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璫》第17章
第16章
謝一鷺抱著廖吉祥,小心翼翼的,像抱一尊金佛像,廖吉祥也攬著他,一不的很服帖,他們已經很默契了,謝一鷺俐落地從大白石上跳下,把廖吉祥放在在溪對岸乾燥的沙土地上,兩個人整了整袍,往竹林中那座野寺走。
「也就是說,」謝一鷺接著方才沒說完的話,「梅阿查比你早投到老祖宗名下?」
廖吉祥和他肩並著肩,點了點頭:「老祖宗得勢這麼多年,名下一共就我們九個,很難得了。」
從他的話裡,謝一鷺能覺出來,他對老祖宗有義,是那種對父輩的敬:「你名下的人不是比他?」
廖吉祥忽然看了他一眼,很哀傷的樣子,沒說話。
謝一鷺被那眼神傷了,廖吉祥經常會這樣突然沉默,像是心裡裝著許多事,有那麼一瞬間,謝一鷺很想擁住他,或者只是環著,輕輕安,讓他把那些心事放下:「說起來,」他轉而聊些輕鬆的,「你挑人有什麼講究?」
「伶俐,」廖吉祥想了想,淡然加上一句,「漂亮。」
謝一鷺盯著他:「漂亮?」
「選閹人就像選貓兒選狗兒,」廖吉祥回看著他,用一種冷漠甚至慘然的神態,「要是你,不挑漂亮的選嗎?」
他用了「閹人」這個詞,明明是自貶,謝一鷺卻覺得被刺痛了,空張了張口,廖吉祥忽然笑,很刻意很牽強的:「或者像亦失哈那樣,(6)出的。」
確實,謝一鷺見過的宦沒有樣貌醜的,從鄭銑到金棠,從阿留到張彩,哪怕像戚畹那樣上了年紀,也看得出曾經風華正茂,過去他從沒想過,太監就是權勢者堂上的擺設,哪能不賞心悅目呢。
「亦失哈,」謝一鷺努力克制了,才說,「確實有手。」
「他是虜中走回的男子。」
「虜中走回」,這是個詞,是說那些被蒙古韃子虜走,自己從漠北逃回來的人,謝一鷺驚訝,正要細問,打前頭跑來一個農夫,後跟著一夥鄉鄰,牽著一頭一兩歲大的灰背水牛,謝一鷺往他們來的方向看,竹林轉角有一家村店。
他們喊著號子,合力把水牛放倒在溪邊,其中一人拿著一隻大木槌,這是要騸牛。
廖吉祥立刻朝謝一鷺轉過,像是要投進他的懷裡,有種驚弓之鳥的態,謝一鷺擅自向他張開雙臂了,一副赤誠的、要給他藉的樣子。
廖吉祥卻在他面前停住,只是背對著那頭牛,抖著低下頭。
牛仿佛知道自己眼下的境遇,用一種淒厲的聲音悲鳴,謝一鷺把寬大的袖遮在廖吉祥頭頂,「咚」地一響,是錘子砸中了牛頭,村人們七八舌地嚷,商量著下刀的地方。
「他們至會砸暈它……」廖吉祥抑著什麼,悄聲說。
謝一鷺聽見了,一時間沒有懂,有些東西是要頓悟的,像長長的香灰從香頭跌落,又像初春的冰淩赫然折斷,他猛然懂了,廖吉祥是清醒的,他遭遇那些的時候是清醒的,看得見、聽得著、活生生!
人對人竟可以如此殘忍……謝一鷺第一次到了切之痛,不了這一切的那個仿佛變了自己,他繃著面孔,上牙下牙「叮叮」磕打在一起,聽見廖吉祥哽咽:「畜生才被這樣對待……」
他仍然不敢攬他,但手了,掐住他的胳臂,那麼魯,那麼用力,可能是疼了,廖吉祥抬頭看著他,泣似地說:「看見了吧,你們是人,我是畜生。」
那只胳臂很瘦,那把聲音很沙,謝一鷺一把抓住他的手——這回是手指絞著手指,皮著皮的——疾疾朝前頭的村店走。
天上落雨了,倏忽而來沒一點徵兆,是春天那種羽般的小雨,落在上綿綿的,像抓在一起的一雙手,稍一便要溶化。
廖吉祥跛著腳,狼狽卻努力地跟著他,背後的勾當還在繼續,那麼一丁點雨,毫不影響下刀,也不影響小公牛失去它稚的卵蛋。
今天好像有集,村店周圍聚著許多人,謝一鷺把廖吉祥拉到屋簷下讓他避雨,自己走出去往溪邊看,春天到是這樣的事,騸牛騸馬騸豬,不一會兒就完事了,那些人在牛上蓋一張破竹席,在溪水裡涮了涮手,三三兩兩往回走。
謝一鷺轉回來,看廖吉祥站在屋簷下,有些傴僂的樣子,臉朝一旁偏著,因為那些農夫在看他,用一種好奇的目。
他們沒有惡意,謝一鷺知道,也明白他們好奇什麼,廖吉祥和正常男人太不一樣了,那高傲的樣子像,但比多了幾分,弱的形又像戲子,卻比戲子了些脂氣,他只能是書生了,可書生遠沒有他那種冰冷。
他是太監啊!謝一鷺的心又揪起來,他連忙朝他走過去,步子平整,心卻急切,這種急切廖吉祥一定是覺到了,在那片茅簷下定定地看著他。
謝一鷺沒和他並肩站,而是從正面靠過去,寬大的影子一點點把他覆蓋,青灰的暗影裡,廖吉祥顯得更瘦小了,謝一鷺把側了側,用脊背擋住那些探尋的目。
「避一避,避一避我們再走。」他說,聲音和緩。
廖吉祥瞧了他半晌:「為什麼……」他有些怯,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謝一鷺愣了一下,好嗎,他自問,這樣就是好了?只是一個眼神、一片背脊而已,這個人太缺溫暖了,清冷得可憐。
「我是個太監,」廖吉祥著他影下的片刻安逸,卻戰戰兢兢,「還是半個瘸子,除了三千煩惱和終孤苦,我……」
「噓!」謝一鷺打斷他,用哄小孩子的辦法,「你怕雨嗎?」
廖吉祥搖了搖頭,謝一鷺笑起來:「我也不怕,」他突然抓他的手,毫不手地著,「走啊,去拜佛。」
他們一起邁進雨簾,廖吉祥瞪著他握自己的手,因為慌還是什麼,往回了一下,謝一鷺沒讓,把他抓得更,像個狂妄的登徒子。
寺廟就在村店前頭,不到一裡路,從溪對岸看是高大的佛剎,走近了,才發現不過是座荒蕪的野寺,寺門口橫七豎八倒著許多碎石,該是石塔、石牌坊一類,被老百姓擅自砸開拿去蓋屋了。
「罪過!」廖吉祥慨,謝一鷺打量他,那眼裡的虔誠像是真的,想起上次他在折缽禪寺盛大的供奉,謝一鷺討好地問:「進去看看?」
廖吉祥很意外,想都不想就搖頭:「我過不去。」
他指的是滿地的碎石,他的吃不消。
謝一鷺立刻朝他半蹲下去,兩手往後攬,要背他的意思。
「幹什麼,」廖吉祥沒來由地惶恐,惶恐中還帶著點怒意,「你起來!」
謝一鷺乾脆近他,把他往上拉:「快點,讓人看見。」
可能是半推半就,也可能出於對野寺的興趣,廖吉祥巍巍爬上他的背,一片比自己寬闊得多的脊樑,這才是真正的男人,生機盎然冒著熱氣兒。
謝一鷺托他的,背好了掂一掂,真的像看起來那樣,他輕得鴻一樣。
廖吉祥不喜歡他掂貨一樣地掂自己,小聲責怪了一句:「要背就背好了。」這麼說著,他踏踏實實趴伏下來,兩臂環住了謝一鷺的脖子。
香、檀香,也許還有其他不出的香味,謝一鷺覺得愜意極了,乃至他把廖吉祥在半塌的佛殿上放下來、看他跪在鋪滿了灰泥的碎石板上念經時,仍覺得腦子裡糟糟的,恍惚得發麻。
從野寺出來,謝一鷺四張,想看看還有哪裡可以去,他不想就這麼回去,拉拉地捨不得。
廖吉祥卻在後頭不彈,老半天,了他一聲:「春鋤。」
謝一鷺回頭,看他局促地抿著,囁嚅著:「我要解手。」
解吧,謝一鷺給他指著前邊不遠一棵大樹,他卻難堪地轉過,往荒草叢去了。
謝一鷺奇怪地看著他,又覺得這麼看著不好,想看不敢看的當口,廖吉祥居然在草叢中蹲下了。
謝一鷺腦子裡「嘶啦」一響,像扯壞了上好的綢,發著懵,他死死盯著那片蒿草,看廖吉祥好像拿什麼東西了下面,理著衫子站起來。
宦是白人,謝一鷺聽人說過,有全白和半白兩種,半白是只割掉卵蛋,而全白……他捂住口,那裡像有無數針在紮,細細的,疼得他暈眩。
廖吉祥向他走來,垂著頸,手裡有一塊白綢帕子,像是怕他看見,匆匆丟在地上。謝一鷺儘量表現得自然,什麼都沒看見一樣,笑著說:「累嗎,我看前邊那片……」
「我想洗手。」廖吉祥不抬頭。
這像個命令,謝一鷺立刻往溪水那邊去,這一片地勢高,溪流在一小截土坎下頭,廖吉祥下不去。
謝一鷺替他下去,隨便找一片大葉子,揪下來盛上水,托著往回走,廖吉祥看他回來,不知道是怕什麼,連連往後退,謝一鷺小心地問:「怎麼了?」
廖吉祥不說話,就是不讓他靠近,謝一鷺把葉子擎給他:「水,洗手。」
那些水淋淋漓漓,用不了多久就會灑,廖吉祥不得不勉強靠近,用兩手掬起來,這時,謝一鷺聞到了一淡淡的尿味。
他只同地看了廖吉祥一眼,只一眼,廖吉祥就不了了,手了驚似地往回,被謝一鷺眼疾手快抓住,那一捧水全打翻在地上。
四隻手,漉漉握在一起,那些手指,溜溜彼此,廖吉祥幾次手,謝一鷺都不放,邊抓著邊虛偽地說:「洗、洗乾淨……」
廖吉祥一使勁把手出來,驚詫且警惕地看著他,謝一鷺也覺得自己不堪,蓋彌彰地解釋:「我想幫你……」
「我要回去。」廖吉祥堅決地說。
(6):明代宮中披甲練的宦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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