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因為昨晚這一場鬧騰,聞玉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

隔壁傳來敲門聲，猜想應當是寺里送來了早飯。聞玉從床上起簡單地梳洗一番，到隔壁果然就瞧見懷智正同衛嘉玉說昨晚的事。

昨天夜里百丈院興師眾地全寺搜查,今早雪信住持帶著弟子又去塔上走了一圈,確定塔里的經書法完好無損。只不過六層的木窗壞了,這兩日正加人修補。

衛嘉玉著杯沿與他又確認了一遍：“塔里什麼東西都沒丟？”

“貴重的經書法都在，不過七層的門鎖有被撬過的痕跡。那賊昨晚多半就是來塔里東西的，好在沒有他得手，否則可就要出大事了。”

聞玉不以為然：“不是什麼都沒丟嗎？”

懷智想要瞪又不敢,只能氣呼呼地說：“便是什麼都沒丟，出了昨晚那樣的事,外頭還不知要傳出多話來！無妄寺聲名遠播,住持的位置多人眼紅。佛門也有許多六不凈的,在外頭說師父資歷淺,擔不起這主持的位置。可是……可是往上數，雪云師伯一年到頭在外云游,雪心師伯又醉心醫不通寺務,師父很早就幫著師祖理寺中各項雜務，自從他接過這主持之位以來，嘔心瀝,就是怕墮了無妄寺的名聲,辜負師祖所托……結果就這樣,還有人說他不一心向佛卻專注于雜事，恐怕連阿彌陀佛都不會念了。”

懷智說到這兒,聲音也漸漸消沉下來,嘆了口氣,“無妄寺是幾代人的心,可自從雪月師伯和師祖塵一法師圓寂之后，無妄寺的名聲也大不如前了。現在，雪云和雪信兩位師伯又遭了意外，師父本就傷心絕，還要強撐著主持千佛燈會，要是再出了什麼差池……”

他這麼一說，屋里其他兩人也沉默下來。懷智年紀小膽子也小，一氣說了這麼多，可見這些話都放在心里很久了。他說完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發紅的眼睛，匆匆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又向衛嘉玉告辭便離開了院子。

懷智走后，聞玉坐在桌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桌上的茶盞，有些走神。衛嘉玉看一眼：“昨晚踢壞了人家的窗子，可是覺得愧疚了？”

“他們要是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就該多謝我踢壞了窗子。”聞玉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心里還記掛著昨晚那個夢，總覺得夢里的人事古怪，竟記不清是否當真發生過。

正想得出神，外頭忽然傳來敲門聲。衛嘉玉打開門一看，便瞧見葛旭站在外面，見了他面上端著笑，目又不住朝著屋里飄去：“我聽說聞姑娘在這兒，正好衛公子也在，昨天鬧了一場誤會，嚴老弟心里不安，想要做些彌補，再來道個歉。”

這就當真是太打西邊出來了，聞玉在屋里發出一聲嗤笑，聲音不小，跟在葛旭后的百丈院弟子都有些掛不住臉，但葛旭這會兒像是聾了一般，臉上神毫未變，不等衛嘉玉拒絕，轉過朝院子外頭招了招手。

他樂呵呵地解釋道：“聞姑娘來江南看病，不想寺里出了這樣的事，好在姑蘇城還有位有名的大夫，專治各種見的怪病，嚴老弟一大早就把人給請來了。”

衛嘉玉不知他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也跟著朝院外看去，只見一輛馬車停在外頭，嚴興從外面進來，后跟著個年輕子。

那子看樣子不過二十五六，穿著一條月白的石榴，背著一個藥箱，不著脂，打扮樸素，五生得普普通通，模樣有些嚴肅。但走進院子見了他時臉上像有一瞬愣神，但又很快垂下眼恢復了原先的模樣。

“這位姜蘅姑娘也是九宗弟子，師從藥宗，醫高明。如今在城西的懷安堂坐診，我看由來替聞姑娘看病最合適不過。”嚴興在旁慢慢悠悠地介紹道。

衛嘉玉心念一，立即便知道了他在打什麼主意。九宗弟子眾多，是文淵一宗便有上百人，山上弟子來來去去不知幾何，就是衛嘉玉也不能盡數記得。對眼前這位師妹，他似乎約有些印象，但又想不起的名字。

但此時若是要阻攔，不這位姜師妹進去，只怕反而加重百丈院對聞玉份的懷疑，事已至此，便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想到這兒，衛嘉玉眼含笑意地看著那子，溫聲道：“那便有勞師妹了。”

姜蘅聲如蚊蚋地含糊應了一聲，便低著頭走進了屋子。子像是十分向，自打進院子以來，不要說主問好，就是頭都幾乎沒有抬起來看過他一次，好在衛嘉玉并不在意這些虛禮，他正要跟著進去，卻葛旭攔住：“衛公子留步，正好我有幾句話要跟衛公子說。”

聞玉坐在屋里，方才外頭說的話也聽見了。抬頭看見一個背著藥箱，不茍言笑的子走進屋里，料想便是那位姜大夫。姜蘅進屋之后，也在打量屋中的陌生子。嚴興在一旁觀察們二人神，心中已有了幾分把握：“姜大夫不認識這位聞姑娘？”

姜蘅原先在外頭一句話都沒有，這會兒進了屋子好似終于浮出水面了口氣的魚，又漸漸能正常說話了，不過語氣還是十分冷淡：“不曾見過。”

嚴興聽了，心中一喜，故意拖長了聲音：“哦？可這位聞姑娘也是九宗弟子，姜大夫在山上便一次都沒見過不？”

他說完這話，聞玉還未開口，沒想到姜蘅卻先皺眉道：“我三年前就已下山，在山上也不常出門，沒見過也很正常。”

嚴興不明白自己這句話哪里惹到了，才想起這位姜大夫也是姑蘇城出了名的怪脾氣。姜家世代行醫，上一輩的姜老大夫便是個老古板，他這個兒幾乎比他更勝一籌，便是對上門來看病的也從來沒有一個笑臉，整日一副死氣沉沉的古怪模樣。不過因為對診治各類怪病頗有一手，因此在姑蘇城名聲不小。要不是為了試探聞玉份，嚴興也不愿將請過來，尤其是見他壁之后，聞玉又發出一聲輕嗤，更是將他氣得半晌沒說出話。

姜蘅一坐下來，也不廢話，直接從藥箱中取出脈枕示意聞玉將手放上來，隨即便開始替診脈。起初神還算平靜，但過了一會兒面詫異。

嚴興神一震：“姜大夫看出什麼不對的？”

姜蘅并不理會他，只一心一意盯著聞玉，神嚴肅地問道：“你真氣時強時弱，與常人不同，可是了什麼傷又或是中過毒？”

聞玉沒想到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癥結所在，果然也是有些本事在上，于是略加掩飾大致將思鄉之毒簡單同說了說。姜蘅聽了若有所思，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種奇毒：“你先前可找藥宗其他先生看過，他們也沒有法子嗎？”

聞玉一頓，瞥了眼站在一旁虎視眈眈盯著二人的男子，遲疑片刻之后搖了搖頭。

姜蘅不明白這搖頭究竟是何意，為人心十分耿直，對待求醫看病更是絕不肯糊弄：“是不曾找先生看過，還是先生們也束手無策？”在看來這兩者區別很大，絕不可含糊其辭。

嚴興也聽出了幾分端倪，似笑非笑道：“藥宗不名醫，總不該連弟子中毒都見死不救吧？”

門外衛嘉玉顯然葛旭纏住了，屋兩人又皆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看。聞玉心思轉得很快，但半晌也想不出一個應對的法子。這會兒也看出這姜姑娘是個一筋的子了，就算再編話搪塞，也必定要追問到底的，嚴興這人又不好糊弄，只怕多說多錯，只好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思決定賭上一把：“是林先生看的。”

話音剛落就見姜蘅明顯愣了一愣，聞玉心中一沉，知道自己是了破綻，不有些懊悔，剛才實在應該說個王先生、李先生的，怎麼也比林先生來的常見些。

這屋里一時間安靜下來，嚴興注意到姜蘅臉，見沉不語，只是看著聞玉的目與先前似乎略有不同，他心中一定，這回不必他開口，只等說些什麼。接著卻聽若無其事道：“原來是林敏先生，他最擅長調理傷，早年游歷江南，與雪心大師確實有些，難怪姑娘會到無妄寺來求醫。”

說完這句話，又低下頭去，細細替診脈，不再追問這個話題。聞玉與嚴興都不有些愣神，聞玉是奇怪剛才分明聽出自己說謊，竟沒有拆穿，反而還替將謊圓上，究竟是什麼原因？而嚴興則對姜蘅的話半信半疑，看著聞玉的目越加古怪起來：“口中的林先生確有其人？”

“我乃藥宗弟子，師門各位先生我難道還不清楚？煙波峰一共十五位師父，其中最擅長制毒解毒的就是林先生，我雖下山有些年頭，但這些事總還不至于弄錯。”姜蘅不太高興地回答道，“倒是我看診時不喜有人站在一旁，嚴大人還有什麼事嗎？”

嚴興回嗆一通，連著了兩鼻子灰，臉也有些掛不住。尤其聞玉又火上澆油：“嚴大人就這麼喜歡留在我的屋子里，不如我倆換個住？”

這話分明昨日的事，嚴興大怒：“你——”

他“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最后存了三分理智，摔門而去。

衛嘉玉和葛旭站在屋外，一半心思還在屋里，忽然見嚴興甩袖而出，便知道屋里應當平安無事，他低頭微微一笑，竟還記得剛才同葛旭說到了哪里：“……總之，百丈院若想追查昨晚潛之人，或許可以去查查這寺中何人上有瘀傷。”

“衛公子何出此言？”

“葛大人既然說那晚塔中有手的痕跡，其中一人又是撞破了窗柩差點掉下塔，那他前后背不可能沒有瘀傷。諸位昨晚第一時間封鎖了寺中各，那人想來還沒有機會逃出去，此時將所有人聚集起來，一一驗過，再逐一排查，或許能有些收獲。”

葛旭一聽，果然眼前一亮：“好，衛公子果真聰慧過人，事不宜遲，我這就吩咐手下去辦！”

正好嚴興也從屋里出來了，葛旭見他繃著面皮，再沒了剛進屋時的那神氣，也不必再追問，就能猜到屋里的況。

聞玉坐在屋里，聽門外一陣腳步聲漸行漸遠，知道這是百丈院的人已經走了。心中松了口氣，一轉頭才發現坐在對面的子也著窗外像在走神。順著姜蘅的目去，正好能看見衛嘉玉站在樹下的背影。

心念一，好像忽然間窺見了什麼，再看對面子的目，從進屋到現在，只有聽談起思鄉的時候，對方眼中有閃過一新奇，平日里姜蘅的眼睛如同古井，不起毫波瀾。但此時，著窗外，眉目間似有水波瀲滟，那張平淡的五都顯出幾分彩。

“你來這兒是因為他？”

姜蘅這話嚇了一跳，驀然睜大了眼睛：“什麼？”在聞玉探究的目下，隨手抓起桌上的筆，板著臉道，“我……我對衛師兄不是那樣的心思。”神雖是一本正經，但看得出還是有些局促。

聞玉大概沒想到能將嚇這樣，見雖答得一本正經但握著筆的手指卻用力得簡直像是要將筆桿子折斷似的，不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再多問。見這樣，姜蘅本該松一口氣，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越加想要解釋：“衛師兄曾幫過我。”

“所以你今天幫我是因為他？”聞玉了然，“他知道嗎？”

他大約早已不記得了，姜蘅今天走進院子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衛嘉玉已經不記得了。盡管如此，當他說“有勞師妹”時，還是不由得心跳快了幾分，竟有一刻以為他想起了自己。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姜蘅回答道，又恢復了方才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他幫過我，我知道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