉眠于玄冰中,要算起來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何況子也未恢復,不必之過急。”

他笑地看著一對璧人:“你們的婚事是掌門在世時便定下的,又是青梅竹馬,這合籍酒我們早晚能喝到。”

眾人連連稱是,便將此事揭過。

郗子蘭有些心不在焉,和長輩、師兄們敘了會兒舊便出了疲態,眾人叮囑好生休養,一起離開了的臥房。

謝爻拿起劍與眾人去了前堂,冷嫣無法離開劍,也被迫跟了過去。

幾人在堂中坐定,都出方才刻意掩飾的疲憊之

掌門夏侯儼嘆了口氣,如釋重負道:“子蘭能回來,我等總算不負恩師所托。”

許長老點頭稱是:“這事多年來在我心頭,如今終于了卻了。”

凌長老蹙眉道:“十巫與我重玄有過節,本來斷斷不肯輕易將菩提出來,去海外尋覓說也要一年半載,沒想到……實乃天意,天意。”

謝汋看了眼師兄,眼中微有得意之:“天算不如人算,事在人為。”

冷嫣聽出他弦外之音,只覺僅剩的一縷殘魂也幾乎凍了冰。

自小除了師父謝爻外,見得最多的便是小師叔謝汋。比起清絕出塵、沉默寡言的師父,落拓不羈又喜歡說笑的小師叔更擅長和孩子打道。

不會駕云,他便替覓了一匹雪白的翼馬,每次犯了錯,怕惹師父不悅,總是先去找小師叔商量,若師父如父,小師叔便像個親切又好玩的大哥哥,這是師父之外最親近的親人。

的親人,在死后,為著將玩弄于掌之中而得意。

凌長老道:“阿汋何出此言?莫非……”

謝汋并不否認:“是我設法將此事出去,我知那孩子死心眼,知道宗門上下只有能摘這花,定會想方設法去摘來。”

他一邊說,一邊抑制不住勾起抹譏誚的微笑,似乎在笑的癡心錯付。

冷嫣死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談,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出的名字。

謝汋沒心沒肺,掌門和幾個長老都有些不自在,只有謝爻面無表,深潭般的雙眸越發幽邃。

章長老嘆了口氣,搖搖頭:“到底有傷天和。”

謝汋收斂了笑意,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莫說師兄和長老們不忍心,我也舍不得那孩子。可是親疏有別,一想到小師妹孤零零地在玄冰里等了兩百年,我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許長老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說的也是,每回看見那孩子的臉,我都忍不住想起子蘭小時候多麼玉雪可……”

凌長老道:“不提親疏遠近,子蘭負羲和脈,關系宗門大業,甚至整個清微界,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復活。”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雖說可憐,可那孩子的壽數十年前就盡了,便是回,也是在下界一世世地苦,若我是,寧愿換這十年無憂無慮。況且阿爻也沒有薄待。”

夏侯掌門點頭道:“師弟這十年來對算得仁至義盡了。”

許長老面:“此事不會給兩個孩子留下什麼業果,影響他們修行吧?可掐算清楚了?”

凌長老有些著惱:“那是自然,我豈會拿兩個孩子的修行開玩笑,不知掐算多遍了。”

他頓了頓:“否則當初怎會讓阿爻收為徒……”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冷嫣卻瞬間明白過來,師父如父,父親要取孩子的命天經地義,連天道都不會干涉,何況一個凡人拜仙門,在清微界過了十年好日子,天道認真清算起來,或許還是反過來欠了他們。

若這就是天道,天道何其荒謬。

冷嫣將這一張張悉的臉看過去,剛門派時,整夜整夜睡不著,是許長老在床邊輕輕唱著關于凰和麒麟的謠哄睡。

章長老的天留宮里花果繁茂,他每回見了都要塞一堆最好的果子給

凌長老不茍言笑,但會用他珍的大禹鼎煉出糖豆一樣甜的丹藥給吃。

還有掌門師伯,對師兄師姐嚴苛,見了卻會出難得的笑臉,彎下腰,的頭頂問功課學得怎麼樣。

當然還有謝爻,敬若神明的師尊,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捧給他還怕他的師尊,他們都是一樣的,只有不一樣,對他們來說,是牲畜,是螻蟻,是草芥,因為只是個凡人。

以前他們總是對說,天道宏遠,無論出清微界還是凡界,只要道心堅定,都能修正果。

現在他們說,能在清微界過上十年好日子,便是落得個魂飛魄散也該恩戴德,因為只是個凡人。

原來一個人即便沒了,也能到徹骨的寒冷。

幾人唏噓慨了一番,夏侯掌門沉片刻,向謝汋道:“小師弟,玉京的事你可安排妥當了?”

謝汋瞥了眼面無表的謝爻,向夏侯儼道:“大師兄放心,姬氏和窮桑氏我都去了信,窮桑氏畢竟是他外家,他母親和外祖早已不在了,窮桑氏不會多管閑事。至于姬氏……”

他頓了頓道:“且不說他們與我重玄的關系,玉京這一死,姬氏家主終于能睡幾個安穩覺了,心里還不知怎麼謝我們。”

夏侯掌門道:“小輩里就屬這孩子出類拔萃,可惜了。”

謝汋輕笑:“誰說不是呢,我也對他寄予厚,沒想到師兄出手這麼……果決,連我都嚇了一跳。”

謝爻仍舊面無表,并無一悔意。

謝汋話鋒一轉:“也怪我這師父不小心,不知玉京從哪里得知嫣兒了傷,瞞著我去替醫治,倒橫生了許多枝節。”

冷嫣的心已不存在,可聽他們這樣談論著小師兄,仍舊到心碎,原來他并不是奉師父之命來給治傷,他只是太驕傲,不愿實話實說。

夏侯掌門揮揮手:“罷了,事不說,好在無關大局。”

那些人唏噓慨了一番,終于一個個離去。

謝汋走在最后,待其他人駕鶴往云天飛去,他忽然頓住腳步,轉過:“師兄。”

謝爻從座中抬起頭:“還有何事?”

謝汋言又止:“你在下界找到那孩子時,可曾見過父母?”

謝爻淡淡地“嗯”了一聲。

謝汋道:“只是凡人?”

謝爻頷首:“是。”

謝汋又問:“他們可有靈?”

謝爻掀起眼皮看他。

謝汋道:“師兄別見怪,嫣兒的藥是從我葉蟄宮出去的,那麼多年經手下來,若是瞧不出端倪,我這雙眼睛也可以扔了。”

他頓了頓道:“嫣兒的靈脈不是太弱,而是太強……”

他覷了眼師兄臉道:“師兄這些年教的功法,也是用來削弱靈脈的吧?”

謝爻不發一言,可冷嫣一看他的神便知,謝汋說中了。

當初日以繼夜地修習師父教授的功法,幾次練得嘔出來,幾乎走火魔,只為彌補生來的缺陷,免得辜負師父的期

師父的期只是讓做個適合的容而已。

想哭,可是一縷殘魂哪里來的眼淚,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于是只能笑,笑自己這朝般短促的一生,多麼荒唐和可笑。

謝汋接著道:“子蘭的元神在玄冰中蘊養兩百年,按說已修復得差不多,卻仍承不住的靈脈,用了十年的藥才勉強制下來,這究竟是什麼樣的靈脈?大約也是天意,這軀殼注定要為子蘭所用……待的元神與軀殼完全融合,修煉起來想必……”

謝爻突然冷冷打斷他:“夠了。”

謝汋立即躬賠罪:“請恕師弟失言。”

謝爻面寒似水:“此事已了,休要再提。”

“我知道了。”謝汋一臉謙恭。

他拿起茶盞抿了一口,又道:“子蘭的劍法,當年是由師父親自教導的,如今師父不在了,不如讓我……”

謝爻道:“我教。”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謝汋愕然,隨即笑開:“師兄能親自教導小師妹,自然再好不過了。”

謝爻道:“那些事不必讓子蘭知道。”

謝汋道:“師兄放心,弟子那里我會管束著,定不子蘭聽到一點風聲。就按我們之前商定的說法。”

謝爻頷首:“好。”

終于,所有人都走了,偌大的廳堂又只剩下謝爻和冷嫣,暖從窗欞中斜斜地照進來,就像十年來的無數個午后,空山寂靜,只有師徒兩人相伴。

只不過徒弟已了一縷看不見的游魂。

謝爻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給自己斟了杯冷茶,斟完茶,他順手拿起另一只淺青的瓷杯,正要斟茶,手忽然一頓,似乎直到此時才意識到杯子的主人已不在了。

他看了一眼杯沿,上面有個小小的缺口,出灰白的瓷胎,那是冷嫣小時候用門牙磕的,可舊又死腦筋,喜歡的東西便執拗地一直喜歡下去,不肯換新的。

謝爻眼里無波無瀾,只是輕輕一,瓷杯頓時化作了末,隨著一陣風散去。

他沒有那杯冷茶,站起,步出門外,對守在門外的道僮道:“把的東西收拾出來扔了。”

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指的是誰,連忙俯首應是。

他在招搖侍奉仙尊多年,看著仙尊把那凡人孩兒帶回來,看著一點點長大,看著師徒倆朝夕相。如今人一走,仙尊便迫不及待地要將的痕跡抹除,未免有些絕,不過轉念一想,如今瓊華仙子回來了,看見這些兒家的東西,難道不會吃味麼?

他又佩服仙尊想得周全,可見瓊華仙子在仙尊心里的地位。

遲早是招搖宮的主人,可得打起十二分神來,好好侍奉才是。

不出一日,邊所有冷嫣的痕跡都已被招搖宮的道僮、仙侍勤懇地清除干凈,有一日他發現習用的劍套換了新的,才知道這是冷嫣送他的,他向來不留意這些瑣事,甚至想不起來有這回事。

邊用慣、看慣的件幾乎全換了新的,擺設幾乎全沒了,他才知道這十年來,這凡人徒弟不聲不響又孜孜不倦地往他這里添了多東西,有一針一線的香囊、扇袋、發帶,編的茶席、穗子,從各搜羅來的小件小擺設,這些東西全都扔了出去,屋子里便空了一大半,又恢復了十年前空空、冷冷清清的模樣。

小道有些不習慣,請示他:“仙尊,要不要重新添置些擺設?”

謝爻道:“問瓊華仙子。”

郗子蘭修養了三四個月,元神已適應了新的軀殼,盡管萬般無奈,可自己的軀兩百年前已在冥靈的肚腹里消融,無論如何也找不回來了,這副軀殼已是最合適的,相貌也最接近

將謝爻的住心布置了一番,裝點得煥然一新,又辦了場賞月宴,請了師兄和長老們、還有出眾的晚輩來赴宴,眾人都稱贊好。

落落大方,談笑風生,儼然是招搖宮的主人。

花宴散后,郗子蘭又修養數日養足了神,這才開始跟著謝爻學劍。

郗子蘭極靈慧,當年和師兄一起隨父親學劍,只比謝爻略遜一籌,可荒疏了兩百年,又換了一軀殼,靈力掌控不好,靈脈又因用藥多年,阻滯淤塞,謝爻試著替用靈力沖開,才開了一個頭,便疼地哭了出來,把頭埋在謝爻懷中:“阿爻哥哥,太疼了,我不要練了……”

謝爻輕的秀發:“好,我們改日再練。”

冷嫣在一旁冷眼看著,損的靈脈純的靈力沖刷當然會疼,就像往傷口上撒鹽,但若換做是,只要能讓練劍,便是十倍、百倍的疼也會甘之如飴。

那時候多羨慕師兄師姐們,多想拿起自己的劍,劈開,斬斷風,劍乘云,像飛鳥一樣在天地間翱翔。

別說是承一點疼痛,便是要拿半條命去換,也愿意。

可是人和人生來便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或許生來擁有的太多,能承的代價便了。

郗子蘭破涕為笑,仰起臉,小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笑容卻比竹林外的春還要明:“阿爻哥哥練劍給我看好不好?我先看你練,在心里把劍招溫習溫習。”

謝爻道好,便開始慢慢地演示劍招,

多看這個人一眼都是無盡的煎熬和痛苦,但冷嫣的目還是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劍吸引。為了讓郗子蘭看清楚,謝爻將一招一式放得極緩,卻依舊行云流水。

冷嫣一瞬不瞬地看著,默默記在心里,不知道自己一縷不由己的殘魂學這些做什麼,只是不知不覺地全記了下來,就像沙子吸水,似乎全憑本能。

從那日起,謝爻教郗子蘭練劍,冷嫣便看著,他教郗子蘭心法和手訣,也在一邊學著。

他原先教那些道法心法,從源頭上便是錯的,教授郗子蘭時卻全無保留,傾囊相授。

重玄雖是劍道宗門,安宗立派之本卻是而不傳的心法。

即便冷嫣只是一縷殘魂,按著心法運轉周天,也能從天地山川間汲取許靈力,只是這靈力神魂,便似一場你死我亡的較量,不是你吞噬我,便是我吞沒你。

冷嫣仿佛在沸油里一遍遍地煎熬,好幾次幾乎熬不過去,只想放棄,徹底地灰飛煙滅,可終究還是降伏了靈氣,將它納自己的神魂中。

想活下去,哪怕活下去需要承比死可怕得多的痛苦。

因為沒有忘記寒夜里曾經有個年,用單薄的脊背擋在前。那個有著明亮雙眼的年,為此付出了生命和一生的記憶。所以,只要有一點點活下去的希就無權選擇死。

若是連都死了,誰來記得真相,誰來記得他?

許是堅持修煉的緣故,有一日冷嫣忽然發現,元神劍對的束縛似乎弱了些。

越發日以繼夜地修煉起來,殘魂白晝火的炙烤,夜里又會重復元神被凌遲的痛苦,修煉更是雪上加霜,但忍了下來。

用了半年時間,終于可以離開謝爻的元神劍十丈之外。

又用了三年,才堪堪可以從招搖宮護靈法陣的隙中溜過。

可是籠罩整個重玄門的護山大陣傳自上古,外各七七四十九重,嚴,沒有一點空隙可以鉆,試了一次,幾乎被陣中布的法咒碾,只得放棄。

沒有任何法子,只能年復一年地被困在這里。

山中無甲子,十年倏忽而過,所有人都好似忘了,玄淵仙君曾收過一個徒弟,招搖宮里曾住過一個安靜的凡人

也或許有人記得,畢竟死而復生的瓊華仙子,容貌與那生得如出一轍,除了左眼下那點淚痣。

只是沒有人敢在瓊華仙子面前提及此事。

然而世上沒有不風的墻。

郗子蘭終究還是知道了,這副軀殼的舊主人,曾經當了阿爻哥哥十年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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