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璫》第10章
第9章
謝一鷺和屈在一頂轎子裡,胳膊著胳膊挨著,屈上那安息香的味道熏得謝一鷺暈乎乎的。
「你就不能雇頂轎子?」屈埋怨他,表卻一點埋怨的意思也沒有,「你總這麼我的轎坐,人家要說閒話的。」
「說什麼閒話,」謝一鷺沒打采的,大半張臉腫著,一副狼狽相,「我說我自己走,是你非讓我坐你的轎。」
「得得得,算我倒行了吧,」屈拿肩膀他,「哎我說,怎麼從月末到現在,你一直垂頭喪氣的?」
「沒事,」謝一鷺長出一口氣,「疼,難。」
屈眉頭一:「你不會……又去見那個什麼書友了吧?」
被他說中了,謝一鷺懊惱地別開臉,屈著他追問:「怎麼,你不合的意?」
轎子了兩,落下來,長隨在外頭稟報:「大人,到了。」
謝一鷺趕下轎,屈隨其後,這是南門的一條小巷,名字沙窩,巷子裡停的全是轎,時來時走,屈吩咐轎夫到隔壁巷子去等,然後挽著謝一鷺進去。
小巷裡有一院子,院門上掛一塊方匾,寫著「同春園」三個字,門口設一張桌,桌後是一個書記,旁邊還站著個宦,謝一鷺要進門,被攔下了:「錢呢?」
謝一鷺蹙眉:「什麼錢?」
那宦嗤笑:「這是給欽差採辦太監戚畹戚公公接風的宴席,當然是接風錢,」他很瞧不起地掃一眼謝一鷺的補子,「你給二十兩。」
北京場上沒這種規矩,謝一鷺不理他的茬,屈拽了他一把,掏出五十兩銀子放在桌上,報了姓名,推著他進去。
謝一鷺憤憤不平,正要指摘,繞過影壁一抬頭,是一派園林風景,這時節綠還不濃,盈盈的帶著黃意,白牆黑瓦,簷頭飛翹,側耳聽,潺潺的是石橋下的流水聲。迎候的把他倆往園林深請,一路上有太湖石,有芍藥欄,荼蘼架上煙醉,謝一鷺歎:「到底是戚畹,來了南京還這麼大排場。」
屈搖開摺扇,著他的耳朵:「做東的是織造局。」
聽到「織造局」三個字,謝一鷺的神便不對了,有些酸,有些,還有那麼一丁點恍惚,屈問他:「戚畹什麼來頭?」
「司禮監正四品太監,『老祖宗』跟前的紅人,這些年沒出來搜刮。」
兩人邊走邊聊,席面設在園林北側,繞湖岸連綿擺了二三十桌,主桌在一塊探水中的小沙洲上,對面湖心亭上設戲臺,請的是華林部,這時候已經開唱了,演的是《紅梨記•亭會》。
謝一鷺和屈揀下首的桌坐,階低的早到,這是鐵律,越往後,來的越是大員,漸漸的,雲雁補子、孔雀補子都齊了,這時,一個鬚髮花白的錦補子踱到兩人跟前,審慎地把謝一鷺看了看,沉聲對屈說:「起來,前頭坐去。」
屈立刻起,瞥都沒敢瞥謝一鷺一眼,繞去前頭了,謝一鷺納悶,但也不意外,屈家是有門檻的,他早料到了,只是沒想到是二品。
月牙上了柳梢頭,屠鑰才帶著一夥人,簇擁著鄭銑到了,今天的鄭銑渾然是一支帶的花、一朵出岫的雲,穿著大紅妝花雲龍過肩緞,腰上紮玉帶,佩金銀絛環,他人本來長得就豔,臉上還了胭脂,這月下水上的,不用看別人,就看他了。
他去主桌,沿著湖岸過來,一路上大小員紛紛起作揖,他恁地目中無人,單單在謝一鷺面前停下,了一聲「春鋤」。
謝一鷺忙回禮,但沒說話,鄭銑等了等,沒等來他的阿諛,笑笑過去了。
周圍的同僚竊竊私語,他們羨慕謝一鷺的聲名,卻不敢公然與織造局作對,甚至連跟他多說一句話,都怕了牽連。
戲唱了一折又一折,等天徹底黑了,宴席的主角才姍姍來遲。
戚畹是廖吉祥陪著到的,兩個人肩湊著肩頭著頭,極親熱地說話,戚畹一紫金坐蟒大袍,廖吉祥和他比就遜多了,月白織金曳撒,雲頭小靴,走起路來微微地顛,看著有些可憐。
他倆後頭是一大票煊赫的隨從,個個穿金戴玉,打頭的是梅阿查和戚畹的一個親信,兩人好像也是舊識,挽著手熱絡地說話,隨後是金棠、阮鈿之流,腰刀擎得端正,膝襴上的蟒紋映著流的水波,絢麗得晃眼。
文武員爭搶著問安,謝一鷺也忍不住去看,不是看萬歲欽點的戚太監,而是看羸瘦的廖吉祥,他到現在都難以相信那個傳書的人是他,那一筆筋遒麗的字,那些「昨夜雲清,風時拂,念君」的悱惻之語,怎麼可能出自一個太監?
錯了,一定是哪裡錯了!他目灼灼地盯著人家,廖吉祥卻目不斜視,眼甚至沒往他這邊多斜一斜,謝一鷺認得清,那人的位子在眾人中心,在崢嶸的高寒,而自己呢,不過是凡塵俗世裡的一粒沙。
戚畹座,廖吉祥坐他左手,鄭銑坐他右手,南京城數得上的實權人都出面了,菜是驢炙、海參一類的珍饈,各部只有堂上能上主桌。
戚畹並不像鄭銑說的,是個討人厭的「老傢伙」,他四十多歲,白麵皮,模樣也是好的,只是臃腫發胖了,外加有個鷹鉤鼻,鼻頭爛糟糟地紅。
草草吃了兩口菜,他開杯:「咱家這次來,是給萬歲爺辦貢的,」他有一對笑眼,乍看是個和藹的人,「咱們萬歲爺呀,想喝浙江茶了,」他絮絮的,閒話家常一樣,「咱家這回是路過南京,叨擾各位,先敬大夥一杯,一千歲!」
面上乾杯不說「乾杯」,說「千歲」,滿桌人哄然舉杯,說著客套的吉祥話,胡把酒吞了。
酒放下,戚畹接著說:「咱家帶了六百艘馬快船來,三百艘去浙江,三百艘留下,」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是南京城上貢,「這金陵啊,是個好地方……」話鋒忽然一轉,「是吧,老八?」他問廖吉祥。
「三哥放心,」廖吉祥應得乾脆:「你在南京的事,我辦。」
戚畹笑起來,大手在廖吉祥纖長的手掌上握了握:「我這個阿弟,書讀得多,心腸好,你們這些人可不要欺負他!」
這話把一桌人都說愣了,尷尬地面面相覷,鄭銑聽得明白,這話是說給他聽呢:「我看誰敢!」他把酒盅狠狠擲在桌上,「織造局有用得著人的地方,我有的是兵!」
戚畹回過頭,今晚第一次拿正眼瞧他:「老九,別的我不誇你,就誇你痛快!」他豪爽地端起杯,朝眾人拱了拱,「來吧,二千歲!」
大夥戰戰兢兢舉杯,囫圇吞下這第二杯酒,戚畹向他那幹練的心腹眨了眨眼,一張貢表便遞上來,直接遞到戶部尚書手裡:鯽魚四十四扛,天鵝二十六扛,香梨百二十扛,用冰;醃菜二百壇、餞櫻桃七十壇、魚鮓兩萬三千金、春茶二十萬斤……
「這……」戶部尚書驚訝于這個數字,話還沒出口,戚畹就從腰上拽下什麼東西,一把扔到桌上,是一面金牌,筆親書。
席面上唰地靜了,戚畹提起筷子,吃著菜慢慢等,等來等去終究沒人說話,他便笑彎了眼睛,指著大夥的酒杯:「三千歲,喝!」
沒人敢不喝,酒咽下去,辣得嚨痛,百隨後按著階排隊上來敬酒,謝一鷺也在當中,因為離得近,他看見鄭銑從戶部尚書手裡拿過貢表,一打眼,樂了:「三哥,這金陵香梨……」
戚畹不明就裡:「怎麼?」
鄭銑噙著笑,閃的目投向廖吉祥:「這你得問織造局了。」
不等戚畹問,廖吉祥直說:「樹我砍了。」
戚畹愣了一下:「砍了多?」
廖吉祥答:「全砍了。」
戚畹的臉瞬間冷了,可能礙於兩人都是「老祖宗」名下的人,他沒發作,但神顯然不對,心浮氣躁的,他一斜眼看見長隊裡的謝一鷺,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實在醒目,正直勾勾往這邊看,戚畹辨了辨,他看的是廖吉祥。
「狗東西,看什麼看!」他隨手抄起桌上的酒盅,甩到謝一鷺上,人群嘩地散開,酒不多,只沾了前襟,但一道道探尋的目人不了,謝一鷺惶惶抬頭,正和廖吉祥四目相對,那雙眼睛裡好像有東西,謝一鷺說不清是什麼,只看見他菩薩似的要不的,這時,鄭銑搶先一步:「三哥別氣,來來,給你引薦個人。」
這是替謝一鷺解圍呢,謝一鷺卻恍若未聞,他盯著廖吉祥,想知道他是不是要說些什麼,還是自己看錯了,等戚畹朝鄭銑轉過頭去,廖吉祥便不聲地移開了眼睛。
只是一次偶然的對視,謝一鷺卻覺得心口絞得疼,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放不下了,那人如果是個,可能見了面也就淡了,偏偏他是個太監,還是個惡貫滿盈的大璫,這不合理的倒錯讓謝一鷺罷不能。
鄭銑引薦的是屠鑰,他帶著手下幾個總旗、小旗,並一排緹騎,端著大碗公,熱熱鬧鬧上來敬酒,除了酒,還孝敬了一個十六七的大姑娘。戚畹的眼睛亮了,他喜歡這個,早年在京裡就有為窯姐一擲千金的韻事,屠鑰這是搔到了他的。
姑娘生得,最可人是那一對三寸金蓮,穿八寶,鞋頭在邊上若若現,悠悠走到戚畹邊,戚畹立刻捧花兒似地把捧住:「哎喲喲,我的嫦娥娘娘,快歇歇,別走壞了小腳!」
他讓姑娘坐在他膝上,他殷勤地給擎著腰,邊說話兒邊把大手往下捋,一直捋到人家子裡,姑娘靠著他的膀子嘻嘻笑,他扯了扯,扯下一隻鞋,小鞋不足一搾長,滿繡著纏枝紋蓮花,鄭銑也常玩這個,替戚畹把酒盅斟滿,輕輕放進鞋裡。
這金蓮杯,是嫖客的雅好,他把鞋給那姑娘,讓敬酒,姑娘含答答,扭著不應承,不過是吊胃口的手段,遊曳花叢的都懂,鄭銑朝後揚了把手,一聲鶯啼,過小拙薄施著黛,款擺著腰肢出來了。
「最人春是今年,什麼低就高來畫垣,原來春心無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往好牽……」
他唱《尋夢》,上是翠生生的衫,頭上是豔晶晶的花鈿,一個回眸,活是杜麗娘從畫軸上走下來,戚畹看得一愣,他不好男,卻免不了為這年一晌貪看。
過小拙的酒在座的都喝過,可他的戲,聽過的就不多了,那柳枝似的段、芍藥的眼角、一樣的嗓子,袍袖在誰鬢邊抖上一抖,都是一陣香風,能要人的命。
過小拙知道自己的,也男人們的垂涎,他一側頭,看見廖吉祥背後有個傻頭傻腦的黑小子,背著長刀,盯他盯得癡狂,他抿笑,那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
大姑娘看戚畹的魂兒都被這假人勾去了,的,忙把金蓮杯往他邊送,戚畹大口吞了,再滿上,讓去敬廖吉祥。
在別人看,這是抬舉,可在謝一鷺看,卻是骯髒、。他著看那只鞋橫在廖吉祥邊,想起他的詩,「梅作熏鄉客,松為伴座人」,「天上風雲真似夢,人間歲月竟如流」,還有那句悲憤的「難鳴」……這樣的人怎麼得了的折辱!
廖吉祥的手卻了,和謝一鷺想的不一樣,他徑直執起鞋,淺淺一笑:「三哥,」他把鞋端到戚畹邊,淡淡說了句,「手執此杯行客酒,客齒頰生蓮花,弟弟敬你。」
滿桌的人一時間懵了,懵他的謙遜乖巧,懵他的出口章,謝一鷺心上像被人重重擊了一錘——是他了,不會錯,風采、氣韻,都是那個人。
謝一鷺今天喝多了,多得腳步蹣跚,暈頭轉向醉倒在草叢裡,等醒過來,宴席早散了,遠遠的,有朦朦的說話聲,他沒在意,捋了捋袍子要走,忽然,那邊傳來一聲「三哥」,是廖吉祥。
「老八,你誤我啊!」這是戚畹。
謝一鷺躡手躡腳探過去,借著月張,那兩人在湖心亭上,廖吉祥坐著,戚畹煩躁地來回踱步,風時起時落,聽不大清。
「……梨子,這時節沒梨,南京就得折銀子給我……」
說的是矮梨樹,謝一鷺躲到湖山石後,聽戚畹的聲音越來越高:「貢表上寫的清楚,萬歲爺要的是梨,一棵樹能結多梨子!」
這是訛詐,和阮鈿一樣的手段。
「一顆梨我收他一兩銀子不多吧,一棵樹就是上百兩!」
謝一鷺驚得張大了,一顆梨子一兩銀,一棵樹最攤派一百兩,後山那片梨樹林他見過,恐怕有上萬棵,這一趟下來就是百萬兩,辦事的衙門還要層層盤剝,這不是讓老百姓傾家產,是讓他們死無葬之地!
「……我特意拐來南京為什麼?吉祥啊,我走的時候分你兩,你這一年的孝敬錢就夠了!」
謝一鷺渾往外冒汗,是嚇的,被戚畹的貪婪,和他卑劣的手段。
「……萬歲爺已經不高興了,要不是老祖宗……沒銀子,你這織造還想不想幹!」
謝一鷺一點聽不到廖吉祥的聲音,他沉默著,像個啞。
「……還有鄭銑,你不要事事和他比,老祖宗怎麼說的,他是南京鎮守,是萬歲爺三千裡外的親臣!」
謝一鷺沒聽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太監的心太毒了,要不是廖吉祥事先砍了樹,整個南京城都……等等,他慢慢冷靜,廖吉祥為什麼砍樹?真是因為矮梨樹的香氣讓他不能安枕?阮鈿在巷的表現,梅阿查夜訪兵部,浙江兵進城後兵部罕見的失語,還有張彩在梨樹林的那些話……謝一鷺像被冷水激了,腦子一片空白。
這夜之後,他夜夜都去靈福寺,夜夜都失而歸,沒有信,怎麼可能還有信呢,他嘲笑自己的貪心,明明是他先拂袖而去的,柳滿坡外的小老泉,那個微風輕拂的山坡,還有坡下滿檀木香氣的人,他不好,那麼遠的路,他是怎麼回去的?
想想,謝一鷺便覺得眼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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