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不是海棠紅》第131章

第131章 (全文完)

阪田肩胛骨傷,打板子固定住胳膊,只有一隻手可以用。他用這只手反復多次接起電話,都是來為商細蕊求的,還有求到門上來的。雪之丞認為中國人不敬戲子,阪田卻認為中國人太重戲子。日本佔領北平年餘,這些名流著腦袋一個屁都不放,如今為著商細蕊,排長隊打電話到他案頭兼施,牢裡關了許多的抗日份子,他們卻只願意搭救一個戲曲演員,中國人,這就是中國人!

阪田掛了電話,往後背椅一靠,到久違的安定。

程家那邊,蔣夢萍撕心裂肺六個小時,艱難產下一對龍雙生子。程家這邊顧著病人,那邊顧著產婦,哪裡還顧得商細蕊,等范漣知道商細蕊被日本人捉走,已經是兩天一夜以後的事了。二告訴他:唱戲的和日本人刀子,日本人帶走了。也不說救,也不說不救,看上去事不關己。但是范漣肯定不能袖手旁觀,畢竟在程家門裡出的事,有個好歹,程臺醒了他擔不起責任,中國政府轉移了,他除了花錢沒有別的辦法,越過杜七這個炸藥桶子,自己到疏通關係。

對商細蕊被捕的事,二心裡怎麼想的,沒有人知道,是涵養功夫極好的當家,蔣夢萍幾次問起來,都紋的給敷衍過去。但是背著人,二獨自坐到程臺床邊,久久的無語,天暗下,也不點燈,輕聲說:“你還不醒。別怪我不教你知道,唱戲的為了給你報仇,命都不要了,拿剪子紮日本人!被日本人抓去了。”

臺的頭髮長了,拂在眉上,二替他撥開了:“被日本鬼子捉去,還能有個好?槍斃都是輕的!他不是會唱戲?偏偏要拔他舌頭,大卸八塊!你呢?你不去救他?你就這麼狠心呀?”說著鼻尖一酸,二低頭眼淚:“這樣不死不活的,你是要活活熬乾了我們……”此時,仿佛看見程臺的眉嚨發出一聲低。二沒看清程臺面龐的,那一聲低卻聽得分明,顧不得臉上的淚,忙方醫生進來看。然而方醫生仔細檢查一遍,並沒有發現哪有起

揪心得很:“都退燒了,怎麼還不醒?到底哪裡出的病?”

方醫生說:“陷昏迷的原因有很多,我估計是那次手的時候,醫療條件不到位,造……”

方醫生還沒說完,二邊的林媽湊上來說:“二爺好好的!也沒缺胳膊,能咽湯能咽藥,哪就醒不過來!還是照我說,趕明兒找個風水先生擺個陣,把二爺的魂魄招回來!”方醫生推推鼻樑上的眼鏡,不吱聲。林媽接著說:“二忘了過去馬廄的杠子?杠子教馬蹄踹了頭,也是什麼病沒有,就醒不過來。後來請先生做了法,讓他侄子上房頂喊魂喊回來的不是?”二被說得沒了主意,只在發怔。林媽急得拍大:“我的好!這還想什麼的?大姑是上海灘的千金小姐,花園洋房裡養大的,才見過多世面?哪知道這裡頭的玄妙!只要你點頭,明天就把先生請來,就試試,不也不礙的!”

正是病急投醫,二被說活了心思,默默忖著,被老媽子丫鬟傭走了。方醫生見慣了高門大戶裡的怪事,風水先生算什麼,他還見過一邊掛著藥水,一邊薩滿噴火驅鬼的。病好了是法師們的靈通,人死了倒要找醫生的晦氣。方醫生自問盡足了本分,這件事上,他不說話。

商細蕊被關的第五天,各種錢財關係到位了,阪田在辦公室召見他。這五天裡,商細蕊被問了無數遍是否有人指使他手,每一問,商細蕊就說:我替程臺報仇,還用人指使?你們不看報?不知道我和他的?審問的人是日方的翻譯,說中國話都費勁,哪知道他們倆的貓膩,不識相往下再問,商細蕊就說:告訴你們,程臺是我的老婆,你們他走貨,害他重傷,殺妻之仇,得償命!

報告遞到阪田面前,阪田看也不要看,他是懷疑過程臺,但是對商細蕊,不過例行審問,沒想審出這麼一套臭不要臉的詞兒。程傷的,阪田當然不會對商細蕊做解釋,他胳膊掛在脖子上,商細蕊上傷也沒好,雙方都掛了彩,雙方都不甚面,中間立著一個氣很好的雪之丞。阪田鷹隼一樣的目盯著商細蕊瞧,故意繃著他,不與他說話。一般的階下囚,被這樣置,生死未蔔,都要膽寒了。商細蕊迎面對上去,眼睛裡兩力道,要不是惦記程臺,要不是真的沒勝算,他還想捅阪田一剪子。

“商老闆,一年前,你穿和服表演歌舞伎的照片被公開出來,為親日的鐵證。”阪田開口說:“但是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這件事使你了很多冤屈。為什麼冤屈?日本的服裝和戲曲不好嗎?”

商細蕊逃了好多次義務戲,商細蕊公開非議日本帝國,商細蕊刺傷了日本軍,那很多罪名,阪田單來這麼一句,雪之丞也沒有料到,忙就要替商細蕊辯白。阪田一舉手,不許他說話。

商細蕊不答腔。

阪田說:“托程臺的福,你們中國的京戲我聽過。嘈雜,豔俗,混。只有鼓不錯。”

言下之意,難道要商細蕊當場給他表演個鼓套子不?阪田撥出一個電話,咕嘰一句日文,門外得了令,送進東西來。最好別是鼓,商細蕊怕自己控制不住,用鼓槌捶破了阪田的頭,不了拳頭,準備憋一出《罵曹》。橫眼一看,來的不是鼓,是一件織金繡銀的華麗和服。

阪田看一眼和服:“商老闆,請為我演一次歌舞伎。然後,你就可以帶著程臺的藥離開這裡了。”

雪之丞聽得目瞪口呆。這怎麼回事!阪田什麼時候看歌舞伎了!他就是在陸軍俱樂部裡,看到原原味的歌舞伎也從來不心,他不是看戲的人呀!還是為了刁難商細蕊!

雪之丞搶上前,出手按著和服,不讓商細蕊,蹦豆子一樣倒出日本話。他哥哥還活著的時候,他可不敢這麼橫,主要還是不信阪田敢扇他。阪田是不扇他,阪田整個兒把他忽視掉,只與商細蕊較勁。兩人眼神對峙一陣,商細蕊說:“那天我演的旦,雲中絕間姬。後來問了杜七,杜七說是日本神話裡的一個仙,以犯險給百姓降雨。”他推開雪之丞,抖落開和服,流金溢彩的一件裳,面料做工從手裡一過,商細蕊就知道它的貴,阪田刁難人還捨得下本的。

商細蕊輕嗤:“真有意思。不懂戲就罷了,為什麼要用你們的仙來噁心人?”

阪田怔住了。雪之丞是個懂藝的玲瓏人,最先明白商細蕊的意思,仿佛是被人吐了口痰在臉上,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就在商細蕊擺要將和服穿上之前,他猛然奪過和服,團一團抱在懷裡,再把程臺的藥往商細蕊手裡一塞。他忽然也不尊重商細蕊了,用力向門口推他,高道:“不許演!不許你扮!你走!快走!”雪之丞所珍視的戲曲,在他心中不分高下,不分國別,怎麼能被這兩個混蛋辱!雲中絕間姬和打仗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把出來!

面對雪之丞暴起的狂怒,阪田竟也沒有攔著。商細蕊就被這樣攆出了陸軍部,他在走廊裡呆呆站了一會兒,來不及得意,轉發足狂奔向鑼鼓巷。

這是一個豔高照的深秋,太大而風很涼,商細蕊上的服薄了,但是跑起來也不覺得冷。商宅離程宅街頭街尾的距離,他滿可以回家一趟洗洗臉換換口氣,與朋友們商量著怎麼再進程家的門,可是他不,他等不了這一時半刻。走到程家的小角門,因為不知道裡面程心和的兵還在不在,不敢闖,兜兜轉轉繞了半圈,著那牆頭發愁。程家周圍可太乾淨了,連個擺攤的都沒有,更別提破籮筐破水缸,他現在上新傷疊舊傷,飛不大起來了。

巷子口有個賣秋梨的小販路過,商細蕊一眼瞅見,吆喝他:“嘿!過來!”小販以為是主顧要買梨,興沖沖就來了。走到巷子裡,商細蕊往牆角一指:“手牆,趴哪!”小販以為是遇著打劫的,看商細蕊氣勢洶洶,怕得呆立住。商細蕊揪著他按牆上,小販直喚:“今兒剛出攤!沒賣出錢!”商細蕊說:“閉!蹲下!”退後兩步,蹬著小販的肩,飛上了牆。小販仰頭看看高牆,稀裡糊塗室大盜的同夥,一聲不敢出,挑起擔子跑得飛快。

程家正在預備給程臺喊魂的事宜,風水先生焚了符紙做了法,命人取一隻三歲往上的大公拿紅線拴著爪子,抱到十字路口去,朝哪邊走,就讓大爺上屋頂朝哪邊喊他爸爸的名字。這一切剛準備好了,商細蕊就到了。

商細蕊視若無睹穿過程家的親屬們,他走得又急又快,目不斜視,與人基本的互反應都沒有,倒像被法招來的一個兩隔的鬼,一腳踏滅法陣的香灰,直臥房。別人尚且來不及反應,二提著跟過去了,一進去,只見商細蕊像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樣跪在床邊,合著眼,把面頰在程臺的手心裡。程臺幾天得不到他餵湯水,明顯的瘦了,但是,還好,他還活著。

看見商細蕊臉上的青和紫,返關了門,問他:“他們打你了?”

商細蕊睜開眼睛:“我也打他們了。”

不言語,走開片刻,再進屋,手裡多了只熱饃饃,饃饃橫掰開,裡面夾了兩片厚切流油的臘:“吃吧。”

商細蕊起手裡接過來,張大就咬掉半隻,他太了,一隻還沒有吃完,外面有丫頭的聲音:“二朝北走了,大爺該上房了。”

撇下商細蕊,出去看顧兒子的安全。商細蕊一心一意地吃饃饃,過了會兒,聽見房頂上傳來幽幽的喊,的是程臺的名字,那聲比說話大點兒,比唱戲荒點兒,飄飄,毫無骨氣。如果水雲樓的小戲子膽敢發出這種貓,商細蕊能當場打死他。但是既然的是程臺,商細蕊就不能假裝聽不見,他抻脖子把剩下的饃饃咽了,湊在程臺的臉龐深深一嗅,跟出去看究竟。

程家的大爺長到十四歲,一直在學校規規矩矩讀書,今天之前,他發出過的最大的聲音就是音樂課唱歌。現在,他當著全家人的面,像猴子一樣爬上屋頂,朝著指定的方向喊他父親的名諱。人們嫌棄他喊得不夠響亮,不夠清晰,不斷地仰著臉指點他,糾正他,催促他,站在高往下看,他分明看見了娘舅舅媽的無奈與大嬢嬢的嘲笑,方醫生斜靠在廊柱下,手搭涼棚朝他看,裡在嚼口香糖。大爺臊紅了臉,眼睛裡含著兩點恥的淚,越喊越不聲,簡直要氣急敗壞了。

商細蕊問:“這是在幹嘛?”

沒有人搭理商細蕊,就連最熱衷於四宣揚招魂之的林媽也不理他,他們都替二恨著這個男妖。到底商細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沒人給他說,他自己看明白了:“你們在給程臺找魂?”

范漣覺得有些愧,什麼年代了,他們家居然還在時興這種巫。程心則是憋著笑意瞧過來,商細蕊起斥責這場鬧劇,然後徹底得罪二棒打出去。誰知道,商細蕊居然說:“這孩子不行,下來,我上去!”

這麼說完,當真去爬梯子。二不知是否要阻攔,問法師,法師捋捋鬍鬚不置可否。程心湊在二旁邊說:“讓他去!讓他當個孝子還不好!”商細蕊三兩下爬到屋頂,夾著胳肢窩把大爺遞下去。

程家的房子,過去齊王府的房頂,因為有皇室份,樓房規制自然超越平民百姓,站上頭一看,屬這裡頂高,眼下是起伏連綿的灰瓦與街巷。商細蕊吸足一口氣,面朝北方,喊出程臺的名字。他的嗓門一起,程家人都覺得有一勁風迎面撲似的。喊到第二聲,街尾的小來放下手中的活計,推門朝街上找,真真聽見商細蕊的聲音了。第三第四聲,周圍的街坊四鄰都在家裡待不住了,仰頭看天。天上有聲音傳下來,是一個人的名字。

時間再久一點,人人都覺得自己嗓子有點疼,替屋頂上的人悶氣短。哪有這種喊法的,豁出命一樣拉扯嗓子,肺腔子都得炸了!范漣懂戲的,先有些不安了,對二耳語:“差不多了,他下來吧,再喊下去嗓子可吃不消。”二沒有表示。范漣便仰頭喊:“可以了,商老闆,夠了!下來吧!”別說商細蕊沒聽見,范漣自己都沒聽見自己喊的啥,聲音都被商細蕊蓋住了。

小來跟著商細蕊的呼喊跑到程家,因為之前來過幾次,門房沒狠攔,由橫衝直撞跑到院。一見到商細蕊站在屋頂上,揮手急道:“蕊哥兒!你下來!你別喊了!”嚷多遍,然而毫無效。小來急瘋了,回頭就給二跪下去,眼淚橫淌,聲兒都破了:“二,你行行好,讓商老闆別喊了,他是靠嗓子吃飯的!這麼個喊法兒,嗓子不起啊!”

腳往後一:“不是我讓他上去的!”

小來只顧磕頭:“您饒了商老闆吧!咱們以後再不敢招惹程二爺,躲得程家遠遠的!您大人大量!留他一條活路吧!”

也急了:“你這丫頭!怎麼不分青紅皂白?”轉向范漣吩咐道:“去!教人把他拉下來!”

到房頂上拉一個人,談何容易,幾名護院正在躍躍試。商細蕊卻忽然掩住了口,低頭咳嗽了兩聲,之後茫然然眺天邊的一落日,氣管的疼,在這暮寒風中,他心想道:沒有辦法了,二爺,我也沒有辦法了。人就往下一栽,旁邊的護院拉了一把他,拉在手裡,裳沒吃住分量,嘩啦撕開,人翻著滾兒從房頂上跌下來,虧得地上的護院手又接了一把,不然準得摔破頭了。

小來已是魂飛魄散,那邊方醫生排開眾人上前檢查,發現商細蕊袖口一灘的鮮,他也沾著,是剛才咳出來的。小來心口登時涼了半截,放聲痛哭起來。這一場招魂法事做到這個地步,竟以商細蕊的啼之音告終,是福是禍難以預測,老法師隨後告辭。小來捉著范漣的哀求:“范二爺,您幫幫忙,教人送我們回家。”

方醫生說:“姑娘,不知道他有沒有摔傷,現在最好別搬,觀察觀察。”

再看商細蕊,呼吸微弱,臉灰白,顯然是傷氣傷狠了。范漣做主把商細蕊搬去客房安置,程心對二說:“完了,被他訛上了。”

只是愁容滿面的。

商細蕊足足昏睡了一天多,是神經張,累崩了弦兒。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裡盈盈的紅,依稀是躺在秦淮河邊的紅木樓裡,然而空氣只有乾冽,沒有河岸邊的胭脂水汽。商細蕊一張,嗓子燒得疼,枯燥,肚子有一泡尿憋得很急,原來在昏睡的時候,方醫生也給他掛了兩袋藥水。商細蕊爬起來,四找馬桶撒尿,就聽見小來提了熱水來洗茶杯,含笑說:“蕊哥兒也醒了!”商細蕊頭腦發昏,沒聽出這個“也”的意思,小來接著又說:“難怪清源寺的老和尚花大錢借你去唱經,蕊哥兒!你可真神啊!程二爺真的醒了!”

商細蕊倒吸一口氣,瞠目結舌的打了個哆嗦,熱尿澆了滿手。

臺比商細蕊早半天醒過來。程家堪稱舉家沸騰,就像過年一樣掛起紅燈籠,燒很多好菜犒勞下人。不出方醫生預料的,第一功勞歸屬於林媽這個老虔婆子。程家上下都不承認是方醫生的醫治或者阪田給的藥起了作用,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喊魂以後沒兩天就醒了,不是法力無窮是什麼?二給方醫生和護士小姐們各封了紅包,最大的一份,是捐給廟裡菩薩佛爺的香火錢。對此,方醫生沒脾氣,但是現在林媽敢於對他的醫囑發表意見了,他待不住了,在程心探病之後,方醫生跟著程心一同回了曹家。

臺房裡走了醫生護士,清空了各種儀,空寂下來。商細蕊悄無聲息走到窗下,往裡一看,看見二折腰坐在床沿給程臺餵粥,旁邊立了一地的小兒媽懷抱乙,逗著孩子向父親說話。程臺一手擱在三爺小腦瓜上,虛弱地吃著粥,臉上的神是大病初愈的憔悴與茫然,整個人像一張洗白洗了的手絹子,看著又,又溫。商細蕊瞧著他,就有點癡。

說:“這下好了,醒了就好了,先吃兩天稀的,等到能吃乾的,就離下地不遠了。”三爺說:“爸爸得吃飯,不能只喝水,魚才只喝水。”程臺手心他頭髮,笑了笑。商細蕊在屋外面,也跟著笑了笑。屋子裡嘈嘈地說著親熱話,商細蕊看了一會兒,竟走了。

蔣夢萍還在月子裡,不方便去探臺,但是也跟著沾了喜氣,半躺在床上哄孩子,娘兒仨很是和樂。臥房窗紗凸顯出一個男人的側影,蔣夢萍撐起子瞧過去,一打晃又不見了,大概猜到那是誰,不敢相信,急忙穿鞋出去看,只看到商細蕊疾走的背影,後一個小跑的小來。想再喊一聲細伢兒,等不及喊出口,商細蕊消失在轉角裡。

商細蕊與小來在程家兜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周圍來來去去的丫鬟僕人老媽子,始終也沒有人與他們招呼說話,個個繞著他們走,像是沒有看見他們這兩個人。商細蕊更覺得在夢裡一樣,在這個紅灩灩的夢裡,二爺真的活過來了。他筆直走出紅的籠罩,走到池塘邊,秋月映在水面上,一隻玉盤,風涼如洗,月的白和夜的黑,這兩世界,倒教人心裡落實了。商細蕊蹲下來,撈起池子裡的涼水潑在臉上,又喝了一大口,仰頭漱了漱吐到岸邊。魚兒還當有人來餵食,見這一頓翻江倒海,尾拍著水花全給嚇跑了。

小來見他舉止,全是小時候還未改旦時的魯無狀,便道:“蕊哥兒,程二爺醒了,你怎麼不高興?”

商細蕊水淋淋的臉:“沒有。”

小來靜心想想,想商細蕊剛才看到程臺和和那一家子,心裡一定很難過,可是這種難過要怎麼辦呢?這是從他們兩個一開始就註定的呀!小來只有一個辦法,說:“蕊哥兒,我嫁給你吧,給你生孩子。”

商細蕊說:“我不要這些東西。”話一出口,聲音嘶啞空,自己就是一驚,但還是認真地補道:“你要等著我大哥,大哥忙完了要事,會來討你。”他裳下擺乾了手臉,徑直朝大門外走了。小來心裡奇怪,商細蕊上天地,嘔心肝,不就是為了程臺能醒?程臺好容易醒過來了,他不去與程臺團圓,倒要走,是什麼道理?喊住商細蕊:“蕊哥兒!你上哪兒去!”

商細蕊說:“回家吃清音丸去!”

他來,許多人攔著;他走,一個攔著的都沒有,就好像從沒有過他這個人。

兩周以後,程臺下床走,他的這條算是正式的瘸了,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很稽。躺久了人就有點木,腦子覺不大靈活,話也說不利索,只記得曹貴修不是個人養的,細想前後,頭就疼,總之,一切有待慢慢恢復。親友們番探過,開頭不敢刺激他,次數多一點,范漣就當面他瘸子了,說:“過去金瘸子金瘸子的笑話人,現在自己瘸了,有什麼想?報應吧!”

臺抄起拐要打斷范漣的:“你也驗!”

盛子晴怪范漣不會說話,站在背後直捶他:“能保住就很好了!方醫生說以後會恢復的!”

范漣之外,薛千山也來。薛千山來的時候,程臺正躺靠在床上教乙說話,因為不是很重視薛千山這個人,沒有正裝接待他。薛千山也不介意,坐下看著這一幕,心想:滴滴有氣無力的抱了個孩子,倒像坐月子一樣。對程臺的態度就有幾分戲謔,一手搭在他傷上輕輕拍了拍,正要講講他昏迷以後的彩故事,二推說程不好,後腳跟過來陪客,薛千山還能說什麼,略坐坐,留下禮就走了。程家上下當然嚴令止談論商細蕊,范漣等親屬唯恐得罪二,一同隻字不提。商細蕊在程家鬧出這麼大的靜,程臺到現在一點兒也不知道,只有三爺起了些變化,他不能在餐桌上見到花生黃豆之類的食,見到了就要藏下幾粒,趁人不備朝人擲過去,改也改不了。

臺養病不出門,商細蕊在那養嗓子忙新戲,也不出門。兩個人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過了段日子。程臺在一天無人的午後,打發了丫鬟們,關房門,給商細蕊打電話,他說:“田先生在不在,我是程臺。”

電話那頭好一陣沒聲音,許久飄過一聲:“二爺?”

臺皺眉:“你嗓子怎麼了?”

商細蕊說:“吃鹹了。”

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臺疑心是線路斷了,喊一聲:“商老闆?”

電話那頭回道:“噯!二爺!”

臺眉頭舒展開,覺得他聲音比方才好了些,背靠門框說道:“你聽說了吧?上次走貨,好懸沒要了小命,活過來了還不利索,多就頭暈。家裡現在看得,過兩天好了來看你。”這口吻,像兩個背著家長談的中學生。

商細蕊說:“好呀!等你好了,正趕上我新戲。”

臺說:“就知道唱戲,也不問問你二爺傷得怎麼樣!”

商細蕊發出憨笑:“二爺吉人天相,有菩薩保佑!”

臺也笑了:“好,真甜!”

兩個人嘰嘰噥噥說了一會兒話才掛斷。掛斷電話,程臺撐不住他的,坐在椅子上發呆。他這一回九死一生的活過命來,對這個世界也有了點不真實的覺,世裡,命都是說沒就沒,別的還有什麼抓得住的呢?拖了這一大家子親,都是他的外之,就這樣百般小心,還弄丟了一個察察兒。現在,他覺得就連商細蕊也快要抓不住了,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商細蕊也不來門口迎迎他,還是在牽掛唱戲的事。但是也不能怪商細蕊,他想,商細蕊進不來程家的門,他是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

進屋來,一眼瞅見他在發呆:“幹什麼呢?坐在窗口下,多涼啊!”朝外頭一喊:“秋芳!給二爺打水洗臉。”一面取過一件裘皮給程臺裹著,秋芳一進來,二就要讓出去。秋芳是北平人士,再不得程臺垂青,他就沒資格跟去上海了。二看程臺目前病得順,便抱有一,想著秋芳在此時趁虛而,多多,或許程臺就能要了他了。

臺忽然拉住二的手,說:“我不要他。”

笑著抱怨道:“老爺,這兒還有那麼些孩子呢!你病了段時候,二小子拉痢疾也沒人管,我是四十的人了,就另覓一個伺候你,替替我的手,行不行?”

臺認真說:“我不要男孩子。”

秋芳早在外聽見了,等到一句,他耐不住紅了眼睛放下熱水走了。二了程臺一會兒,程臺又說:“也不要孩子。”

掙開他,挽起鐲子親手絞了熱巾,抖開遞給他:“不要男的也不要的,你要誰?你要天上的神仙?”

臺笑了笑:“倒也不是神仙。”接著,手不說話。二接過巾,又往水裡投了一把:“你也得知道人願意不願意跟著你。”

臺說:“不知道。”

說:“那不還是的。”

臺說:“興許願意呢?”

手裡一頓,許久之後,嘟囔道:“你就想白了你的頭吧!”

臺一醒過來,二就做好了商細蕊歡喜得再瘋一場的準備,到時候這兩人要怎樣,只有四個字:悉聽尊便。正是程心說的,訛上了,二自問當時已做好守寡養孩子的準備,但是從沒有過復仇殉的心,就憑這一點,商細蕊訛上程家,應當應分。商細蕊為了程臺,連死都不懼,這麼隨心隨的一個張狂人,還會把放在眼裡嗎?

可是,等程臺醒了,商細蕊就帶著他的小丫鬟靜悄悄的走了,連個正臉也不,之後再也沒有聲息傳過來。這裡頭的緣故,二大概也能猜著幾分。到底是個爺們,是個爺們就沒有不名利的,要他拋下喧天的熱鬧,跟在一大家子後頭不倫不類的到異鄉去,人家能樂意?人往往就是這樣,能共苦的反而不能同甘,你的甘甜,到了人家裡,未必是甘甜。

一周以後,程臺得到醫生允許出門了,二把原來裝箱的貂皮大又重新翻出來給他穿上,送他上了汽車。程臺說:“你也不問問我上哪兒去?”二說:“你啊,上哪兒上哪兒。”又道:“晚上回來吃飯。給你熬的老火粥。”

臺現在有多貴,街頭街尾也不願意走兩步,其實還是怕被人看見他的瘸。汽車一踩油門就到,程臺敲開商宅的門,看見商細蕊穿著對襟白褂,在用一把老虎鉗剪斷給梅樹塑形的鐵

在程臺而言,他們兩個足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面了,見著就敞開手臂,要和商細蕊來個歷盡千波,九死一生的擁抱。可是商細蕊只知道看著他發呆,一點兒也沒有默契。程臺只得拄著拐,一瘸一瘸走過去,勾著他脖子,兩個人:“商老闆!怎麼了,見到我都不親了!”

商細蕊閉上眼,頭擱在他肩膀靠了會兒,一會兒之後,搬開點兒他,說:“你老撐著拐好不了,你得把筋抻開了才行,別怕疼!”說著,他放下老虎鉗,丟開拐杖,非得陪程臺練走路。程臺像跳舞一樣扶著他肩膀,商細蕊則扶著他的腰,走得半個鐘頭不到,程臺就冒虛汗:“好了,以後我再慢慢練吧,讓我進去躺會兒,站不住了。”

商細蕊背朝他一蹲:“來,我背你。”

臺不願意:“瘸了又不是斷了,用不著。”

商細蕊說:“別廢話。”

臺四下找小來,小來在廊下煎藥,不朝他們看。程臺這才爬上商細蕊的背。商細蕊覺得程臺病得一點重量都沒有了,就是個骨架子,心裡就很難過,把他背到床上輕輕放下,程臺臉還是很白,看上去很倦,一躺下就閉上眼。商細蕊看著他的睡容,想到他之前無知無覺的樣子,心裡一熱,很多恐懼洶湧上來,忍不住一頭紮他懷裡,口聽著心跳聲。

臺手搭在他背上:“這回是真要走了。”

商細蕊說:“你還沒好呢!”

臺說:“沒好也得走,要防著阪田。”關的事,商細蕊不能耍無賴,只有不說話。程臺拍拍他,笑道:“我看你有問有答的,耳朵好多了,就是嗓子還不大好,像個小鴨子。這下好了,真正又聾又啞,以後怎麼唱戲啊?”

商細蕊說:“不能唱戲,就找你玩兒!”

臺睜開眼,提高聲音:“真的?”

商細蕊又不響了。

臺重新合上眼:“我都瘸了,和我玩有什麼意思,還是唱戲有意思。”

臺現在的質,眼睛一合上就打瞌睡,商細蕊睡不著,陪他躺了一下午。這一下午就等於浪費掉了,兩個人挨著躺,呼吸聞,還覺得不夠親熱。到傍晚,程臺撐著拐杖走到廳堂裡,掏出兩張火車票放在桌子上,車票是從北平到上海,他手指在桌上叩兩下,喚一聲:“商老闆。”不做說明,只示意他看。

商細蕊也不拿起來,低頭看了一眼,說:“商量好了似的!這天正好是我的《小仙》!”

臺聽見這話,呆了呆,戴上帽子沮喪道:“要真商量好了,我就不選那天了!”

這以後,他們兩個也沒有見過面,因為各自事實在是多,也好像是在刻意練習著離別。一直到商細蕊的新戲《小仙》。程臺親自送來六隻大花籃,擺在戲園子門口最顯眼的位置。此時節天氣正式轉冷,他呵著輕霧,穿過黑暗的走廊,走到後臺一推門,打開一個五的世界,裡面充滿著斑斕的戲服、鏡子、玻璃珠寶,他所悉的一切,他來隻為了和商細蕊道別。

這還是程傷後第一次出現在人前,人們覺得他除了瘦和走路有點不自在,同過去區別不大,並沒有過生死,判若兩人的覺。倒是他們的班主,說不出來哪裡不對,或許也是因為瘦了的緣故,氣質和過去有點兩樣了。沅蘭任六他們圍著程臺說話,程臺一邊聊天,一邊空看了任五的帳本,和商細蕊沒有機會講私房話。商細蕊也沒有空講話,他穿著時代戲的元寶領旗袍、馬面,頭上戴的幾支寶石簪子,正在默戲呢!一歇瞅一眼程臺,一歇裡念念有詞,漸漸的,他看程臺的時候多,念念有詞的時候,再過了會兒時候,他一邊看著程臺,一邊念念有詞。

任六朝程臺眨眼睛,讓他看商細蕊發癡。程臺不,垂著眼皮說:“商老闆,你在對我念什麼咒?”

十九在旁:“兩相和合咒。”

沅蘭說:“不要講了,班主臉紅了!回頭上臺唱關公!”

商細蕊畫著妝,看不出臉紅不紅,興許是紅了,他停下對程臺笑,程臺也著他笑。兩個人傻乎乎地對笑了一陣子,商細蕊說:“我給你留了好茶,你去喝。”

臺說:“怕喝不了幾口,就得走。”

說話間,後臺準備上戲,要清場了。眾人忙碌起來,在他們周圍走,像一幅幅移的彩帷幔,襯得兩個人格外的凝和靜。程臺忽然出一隻手想商細蕊的臉,可是商細蕊的臉上畫了妝,一就要糊掉了,改為握住商細蕊的手。這雙手看起來纖長嫵在手裡,錚錚的骨節,程臺發現另有一樣磕人的東西,低頭一看,是早年前他送給商細蕊的大鑽戒,他手指劃過戒指,說:“商老闆,你好好,我走啦!”

商細蕊大眼珠子水靈靈的,沒有緒在裡面。程臺知道商細蕊上臺之前就是這樣靈魂出竅的狀態,最後一把他的手,正要鬆開,商細蕊手下一,牢牢的握住了他!

臺心頭一跳:“商老闆?”

商細蕊就這樣面無表的看住他的人,握住他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程臺的心慢慢跌回原位,戴上帽子去了。

戲園子裡悄聲一片,為著商細蕊的耳聾,座兒們把多年養的看戲的習慣一朝改了。程臺端坐在包廂裡,桌上是商細蕊特意招待他的好茶葉,四周是溫瑣碎的靜。戲開幕,小仙上臺來,雖是風塵中討生活的子,心裡自有義氣和烈,就憑著這子義氣和烈遇到了的松坡將軍。

商細蕊細步子走到窗邊,打扇面後頭看蔡鍔,唱道是——

佳公子鬱鬱上樓臺

眉上新愁一笑開

似松風新月窗來

唱完,緩緩撤下扇子,出一張芙蓉臉。蔡鍔當是一見傾心,唱道:

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

乍見得素面孤影正沉

原來風塵多佳人

臺看著商細蕊,眼前湧上霧,不是為離別在即而傷,反而是由於喜悅。商細蕊在戲臺上的樣子可真是風好看,花栽在泥裡,雲浮在天上,各歸其位的妥當,合適,安穩。臺上小仙與蔡鍔假戲真做,生出知,程臺看迷了,竟將戲看過大半,他捨不得走,戲中人卻早一步分離在即——

蔡鍔執著小仙的手,道是:

卿有七竅多穎悟

我心磐石不轉還

恰是相思錯費盡人間鐵

貪歡一晌為了綠鬢紅

仙回道:

向春風倚樓頭一樹海棠花鮮

誰料的人間有你我結了因緣

好良宵同看這清一片

卻不知來日裡可照得人圓

臺回味著這番戲詞,就有點呆愣。老葛彎腰輕聲催促道:“二爺,走吧,火車可不等人啊!”

臺驚醒過來,低頭一歎:“走吧走吧。”柱起拐杖,頭也不回地下樓了,人離戲不離,他也不想看到小仙與蔡鍔訣別的場面,放在今日,多麼摧心。現在,他耳朵裡全是商細蕊的綿綿戲音,就由這戲音送他走吧!這樣最好。

包廂裡的茶水尤有熱氣,人已走遠了。商細蕊沉在戲裡,戲裡的人很快也近了尾聲,仍是小仙的詞——

一縷纏。

燕婉良時貪流連。

酒舉金杯且將子餞,

碎山河只待擔一肩。

將軍啊——

商細蕊唱到這裡,莫名停了停,這不是個節骨眼,可是因為有過前科,黎巧松就有所準備,示意檀板多打兩下,他重新拉了個散板過門。

商細蕊複又唱道:

將軍啊——

從今各保金石軀,

百年分離在須臾。

唱完此句,商細蕊越過戲臺子下頭茫茫的人海,迎著燈過去,向那個空的包廂。

程家搬走,赫赫揚揚的包下兩節車皮包廂,即便減了一位四姨太太與許多本地僕人,人還是太多了點,孩子們由他們的娘與僕人懷抱著,拉扯著,程臺親自點了人數,點到三爺,是秋芳抱著孩子。三爺個子大了些,又調皮,跳,娘管不住他了。二趁機把秋芳帶上,專讓他看著小爺。程臺沒有說什麼,秋芳垂著頭,自慚形穢似的。程臺一手著懷錶看一眼,另一手往三裡摳出一顆太妃糖,他說:“火車開起來萬一顛簸,孩子卡著嚨!”說完,又看了一眼懷錶,從安頓上火車開始,他已經看了上百遍的懷錶。

懷抱乙,斜眼瞅他:“心神不寧的,還在等人啊?”

臺啪嗒合上表蓋,道:“啊?沒,我掐時間等開車呢。”二笑笑,不揭穿他。程家人多事多,早兩天於親友們吃了團圓飯,說好臨走這一天,誰都不許來送行,也是怕添。但還是有至親來相送了,程心與范漣站在月臺上,范漣朝乙做飛吻,二看見了,隔著玻璃窗揮舞著乙的小手。

臺便順理章走下車去,拍拍范漣的背,笑道:“萍嫂子和孩子好嗎?”

范漣道:“好得很!娘兒幾個給我,你就放心吧!保證平平安安到常之新手裡!”

心道:“舅爺是真不嫌麻煩,這麼大一家子人,比阿弟這兒人還多,從北平搬到重慶,不知道多,多煩呢!我想想就怕!”

范漣道:“我是夠了日本人的聲氣,天訛詐我,我家開金礦的?開金礦的也扛不住啊!”

臺笑道:“姐姐不知道,他是養他們家老姨太太們養嫌棄了,打算在路上顛死幾個,到重慶找墳地一埋,一勞永逸!”

范漣笑著捶他:“你個瘸子,你就留點口德吧!”

臺又向程心道:“姐姐這邊都安排好了?”

心一點頭,說:“方醫生都替我安排了,你就放心的去!保住自己是要,日本人再厲害,追我追到國啊?”

他們三個很捨不得的說了一會兒話,就覺得鼻尖一點冰涼,抬頭一瞧,竟是天上落下了細的初雪。程臺便說:“姐姐快回去吧,火車要開了,我也要上車了。范漣,攙著點我姐姐。”

范漣心中無甚,他們是走南闖北的男人家,別說往後是重慶與上海,就是地球兩極,想要見面,也約得到見,只要人平安,分別都是暫時的。程心眼裡有一點淚,過去待這個異母弟弟自私刻薄,之間的姐弟親,全是在北平這幾年裡培育出來的。尤其是這一次,程臺最先為了替打掩護才留下,才有了後來的那些事故。不是不,除了骨親人,沒人做得到了,心裡就有點後悔,後悔小時候沒有好好護他。

心眨眨眼,睫沾了淚珠,踮腳與程面擁抱了許久,程臺欠下點腰,摟著姐姐,笑道:“姐姐在國幫我看看房子,回頭我來和你做鄰居也不一定的!”

心道:“那就說好了,我真替你找房子,我們住隔壁。”

雪漸漸起來,程心穿著薄,不便久站。范漣扶著的肩,一手遮在頭頂,把一路護到車上。二人車子一前一後開出去。可是在他們走後,程臺並沒有上車,他立定在雪地裡,在等什麼。在等什麼呢?他都不敢告訴自己他在等什麼。是那只戒指,還是商細蕊最後用力的一握,讓他產生了妄想,程臺控制不住這份妄想。

范漣自己開車來,雪是大了,雨刷子嘩嘩刷著玻璃。小攤小販猝不及防這一場雪,一齊收攤回家,出空曠見白的街面,非常清潔的覺。范漣覺得路,把車開得慢慢的,迎面看見一個人披著斗篷翻著帽兜從雪裡跑過,臉上依稀畫著戲妝,畫著戲妝就看不真切是誰了。但是還能有誰?

范漣的眼睛一路追隨著他,看他與汽車背道而馳,一直往火車站的方向跑去。范漣臉上忍不住出一個笑。

跟在他後頭,那人影就從程心的車窗邊上著過。程心沒有發覺,倒是的護衛李班長喊了聲:“喲?商老闆!”程心猛然回過頭:“你說誰?”李班長笑道:“剛剛跑過去的不是商老闆?”

心的汽車猛一個急剎。

雪下得越發了,火車響過一聲汽笛,老葛遞話來:“二爺,上車吧,二催呢。”

臺打開懷錶看鐘點,急躁的又合上。他說:“再等等。”

再等等,程臺心想,再等五分鐘。

懷錶上的長針輕輕一,這一分就過去了。

心擁了貂皮大,在衛兵的夾護下從車上下來,高跟鞋將雪地踏出一個個槍眼兒似的窟窿。有件事等了很多年,這次臨走,下決心要做了。

汽笛又鳴了一聲,月臺上相送的親友們都走乾淨了。列車員揮旗幟,喊道:“還有三分鐘開車!請月臺上的乘客儘快就位!”老葛急得跺了跺腳,不敢再催。

劇院裡,小來在後臺盹著覺,夢見鑼鼓巷的兩棵梅樹一齊開了,花枝子錯著,挨延著,紅白相間,雲霞絢爛。歡喜得商細蕊來看,要不是他解開造型的鐵,花不能長得那麼旺呢,剛要開口,忽然被海嘯雲一般的掌聲驚醒了。

任五問小來:“班主呢?”

小來也疑:“不是在臺上?”

臺手裡的懷錶被他的掌心焐熱了,秒針一的走,在他手心裡細微的,像握了一顆心跳。

水雲樓眾人站在臺上謝幕,單把中間的位置空出來,留給他們的主角,他們的商老闆。商老闆左等右等也不上臺,興許是角兒脾氣發作,嫌掌聲不夠響亮,要響些再響些,掀起房頂他才來。觀眾們起立鼓掌,要用他們的癡狂把商郎喚出來。可是在燈火與喝彩中,那個位置始終是空著。

小來走到幕布後面,兩隻眼睛含了淚,向那個空位置,角卻笑起來。

人走了,冬來了,世道變了,幾年的熱鬧轉眼之間一哄而散,還有一個人留在原地,不肯離開。

臺仰頭看這新雪。他一定會等著他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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