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清晨來得似乎總比外頭要早些。

林中天剛蒙蒙亮，聞玉便四周的鳥聲吵醒了。自小在這山里打獵，過慣了風餐宿的日子，在樹上睡了一晚也不覺得腰酸背痛。等從樹上跳下來時，林中眾人還個個悶頭睡著。時候還早，也不急著將人起來，便獨自朝著溪邊去洗漱。

清晨，對岸的樹林中霧氣已經漸漸散去，山間萬靜謐祥和，呼吸吐納之間仿佛就能褪去旅途中一切的疲憊。聞玉蹲下掬起一捧溪水，余注意到后有個人影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南宮仰站在幾步外，見注意到自己，出幾分張得神，隨即別開臉，半晌沒有作聲。

聞玉沒有理會他，自顧用溪水簡單梳洗一番，起時南宮仰還站在后，這麼會兒功夫，像是終于在心中打好了腹稿，頗為別扭地抿了一下開口道：“我聽說昨天是你救了我……”

聞玉沒說話，大約是想聽聽他到底想說些什麼。清晨的林中，穿過樹葉的間隙落在臉上，南宮仰見神如冰雪，眉目卻似清晨含的花蕊幽深艷麗。有水珠便順著的臉頰落，在上暈開，襯得如，不由就他想起昨日失去意識前，朦朧中最后看清的染瓣，一顆心不知怎麼就跳得快上幾分，竟將之前心里想要說的話全忘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聞玉見他說到一半又沒了下文，終于微蹙起眉頭。

南宮仰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別開眼輕咳一聲：“我……我來跟你道謝，昨日是我行事莽撞，還差點連累了你。”

聽他大早上特意跟過來是為了道謝，聞玉面稍緩。原以為南宮仰是個錦繡堆里出來的爺，為人自負行事張揚，沒想到也知道道謝認錯，倒也不全是個無可救藥的紈绔子弟：“沒有下次就是了。”

南宮仰心中一松，又想起另一樁事來：“對了，我來找你，還有一件事想要問你。”

他昨天在林子里發現一個陌生腳印，醒來后還沒來得及和其他人說過，但經過一晚上，卻越想越覺得古怪。客棧的伙計分明說過這時節沒人會冒險進山，那麼這林中的腳印究竟是誰留下的？難不這山里除了他們，當真還有其他人？

聞玉聽完他說的話，也覺得蹊蹺。此時天才剛亮，其他人還沒起來，思忖片刻，很快下了決定：“你在哪兒發現的腳印？帶我過去看看。”

二人過溪水，又一次走進昨日遇蛇的樹林。南宮仰雖不記得的地點，但好在聞玉還想得起自己昨天是在哪里救下的他，于是沒花多功夫，二人就找到了昨天的那棵樹。

“在這兒。”

南宮仰開草葉，聞玉果然瞧見樹下一個腳印。白日里再看，腳印更加清晰，看鞋印大小應當是個子留下的。這山里如今除了聞玉，哪還有其他子？南宮仰神嚴肅，微微收了手指。

聞玉察覺到他神有異：“你知道這腳印是誰的？”

“……不知道。”

聞玉看他一眼，見他不愿說，于是也沒有追問，拍拍手又站起來：“走吧。”

“這就走了嗎？”南宮仰驚訝道，“這山里或許還有其他人。”

“這腳印應當是兩天前留下的，不過草葉遮擋著才沒雨水沖刷掉。兩天過去，這腳印的主人要麼已經順利進山，要麼已經困死在山上。”聞玉冷淡地抬眼看著他，“你想去找？”

南宮仰啞口無言，神間似有掙扎，經過昨天的事，他也清楚憑自己不可能在這山里找人，聞玉本是順路帶他們進山，也不可能拋下其他人幫忙去附近找人，何況說這腳印已是兩天前留下的了……

一路上二人沒再說一句話，一前一后回到了昨晚宿的林子中。

其他人已經醒了，正要商量著去附近找他們，此時見他們回來，才松了口氣。昨天剛出過事，南宮易文自然是擔心南宮仰的安危，剩下的人多半是怕聞玉獨自扔下他們悄悄走了，經過昨天一天，眾人已經意識到這山中有個向導的重要。

南宮仰一回來就上南宮易文去了另一頭說話，眾人見他們去遠特意避著旁人也不知在商量什麼，面上雖未顯出什麼緒，心中卻都不免起了些不同的心思，各有計較。只有聞玉從隨的包裹里取出一個已經干的饅頭，心無旁騖地坐下來用起早飯。

隗和通最先小心翼翼地開口打探道：“姑娘一大早和小郎君都不見影，是去了哪里？”他這話一出，其他人雖裝作并不在意，但也都悄悄豎起了耳朵。

聞玉自然察覺得到他們的心思，一群陌生人上山很忌諱背后相互猜疑，早上的事也確實沒有什麼瞞的必要，于是便坦坦地將前因后果與他們說了一遍。

眾人聽后神各異，竟一時間都沒了聲響，也不知想到什麼。最后還是柳又伶頭一個開口：“如今紅袖班出事，府正全城搜捕兇犯，會不會是那兇犯逃到山里來了？”他這人一會兒瘋瘋癲癲一會兒又很一本正經，簡直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瘋還是假瘋，像這會兒，他的這個推測聽起來就有道理極了。

屠戶卻不以為然：“不可能，都說了那腳印是個人留下的，哪個的能將紅袖班上下全給殺了？”

都縉下意識反駁道：“這可說不好，萬一這兇案就是個魔頭干的呢？”

屠戶嗤笑一聲：“魔頭好端端殺人家戲班的人干什麼？總之你們信不信，這里頭的水深著呢。”

眾人見他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像是知道什麼，但又拿不準他究竟是故弄玄虛還是當真知道點什麼。正巧這時南宮易文與南宮仰三人回來，見眾人神各異，氣氛有些嚴肅，于是主問道：“各位在說什麼？”

隗和通干笑道：“聞姑娘說今早在溪對面的樹林里發現了個人的腳印，柳兄弟猜是唯州城那個殺人的兇犯逃進山里來了，須大哥非說那兇犯是個男的。”他話里頗有幾分嬉笑意味，似乎并不將他這些話當真。

南宮仰一聽，果然也追問道：“你怎麼知道那兇犯必定是個男人？”

屠戶還沒開口，柳又伶先涼涼道：“你還真信了？府如今重金懸賞知人，他要真有線索，還能跟著我們在這山里遭罪。”

那屠戶果真不得激，瞪大了眼睛著嗓子喊道：“誰說老子胡說？老子親、親耳聽說……”他話說到一半，見眾人都抬眼看著自己，忽然瞇著眼笑道，“好啊，你們一個個都想套我的話是不是？真以為老子好糊弄。”

他倒也不全沒有一點兒腦子，其他人見從他里套不出話來，似乎也就對此沒了興趣。屠戶見狀反倒得意起來：“也不是老子不肯說，不過我說了，這里頭水深得很，保不齊就要丟了命。實話告訴你們，我在紅袖班有個相好，戲班出事前兩天，老子正好去戲班看過，跟我講了些事，和那江湖上的鬼泣有關系。”

都縉聞言一驚：“鬼泣封鳴？”

“不錯，就是他。”屠戶瞧著都縉，忽的笑起來，“你個書知道得還多，我看你這來路也不簡單啊。”他說完意有所指地朝著都縉旁的衛嘉玉看了過去，目中暗含幾分打量。

都縉年紀輕，臉上藏不住心事，心中幾分懊惱，但這會兒也不怯，道：“鬼泣這樣的大魔頭誰不知道，書攤上跟他有關的話本子就不，我還跟著我家公子看過幾本。”

這群人里似乎只有聞玉是當真沒聽過這個名號：“他是什麼人？”

自打聽見封鳴的名字，眾人的神都不由得凝重起來，竟是半晌無人吭聲，最后還是坐在一旁的老和尚開口道：“封鳴是八年前橫空出世的高手，嶄頭角時不及而立，那兩年他四下戰帖，幾乎將中原有些名氣的名門正派都去了個遍，數戰下來，未嘗敗績。江湖上人才輩出本是一件好事，但此人心不善，行事乖張，每贏一場必要將對手辱一番，不人因此再也無執劍，甚至還有不堪辱，憤自盡的，不人因此對他深惡痛絕，卻又無可奈何。”

聞玉問：“那他后來輸了沒有？”

只要是人，就會有輸的一天，封鳴也不例外。

老和尚雙手合十緩緩道：“六年前落霞谷一戰，他輸給了錯金山莊的南宮雅懿，從那之后，他就銷聲匿跡，幾乎不在江湖上現了。”

聞玉又問：“既然這樣，這人聽起來倒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有個鬼泣的名號？”

這一回一旁的隗和通主接過話頭：“這我知道，因為聽說他后來一心想要一雪前恥，因此練功走火魔，開始濫殺無辜。再加上他先前仇家太多，中原八大門派曾在走馬川差點將他圍剿，不想竟他殺出重圍又逃了出去。到最后他是毫發無損，八大門派卻在那一戰中折損了不高手，還天下人好一通嘲笑。那一戰后，封鳴就得了個鬼泣的名號，說他劍出飲如鬼泣，走馬川下孤鴻鳴。”

這些事，在場眾人中聞玉是頭回聽說，其余幾人反應則是各不相同。隗和通與屠戶神中有些懼，南宮等人目中則難掩厭惡，而衛嘉玉、柳又伶與那老僧神不變，有幾分事不關己的淡漠。

屠戶目在眾人之間一掃而過，著下不懷好意地笑道：“你們這會兒明白了？要是個尋常的兇案，老子早去府領賞了，這里頭牽扯到了江湖上的事，一不小心招惹上什麼人，就要丟了命，這銀子有命拿沒命花又有什麼用？不過嘛，萬一哪天我手上沒了銀子，實在走投無路，又想起了點什麼，說不準也是個法子……”

他說完這些，其他人有心想從他口中再套出點話來，但那屠戶卻是咬牙關，一點兒口風都不愿再了。

經過早上這一遭，眾人也再沒了胃口，只草草用些干糧，很快便又收拾東西繼續朝著山里走去。聞玉留在最后將昨晚生過火的柴堆用沙土埋了，防止有火星子迎風又著起來，起時忽的頓了頓，朝四周看了一眼。

都縉就走在前面，見站在原地突然沒了靜，奇怪道：“姑娘還不走嗎？”

“來了。”應了一聲，最后看了眼后的樹林，周遭靜悄悄的，除去已經朝前走去的一行人外，不見半點人跡。忽然想起早上南宮仰問的話，這山里除了他們或許真的還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