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璫》第26章
第25章
廖吉祥在窗邊站著,繃著臉,謝一鷺跟他隔著一兩步距離,那麼大的屋子,只點了兩支白蠟,暈昏黃朦朧的,罩在金楠木的拔步床上,有種古舊的。
謝一鷺耷拉著腦袋,窩窩囊囊地說:「我沒想那麼多……」
廖吉祥不理他,懷裡抱著一隻虎斑大花貓,細心地著,貓「張大人」,進門時謝一鷺聽他了,像是很喜歡:「下次不敢了……」
「還想有下次?」聽口氣,廖吉祥老大不高興,「讓人領你到屋裡等我,你偏半路跑出來,人看笑話!」
「一看見你我就……」謝一鷺這時候回想,也覺得自己方才太衝了,「我傻了一樣,只知道朝你跑。」
廖吉祥沒了聲音,氣氛黏糊糊的有點曖昧,謝一鷺朝他蹭過去,拿眼看他,他從沒這麼近見廖吉祥穿過曳撒,繡線在燭下閃閃發亮,褶在馬面兩邊層層疊,流溢彩妥妥帖帖束在那一把纖腰上,他看一眼,便覺得骨頭都了。
「我不回去了。」說著,他用手去拽廖吉祥的腰,張大人像是了驚,「喵嗚」一聲跳下地鑽沒了影,手掌裡的料奢華厚重,謝一鷺一握,便有種不敢妄的忌憚。
廖吉祥該推開他的,但他沒有,而是把頭扭向一邊,躲閃著。他越是這樣,謝一鷺越膽大,他把那些褶在手心裡抓得起皺,只為了掐一把底下的皮。
「爺爺。」外頭有人通報,像一針挑破了淤腫的膿包,像一陣風驚醒了白日的春夢,謝一鷺陡地鬆手,跌跌撞撞退到一邊。
值宿宦進來,打躬,好奇地打量這兩人:「爺爺,梅大人問……」他要往前湊,廖吉祥沒讓,他便直說了,「梅大人問是送客,還是收拾客房?」
廖吉祥剛要張口,謝一鷺斜進來一句:「那個養春……晚上我和你有話說……」他心虛地低著頭,手在書案上翻,裝研究書本的樣子,「李牧那首詩,我們再議議。」
廖吉祥和小火者都愣住了,廖吉祥愣他的滿胡言,小火者愣他好大的口氣,謝一鷺梗著脖子,到廖吉祥終於替他說了話:「抬張大榻來,」他波瀾不驚地吩咐,「被褥用西屋那床。」
謝一鷺把手裡正翻弄的抄本合上,角不自覺地上揚了。
「那給爺爺更。」值宿宦朝門外一招手,進來兩個小火者,端著水盆拎著銅壺,繞著廖吉祥開始忙碌。
謝一鷺瞪著一雙別有用心的眼,想看又不敢看,在書案這邊兀自躁,帽巾、玉帶、錦,一一剝下擺在一旁,最後是一雙棗紅緞靴,撣得發亮,端端立在腳凳上。
謝一鷺口乾舌燥,唾沫不知吞了多,廖吉祥忽然問他:「睡前你熏什麼香?」聲音是帶著困意的慵懶,和毫無防備的親昵。
「啊?」謝一鷺遲鈍地眨了眨眼,「啊……檀、檀香吧。」
廖吉祥一揚手,立刻有人去辦,在他的富貴和權勢下,謝一鷺顯得局促,很有些傻氣地說:「你那張床怪大的……」
兩個小火者先後轉頭看他,約略是笑他沒見過世面,廖吉祥瞧見他們眼裡的不尊敬,眉梢立即吊起來,喝斥了一聲。值宿宦領他們退下,謝一鷺這才敢明目張膽看人,廖吉祥坐在床邊,兩隻細腳踩在寬大的描金銅盆裡——這屋裡只剩他們兩個了,謝一鷺急不可耐地過去。
燭還是那樣昏黃,去了雕飾的廖吉祥單薄得近乎瘦小,領口松松罩在上,腳輕挽著雪白的小,謝一鷺不可自拔地盯著那雙腳看,腳趾因為張還是什麼,瑟瑟蜷著,扭起的右腳踝骨上有一顆小痣。
謝一鷺一定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居然一手,把廖吉祥的簪給摘了,烏黑的發束在頭頂上打了兩個旋,瀑布一樣墜下來,披散在肩頭,遮掩在頰邊,綺麗的,讓人有幾分唐突了佳人的驚豔。
廖吉祥吃了一驚,真的發怒了,訓斥的話就在邊,卻看謝一鷺跳著腳靴子,靴子東倒西歪扔在地上,他又去扯子。
「你……幹什麼?」廖吉祥問,可能是有些怕,子微微往後仰,至於怕什麼,他也說不清。
謝一鷺沒回答,一屁坐過來,挨著他,骨著骨,胳膊著胳膊:「我也……想洗腳。」
嘩啦,是水波晃的聲音,他進來了,廖吉祥抖了一下,那麼大的盆,謝一鷺非踩在他腳上,著,能算上阻隔的,只有一縷溜溜的水紋。
檀香的味道起了,謝一鷺不雅地有些息,這樣被廖吉祥的味道包圍著,他貿然地意迷:「沒和人這樣洗過腳吧?」
廖吉祥當然不回答,謝一鷺又越軌地起他一側頭髮,小心翼翼地別在耳後:「你沒嘗過的,我都想讓你嘗。」
這是真心話,他心疼他的犧牲、他的忍辱,也可憐他而立之年沒嘗過床笫滋味的生,更多的是折服,是此人只應天上有的傾慕。
廖吉祥不說話、不表態,總有一種想跑的狀,謝一鷺死盯著他,捨不得移開視線那樣地盯,然後彎下腰,兩手慢慢進水裡,一下把他的腳捉住了。
廖吉祥真是渾都在打,不是因為被人了腳,而是握他腳的那個人:「松……你鬆開!」
謝一鷺不說話,仔仔細細地給他洗,腳掌、腳面、敏的腳趾,他著捋著,本是不釋手。
「好了……可以了……」廖吉祥焦躁地牽他的袖,確實是洗了太久,謝一鷺不得不鬆手,這時才發現,手邊沒有腳巾。
「讓你鬧,現在連個拿腳巾的人都沒有。」廖吉祥不悅地埋怨。
謝一鷺忙從地上撿子,撿起來胡把自己,旁邊是一雙便鞋,他踩進去,只踩進半隻腳,然後站起來,對著廖吉祥開始服。
廖吉祥愣愣看著他,看他了外袍蹲下去,把袍子在膝蓋上疊好,從盆裡托起他一隻腳緩緩地。那雖不是服,也是他的冠啊,廖吉祥默不作聲地打量這個人,心弦被撥了。
謝一鷺著他的腳踝,寶貝地,像是抱在懷裡,邊,邊拿眼在那上面流連,淨白的、泛著水的皮,握在手心裡生溫熱,指甲修剪得恰到好,腳窩很深,腳跟卻小巧圓潤,謝一鷺一定是瘋了,飛快地,竟然用在足弓了一下。
廖吉祥看見了,腳趾驟然起,可是因為暗,不大能確定:「你幹什麼了?」他驚慌地問,邊問邊把腳往回收。
「啊?」謝一鷺裝傻,順著他的力道,乖乖把腳捧上床,一轉,支吾說,「晚了,睡吧。」
廖吉祥狐疑地盯著他,想指責他放誕的行徑,有些話又于出口,謝一鷺費力地踩著那雙小鞋,蹭到書案去吹了蠟,回來經過佈置好的大榻,他並沒睡上去,只是從被窩裡取了一隻枕頭。
廖吉祥瞧見,趕忙問:「你怎麼不睡?」
「我睡不慣榻。」
他胡說,廖吉祥終於嚴厲起來:「不睡榻,就出去!」
謝一鷺沒聽到一樣,蹭回來坐在床沿,答答地哀求:「我們一床被,頭和腳倒著睡還不行麼?」
他這樣一說,廖吉祥就沒話了,只要喊一聲「來人」就能解決的事,他卻妥協了,縱容了這個人:「把酒盤遞給我。」
謝一鷺扭頭看,雕花床架的隔板上放著一個小銀盤,盤子上是一把壺,和一隻倒扣的銀盅:「你夜間飲酒?」
「晨必食,夜必飲酒,」說著,廖吉祥盤起他那條好,頗有些豪爽的樣子,把盤子接過來放在褥上,「甘肅慣的病。」
謝一鷺看他悠閒地自斟自飲,酒愁腸時灑地仰起脖子,頜骨和頸項形的角度極漂亮,長髮隨著肩臂擺,輕盈得像一個夢。
謝一鷺不自捋了他頭髮一把,可能是喝了酒,廖吉祥很直接地推拒:「別手腳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鮮活的反抗比之前那樣的躲閃更讓謝一鷺心醉,他饞呀似地盯著他和他手裡那盅酒,像求著人喂的野狗。
「來一盅嗎?」廖吉祥目迷離地問,謝一鷺是厭惡喝酒的,這時卻痛快地點了頭。
廖吉祥便給他斟,邊斟邊吃吃地笑,像等著看他笑話的樣子。
端起杯,謝一鷺才發覺自己的腕子在抖,可能是興,也可能是張,他一腦把酒吞下肚,猛地一下,他捂著開始咳,邊咳邊痛苦地弓起背脊,廖吉祥給的哪是什麼酒,而是刀子一樣割人嚨的烈酒!
廖吉祥哈哈大笑,有地那樣開懷,笑夠了,他扶著謝一鷺的肩膀,像對孩子對弟弟似的,用拇指幫他把邊的殘酒拭淨。
謝一鷺半窩在床上,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蠟燭裡那個模糊的剪影:「你喝這個,子要壞的。」
笑聲停下,靜了片刻,廖吉祥輕得不能再輕地說:「不喝,心要壞的。」
像有一隻什麼猛轟然掙了鎖鏈,從膛裡咆哮而出,謝一鷺一把握住他的手,想說句「我暖你的心」,或是「別要酒了,我陪著你」之類的纏綿話,大榻那邊忽然「喵」地一聲,張大人了。
「貓在,」謝一鷺其實有些怕貓,拉了拉廖吉祥的手,「讓人抱出去吧。」
「沒事,」可能是微醺,廖吉祥毫無芥地蹭著他的,「它是怪你占了他的床,明天哄哄就好了。」
「沒想到……」謝一鷺湊著他,貪婪地嗅他鬢邊的酒氣,「你也養貓。」
「不養貓算什麼太監,」廖吉祥又笑,這回是自我解嘲的,笑到半路,猝不及防說出了殘酷的話,「夜裡沒貓陪著,一個人的被褥太冷了……」
謝一鷺奪過他的酒壺酒盅,藏到床底下:「不喝了,」他吹熄鋪邊僅有的一隻蠟,屋子一下便黑下去,「睡。」他說,拽過薄被把兩個人攏在裡頭。
他們真是頭和腳倒著睡的,說要睡,哪裡睡得著,尤其是謝一鷺:「養春,」剛躺下,他便,「你不問我為什麼來?」
廖吉祥沒應聲。
他以為他喝了酒迷糊了,便掀開被,著黑去看那雙腳,正要抓,廖吉祥出聲了:「是聽人說了什麼吧,」那聲音穩穩當當,清醒得很,「你們這些人,要喜歡,不過是聽人說了什麼,要厭惡,也不過是聽人說了什麼。」
這話謝一鷺好像明白,細琢磨,又似乎是糊塗的:「我以後每晚都來陪你,行麼?」
廖吉祥翻了個,沒回答,謝一鷺膽大包天的,居然在被裡把他的腳抓住了,抓住了不算,還往自己的懷里拉。
廖吉祥使勁掙,掙了右腳,壞的那只左腳卻孱弱得不開:「你不要這樣!」聽口氣,他像是怕,怕得急了,便央求,「你納個妾吧,我替你下聘……」
「我不要妾,」謝一鷺沒頭沒腦開了自己的領,那窸窣聲廖吉祥聽見,撐著枕頭驚恐地往這邊看,「不……不行!」
他以為謝一鷺要幹什麼寡廉鮮恥的事,至於怎麼個寡廉鮮恥,他想像不出,純是出於對事的無知,他期期艾艾地,結果等著他的不過是一個溫熱的懷抱——謝一鷺是想用自己的口,把他那只烈酒都暖不過來的壞腳焐熱。
廖吉祥劇烈地打了個,這是他生平頭一次到別人的皮,到了,他才知道自己過去有多冷:「春鋤,你……」
「噓……」謝一鷺哄著他,溫地在那腳上拍了拍,「明天再說。」
梅阿查夜裡沒怎麼睡,天不亮爬起來玩了一會兒刀,卯時初刻穿戴好了,到廖吉祥那兒去吃早飯,屋門關著,值宿宦和打雜的火者在門外站了一排。
「還沒起來?」梅阿查皺眉頭。
值宿宦搖頭。
「昨晚什麼時候睡的?」
「聽不出來,」值宿宦照實稟報,「兩個人好像……一直在說悄悄話。」
「開門。」梅阿查徑直往前走,值宿宦忙把門給他推開,一進屋他就看見謝一鷺,穿戴整齊站在廖吉祥的書架前,如似在看,見他進來,有禮地點了下頭。
梅阿查不稀罕搭理他,廖吉祥那些昂貴的收藏他也不懂,大抵知道是有些好東西的,像前朝的趙孟頫盛唐墨蹟帖、蔡襄詩表帖,時人的文征明臨懷素自敘帖、李西涯帖、祝枝山真草帖等等。
他視線輕蔑地從書案這邊往拔步床那邊去,他知道廖吉祥在床上,他懶床,這個時候起不來,目經過屋角那張大榻,掠過去,馬上又掃回來,被子整整齊齊鋪在上頭,連個角都沒翻。
他的臉凝固了,眼眶因為震驚而發青,火者們陸續進來,往桌上擺杯碟碗筷,廖吉祥聽見聲音,綿綿坐起來,梅阿查忙往他那邊看,及腰的長髮墨似地潑在上——他睡覺從來是不散頭髮的!了,梅阿查把拳頭了。
「七哥,」廖吉祥看見他,倦怠地了眼,「今天不和你一起吃了。」
言外之意是讓他走。梅阿查是個要面子的人,二話不說轉就走,從屋裡出來,他氣衝衝走了十幾步,停下,心想廖吉祥不和他吃和誰吃,難道和那個寒酸的六品小?他不甘心地又回去,這時後頭有人:「老大。」
是金棠,穿著庫裡新出的荷花紋樣裡,笑盈盈朝他作了個揖,正要說句問安的話,廖吉祥屋裡突然傳出了爭吵聲。
值宿宦和火者們一一出來,梅阿查和金棠著他們進去,屋子中央,謝一鷺氣勢洶洶在嚷:「……讓人瞧不起,我看錯你了!」
廖吉祥沒回,塌著肩,像是趨避他的鋒芒,梅阿查是看不得他一點兒氣的,一腳踹翻了椅子,大喊一聲:「謝一鷺!」
謝一鷺明白,他有什麼資格在這個屋子發脾氣呢,該說的說了,他悶頭便走,梅阿查奔著廖吉祥去,金棠往地上一看,書架下頭放細的兩隻小鐵箱被翻開了,出裡頭帶著印兒的金錠銀錠,是上個月都察院陳史剛送的。
他追著謝一鷺出去,邊追邊喊:「那些黃白米,是我們做主收的,督公不知!」
「你就替他編吧,」謝一鷺猛地一轉,瞪著他,一雙眼紅彤彤的,好像他才是挨了罵的那個,「他都承認了!」
金棠看得出來,他是真把廖吉祥放在心上,「幾幹黃米,幾方白米,對督公這個位置的人來說,還算個事嗎?」
那是宦的語,「幹」是「千」,「方」是「萬」,謝一鷺懂:「他不是這樣的人,」他爭得臉紅,急得跺腳,「他不該是這樣的人!」
「他不是這樣的人,」金棠點頭,「可他不要,上頭還要呢!」
謝一鷺怔住:「上頭?」他問,「老祖宗?」
這個人救過屈的命,金棠不跟他虛與委蛇:「老祖宗捨不得要我們督公的一頭髮兒。」
謝一鷺簡直想不出還有誰能左右廖吉祥了:「那是誰?」
「別說我們督公,就是老祖宗,也得按日子孝敬他。」
這說的難道是……謝一鷺拂袖:「荒唐,我不信!」
金棠倒笑了:「大人不信最好。」
謝一鷺卻是信的,謹小慎微地湊過來:「這天下都是他的,他還貪圖太監的孝順錢?」
「他也是人,也要蓋大屋、娶姬、蓄珍寶,」這話金棠不該說,「難道他去跟戶部開口,老百姓的田稅錢?這是都知道的事,你以為戚畹那些人貪的錢全是自己的?」他搖了搖頭,「誰敢獨吞,就安個貪贓的罪名,剮了。」
謝一鷺驚得後退,金棠則上一步:「宮裡都把謀到織造這個位子登仙,謝大人,你說這仙是白登的麼?」他朝謝一鷺做個「請」的手勢,意思是讓他走,「督公已經夠難了,你不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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