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橘在某個二線城市長大，父親在一家外企中做高管，母親在某制工作。

這個在大多數人眼中可以算得上無可挑剔的家庭模式中，江晚橘的生長歷程算不上太過好。

父親喜歡結朋友，吹牛托大，經常招三兩好友聚在一起喝酒，結局必定是酩酊大醉、吐得到都是，聚會結束，整個家都烏煙瘴氣；母親格要強，好面子，平時最大的喜好就是和同事們比，比老公，比房子，比孩子學習，比孩子特長……

當然，刨除這些，父母仍舊是江晚橘的。于政策，即使父親天天念叨著兒子，仍舊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只是他們的方式和江晚橘想要的不一樣。

尤其是父親還喜歡不拿“我們對你多好啊”這句話來說事。

“你看老劉家的孩子，他爹怎麼對他的？不就是了鞋一頓啊，從小到大，我打過你沒？這還不夠？”

“你看看老王家的閨，剛上初中就開始做飯，從小到大，我讓你下過廚房沒？我還不夠疼你？”

“你看看……”

江晚橘總是陷在這種被人比較來比較去的境地中，要麼就是被母親帶著去參加的社圈，去際應酬。不確定是不是到這種環境的影響，從初二起，江晚橘漸漸地備了自我的意識。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多是剛剛邁青春期的發育，生理悄悄，對異也難免帶點好奇，說話、聊天都開始注意，不再像之前那樣沒頭沒腦。

江晚橘不。

只覺著同齡人稚，臉紅稚，傳遞小紙條稚，下課后故意使壞拽頭發的男生更稚。

但陳晝仁不一樣。

他個子高，高到需要江晚橘仰。和江晚橘經常接的那些男不同，不是爸爸同事們那些肚子大到像是懷胎多個月的男人，也不是班級里不喜歡洗腳打完球一臭汗的干瘦男同學們，他備著一種穩定的氣質，像是玫瑰花最好的階段。

江父下意識分煙給陳晝仁，但后者微笑著拒絕了，問清楚江父遇到的窘況時，他折返，從車里拿出新的繩索，和江父研究著該如何將車子拖出來。

簡直就像是魔法，他輕而易舉地就解決了江父遇到的困擾，順利地將車子從深陷的坑中解救出。

不單單是這個，陳晝仁看出了江父是初次來玩的，問：“車子燒幾號油的？”

江父說：“93。”

這地方93號油加油站多，想加97號汽油基本要去城市，90號油更了，寥寥無幾。

陳晝仁點點頭，出于好心，建議：“遇到加油站記得加滿油，有必要的話，帶上兩桶油，這邊高速上加油站，得繞行國道。”

江父猛點頭。

“后備箱也多帶點吃的，總能用得上，”陳晝仁說，“南疆那邊信號差，用gps時候注意信號偏移問題——哎，這是你家孩？”

最后這句話是看到江晚橘，江晚橘走到江父邊，盯著陳晝仁看。

“是，”江父臉上出點笑，“準備上高中了。”

“還沒上高中？”陳晝仁夸，“個子長這麼高？”

他笑起來的時候，臉頰有一個小酒窩，只在右邊，左邊沒有。

江晚橘以前很討厭自己的高，蹭蹭蹭地長，像是春天淋過雨后的竹竿，干、瘦瘦地條，毫無，偏偏家長們都在夸。

現在，忽然覺著自己長高也不是毫無用。

但這的確是陳晝仁和說的最后一句話，江晚橘全程一句話都沒講，哪怕江父讓叔叔，也不肯，就是憋著氣。

還是江母過來打圓場，解釋孩子學習學靦腆了，不說話。

陳晝仁寬容地笑了，他絕不會和孩子一般計較。

臨走前，陳晝仁送給江晚橘一包糖果，說是買東西送的，他車上沒小孩，沒人吃這東西，剛好送給江晚橘。

不清楚是不是人幫忙，向來教育孩子“不要隨便吃陌生人遞來食”的江父，竟然允許江晚橘吃了這袋糖。

北疆大環線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離開□□禾魔鬼城壯的日落，一路直達小城布爾津，江父和江母對從北冰洋水系額爾齊斯河中撈出的野魚嘖嘖稱奇，江晚橘含著陳晝仁送的那包糖果，這一袋糖果的味道很怪，包裝一一樣，但口味不盡相同，你永遠都猜不到下一枚會是什麼口味。酸甜苦辣咸，巧克力，牛，抹茶，橘子……什麼都有。

江晚橘現在吃的是極清淡的抹茶味，輕到像是一風，打著圈兒就從里溜走了，什麼都沒剩下，只有中間包裹的一點點酸，大概是橘子糖不小心串了味兒。

旅途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點小轉折，離開五彩斑斕的五彩灘，江父決定走了一趟喀納斯半環線，從北屯往可可托海和五彩城。

最后一枚糖果，是江晚橘泡在五彩灣古海溫泉中吃掉的。江父和江母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約聽到幾句，原來是父親手機中短信沒有刪除干凈，有些話語深深刺痛江母的心，夫妻倆大吵一架，連離婚分家產、孩子這種事都說了出來，最終只有江晚橘一人孤單單地泡在溫泉中。

里含著的是最后一枚糖果，苦到江晚橘忍不住皺起眉，甚至懷疑這是苦瓜味道的，深深地折磨著的味蕾，江晚橘捧了一把水，撲在臉上，睫和頭發噠噠黏在一起，味道并不好聞，刺激到江晚橘眼淚刷地一下掉出來。

但父母還是沒有離婚，第二天大家仍舊坐在同一輛車上回烏魯木齊，繼而乘飛機回家。不管吵得多麼兇，等到江晚橘高中報道那天，兩個人仍舊恩如初，和和地送讀書。

高中的生活和江晚橘想象中完全不同，沒有小說中多姿多彩的社團風格，邊的男生似乎就是稍微高些、臉上青春痘多些的初中同學，學業任務更重，父母吵架更兇。稍微離開座位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桌子上就被發下來的試卷鋪滿。

整個高中生涯都沒什麼樂趣，老師永遠想要拖堂拖堂再拖堂，每周兩節的育課頂多只有一節，育老師不是正在生病，就是在即將生病的路上，在重重重下，江晚橘能夠銘記的，只有春天早晨買的一杯熱米糊，花生和糯米一起打碎；夏天午休間的冰可樂，熱氣撲到鋁罐上，凝結小水珠兒；秋天晚飯時候的烤栗子，噼里啪啦一大捧，吃起來飽實的香氣；晚自習結束后的烤羊串，切指甲蓋大小的小片，均勻炙烤到滴油，油水落在炭火上濺起嘶嘶啦啦的香氣，茴香面和小辣椒、芝麻均勻撒在上面一層，煙霧騰騰地升到半空中——

煙霧落了，就是三年。

江晚橘考到一個足以讓家長出去炫耀的高分，也如他們所想，順利地被一個名校錄取，拍照，謝師宴，同學聚會——

的年禮和大學通知書同時寄達，與此同時，江晚橘收下了一束玫瑰花，正式開啟人生歷程中的第一場。

初對象姓竇，單名一個且字，是江晚橘隔壁班的班長，和江晚橘考到同一所大學，典型的理工男，笑起來有些靦腆，只有右臉頰有一個小酒窩。品學兼優，他的母親和江晚橘媽媽是同事，父親經商，是那種就算是家長見了也極為滿意的對象。

但江晚橘無法說明自己是不是喜歡他。

第一次牽手是在接到玫瑰花后，或許因為張，竇且的手掌心出了不汗水。這個短暫的牽手只持續了大概不到一分鐘，最終以江晚橘去買汽水而告終，不聲地用紙巾拭著沾上的痕跡，回家后，用洗手反復洗了三遍手。

為什麼答應對方呢？江晚橘盯著嘩嘩啦啦流水的水龍頭，側著臉想了好久，恍然間記起來了。

好像是因為對方在告白時候笑了一下，右臉頰的那個小酒窩很像很像陳晝仁。

事實上，關于陳晝仁的記憶已經很模糊，這個只是在旅途中偶然見過一面的男人，或許只因為曾經“救他們于危難”而被江晚橘深深記憶。后來的三年中，對方就像拼圖一樣一塊一塊地掉，臉龐從江晚橘的記憶中漸漸消失，最終什麼都沒剩下。

江晚橘曾經嘗試著用影視明星的臉努力拼湊出陳晝仁，可惜沒有毫用，就像打碎的玻璃，無論如何用膠水粘，都不是原來的那個。

而竇且也只是一小塊玻璃。

順利升大學后，江晚橘初高中時候的短板逐漸顯現出來，不會勉強自己而去和人“合群”，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定要一起上廁所，一定要一起去食堂，一定要一起逛街……

不能接犧牲自己時間參與無意義社的江晚橘，漸漸地開始獨自一人，自己對此毫不在乎，至能夠節省時間，不用浪費無用的力去維持一段對未來毫無助益的。

竇且也是同樣。

江晚橘不會將約會的時間分給他太多，而對方經不住學姐的熱，最終，某天，有個人給江晚橘發來一張照片，上面是竇且和他社團中的學姐，兩個人并肩走在金黃的銀杏樹下，距離微妙又唯。

江晚橘什麼都沒說，彼時正在瘋狂刷題，準備考計算機二級，看到這張照片后，沒有任何難過，只是有一種“啊，終于要解了”這種覺。

晚上打車去了后海，拎著一瓶啤酒喝，吹吹冷風，覺混沌的大腦在漸漸清醒。

陳晝仁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在江晚橘喝啤酒時，聽到男人的聲音，帶點笑意：“大冷天的，喝啤酒不冷嗎？”

江晚橘回頭，看到陳晝仁。

就像造紙，薄薄的紙漿附著在固定紙張的木板上，漸漸從渾濁的漿水中浮出，每一個紋理隨著水的流逝而瘋狂清晰，干凈。

最后一塊拼圖拼上，玻璃完整。

從模糊記憶中逐漸走出來的陳晝仁，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他右臉頰的小酒窩若若現：“別喝太多，這邊晚上不太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