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妾》第28章 第28章

日落西山,霞漸暗,夜四合,新月高懸于柳梢頭。雕花綴錦的馬車轔轔作響,慢悠悠回了國公府。

小廚房早已備好了熱水,待裴慎沐浴出來,楠木束腰云紋牙桌上杯盤碗盞齊備,一律拿窯甜白瓷盛著,春日莼菜羹,太倉筍,鮮鰣魚,三黃,香秔米,岕片茶。

待裴慎用過飯,沈瀾遞上潤后的白棉布,為他凈手凈面后,便吩咐人將飯食撤下。

一通忙碌下來,已是戌時一刻,裴慎坐于紫檀螭龍紋三圍屏羅漢榻上,穿著月牙白寢,閑閑看書。

沈瀾見槐夏和翠微已鋪好素白綾臥單,天水碧蜀錦水墨被褥,念春已將博山爐風香燃起,素秋也已溫好熱水置于青白釉瓜形壺中。

見諸事完備,井井有條,沈瀾便垂首提醒道:“爺,夜已深了。”

裴慎只專注翻閱手中一卷《冊府元》,聞言,擺擺手,沈瀾會意,便帶著丫鬟們徐徐退下。

獨翠微一個留下,今日守夜的是

“沁芳,今日你來守夜。”裴慎抬頭,吩咐道。

沈瀾心里一,裴慎在這樣可有可無的事上,素來是按照沈瀾的安排來的。按理,幾個丫鬟一人值一天,今日是該到翠微的。

沈瀾正猶疑,要試探,站在床尾的翠微臉發白,只以為之前和念春吵那事兒還沒過去,裴慎惱了,便慌里慌張跪下:“爺,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麼?”

裴慎飲了一杯溫水,隨意道:“與你無關,且出去罷。”

翠微臉虛白,勉強起告退,路過門口,見沈瀾怔怔立在那里,面無的樣子,不抿了抿

見念春們走的干凈,室只剩下自己與裴慎二人,沈瀾心生警惕,便垂下頭去:“爺可要歇息?奴婢這便熄燈。”說罷,竟低頭就要往那燭臺旁走去。

裴慎輕笑,扔下手中書卷,靴上了床榻,卻不曾拂下竹葉青紗帳上玉鉤,只是坐在床上,懶散招手道:“過來。”

沈瀾心中越發惶恐,相三年,裴慎雖偶有輕佻之舉,從不曾意圖如此明顯。

昨日還好好的,兩人之間還是主仆,怎麼今日風云突變,到底發生了什麼?沈瀾心中驚惶,思緒翻涌之下倏忽想到了鄭慧娘。

沈瀾驚詫之下暗嘆自己著實倒霉,裴慎雖有意納為妾,卻從不曾宣之于口,不過是多方暗示,兩人心照不宣罷了。

原本表面的平靜尚且可以維持下去,為沈瀾爭取準備逃跑的時間。偏偏鄭慧娘私會郎,徹底刺激到了裴慎,他不愿意再等了。

“愣著干什麼,過來。”裴慎啞聲催促道。

沈瀾垂下頭去,小步慢移,只佯裝兒家,實則腦中百轉千回,只極力思索該如果逃過這一場。

可沈瀾距離裴慎不過十幾步,再怎麼慢也磨蹭到了。

面前的裴慎剛剛沐浴過,月牙白的寢系得整齊,整個人端坐床榻邊,只雙目湛湛,笑意盎然地

沈瀾心里發怵,勉強笑道:“爺,有何吩咐?”

裴慎輕笑,只起握住了沈瀾玉腕,纖細的手腕白如霜雪,理細膩,骨勻亭,于瑩瑩燈火下泛著暖

被他熾熱的手掌握住手腕,沈瀾驚惶之下只覺塵埃落定,像是最后一只靴子終于落地。

裴慎果然是想在今晚納了

沈瀾收斂心神,不再胡猜測,只全心全意應付過這一場。

“爺,這是做甚?”沈瀾垂首,出雪白修長的脖頸。

裴慎離極近,只覺檀口呵氣如蘭,嗅得到上如蘭似麝的清香。又盯著看了半晌,裴慎忽然想起了三年前。

那時候他說贈沁芳石榴吃。如今沒有鮮紅的石榴,唯獨一點朱可以嘗嘗。

裴慎輕笑一聲,只扯著的手腕,將帶倒在床榻上。

沈瀾驟然繃,只覺裴慎整個人罩在上,風,熱得像團火。

雙手輕抵裴慎膛,低下頭去,含帶怯的瞄他,似拒還迎,語還休。

裴慎左手摟住的纖腰,右手便去扯腰帶,沈瀾驚呼一聲,強張,只湊到裴慎耳邊,懊惱道:“爺,奴婢這幾日葵水來了,子不干凈。”

裴慎右手一頓,微有不愉,只將摟在懷中,似笑非笑道:“這麼巧合?”

沈瀾心里張,心知裴慎此人極難糊弄,便竭力舒緩,只做出不舍,懊惱難言的樣子。

裴慎子看似溫雅,實則極傲氣,就賭裴慎絕不會檢查。

“罷了。”裴慎嘆息一聲,只將放開。

他原想婚后攜妻赴任山西,婚后一年半載再納了,也算給妻子面。

誰知出了鄭慧娘一事,距離上任僅剩下一個半月,來不及再挑細選挑一位妻子,只怕婚事又要拖上三年,待他再次回京方能婚。屆時納了沁芳一事只怕要等四五年后了。

裴慎實在等不及,原想今夜就好事,誰知天公不作

他怏怏放開沈瀾,只是火氣上來了,熾熱,便啞聲笑道:“既然子不干凈,總還有別的地方是干凈的。”說罷,便握住了素白纖長的玉指。

更深重,月上中天,梆子聲已不知響過多久,方有一雙素手掀開紗幔。

沈瀾笑盈盈的從床榻上出來,心中暗罵數聲王八蛋。待泄去心中憤怒,取了溫水,仔仔細細凈了手,這才躺在榻上給裴慎守夜。

困倦不堪,神卻越發清醒。靠著假裝的葵水為自己爭取到了五六天的時間。只有五六天了。

沈瀾低低嘆息一聲。月華過小軒窗,在人榻上鋪陳出一片粼粼雪。就著素月華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沈瀾正伺候裴慎用早膳,越窯青花流云碗盛著芡實牛碧粳粥,芡實細細研磨,只拿滾火煮開,碧粳米被燉得微微開花,注細膩雪白的牛,泛著淺淡香氣。

沈瀾卻毫不覺得立于裴慎側,只覺如芒在背。往來的念春翠微等人,若有若無的目總是繚繞在上。尤其是翠微,幾乎眼珠子都不錯的盯著

用過早飯,裴慎凈了手,閑坐讀書。沈瀾正站去裴慎側,好窺一番書籍,卻見念春不停的對使眼,便輕手輕腳地告退。

一出門,念春即刻將拽去了房中,存厚堂地方大,廂房、耳房、退步、抱廈、倒座……林林總總幾十間,念春雖住下房,布置的也頗為清雅。

進門一道湘妃竹簾,挑開竹簾往里,帳幔懸著個流云紋香囊,散著淺淡的玫瑰香氣,床榻上放著個繡了一半的蝶花白羅帕,半敞的櫸木妝奩有幾支鏤空荔枝銀簪,旁有一面磨得锃瓦亮的小靶鏡。

“我可不像你房間似的,除了睡覺的床榻還有幾分人氣外,別的地方都雪的,半分裝飾都沒有,哪里像是給人住的。”念春嗔罵道。

沈瀾只笑笑,不說話。遲早要走的,何必裝飾。

“你拉我來做甚?”沈瀾問道。

念春抿抿,半晌才低聲道:“你可知道,素秋要走了?”

沈瀾微驚,還以為念春想打探昨晚裴慎和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卻沒料到竟是要談素秋。

“素秋怎麼了?”沈瀾問。

年歲也大了,有個相好的鄰家阿哥來求娶。”念春抿道,“想求了爺,自贖出府去。

沈瀾思忖片刻,笑道:“這是好事。”

沈瀾沒來之前,府中四個大丫鬟。念春潑辣,槐夏和清冬當日開念春去扶裴慎,可見心里是有些想頭的。只是槐夏被清冬的下場唬了一跳,自此便收斂起來。

只有素秋,存在低,鮮說話,平日里只悶頭做事,從不與人起紛爭,也不摻和旁人的事。如今能攢下銀子去奴籍,出府過自己的小日子去,沈瀾由衷的為高興。

沈瀾回過神來,見念春怔怔的,便問:“可是有什麼難?自贖的銀錢不夠嗎?”

念春心里有氣,嗆道:“怎麼?銀錢不夠你給嗎?”

沈瀾想了想:“我手上還有些銀子存著,還差多?”自己不得苦海,能幫助旁人離,心里也是高興的。

念春悶悶道:“早夠了,不勞你心。”復又長嘆一聲,道明來意:“我找你,是怕爺不同意素秋自贖,想讓你敲敲邊鼓。”

沈瀾微怔,便是念春不提也是要幫忙的。只是念春為何會覺得說話有用?沈瀾心中驚疑不定,便試探道:“我說話哪里管用?”

念春瞥一眼,嗔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昨兒爺頭一回留你守夜,正房里的燈亮了半宿,爺又要了水,你拿我當傻子不?”

沈瀾只覺吞了黃連似的,從口中一路苦進心里,又不好解釋什麼,便只好說道:“你若要我幫素秋附和兩句倒是可以,別的我也自難保。”

念春嗤笑:“什麼自難保,你莫來唬我。”

語罷,又惡聲惡氣勸道:“你且收斂著些,可別人壞了你的好事。尤其是翠微,昨兒守夜的本該是這會兒還以為你搶了攀高枝的機會。大早上眼睛都快紅了,直盯著你呢,你就沒瞧出來?”

沈瀾苦笑著搖搖頭,難保,哪里還顧得上翠微呢。況且不得來個人壞了這樁好事呢。

沈瀾實在不想再聊這個話題,便笑問道:“素秋出府是件好事,你卻看起來悶悶不樂,這是為何?”

沉默半晌,念春嘆息一聲:“這兒攏共五個大丫鬟,素秋走了,槐夏家里也幫相看起來了,你好事將近,翠微一心一意盼著爺,只剩下我,都快十九了,還混日子呢,也不知道將來去哪兒!”

沈瀾安道:“急也急不得,除了我,你們個個都是家生子,都有父母可依,已是極好了。”

不像,何其不孝,讓父母中年喪,白發人送黑發人。

聞言,念春也點點頭,臉上又笑起來。兩人又隨意閑談了幾句。沈瀾這才笑道:“念春,你床頭那羅帕上的蝶花煞是好看。”

念春挑起眉,驕矜道:“那是自然。我年脾氣燥,府以后拜了個干娘,想磨一磨我子,便教我做繡活兒。這可是正兒八經的蘇繡,拿到外頭去賣說要幾百文呢。”

沈瀾輕笑:“既是如此,可否勞你幫我一個忙?”語罷,又道:“且稍等。”說著,回房取了二兩銀子,一匹三梭布。

“你要我做一直綴?”念春驚詫。

沈瀾便湊過去耳語,只說要與裴慎玩些閨中手段,得念春直罵:“這樣的話你也說的出口,好不要臉!莫不是專來臊我一個黃花大閨!不做不做!”說罷,扔下布匹就要走。

沈瀾一把拽住:“好念春,你幫我一把罷。若不能現在爺將我過了明路,將來新夫人進了門,哪里有我的容?”

生得聲哀求起來,香煞煞人垂淚,如芳蘭泣,竟念春都神魂顛倒起來,心道世間哪個男子不好呢?無怪乎爺要納了沁芳。

見念春已了心腸,沈瀾又取出二兩銀子塞給:“你拿著,只是莫將此事說出去。”

念春板起臉,將那銀錢推開:“上回我與翠微吵,帶累你罰。你還來送藥給我,我也不是那沒心肝的。你且說,除了直綴,還要什麼?”

語罷,紅了臉,只低下頭去,含含糊糊道:“要不要繡些鴛鴦之類的?”

要什麼鴛鴦啊。沈瀾連忙笑道:“多謝你的好意,只要直綴便好,或是襕衫、道袍也都行。不需繡花裝飾,素凈些便是。只是不知多久方能做好?”

“若不要繡花,只要裁剪補,一件裳三日的功夫便能做出來。”

三日太晚。沈瀾笑道:“針腳不好,隨意也行。”

出那般次品,念春柳眉倒豎,當即就要罵,沈瀾連忙道:“好念春,爺對我不過圖個新鮮罷了,若不能快著些,我只怕他新鮮勁兒過了,屆時我可怎麼辦?”

念春心已了,只白一眼,上罵道:“你就拿我當嬤嬤罷!這麼大個人了,不會繡花也就罷了,連個裳都不會,且看你將來怎麼辦?!”

這是答應了。

沈瀾笑問道:“幾日能好?”

“你若不要什麼針腳,只消能穿,我一日的功夫便能做一件。”說罷,招手道:“你且過來,我給你量一量尺寸。”

待念春量完,已是午間。

裴慎用過午膳,便取出一把紫檀木骨、素白絹面的折子扇,又拿出青金石、赭石磨料,朱砂、藤黃一一齊備。

他只拿余瞥了眼沁芳,見專心致志立在博古架旁,往雕花檀木盒下層裝如琥珀的蜂以養沉香,不曾看他,正提筆,誰知忽有丫鬟在外稟報,只說素秋跪在廊下。

裴慎被擾了雅興,擱下筆,起出去,見廊下素秋直跪著,蹙眉道:“你這是何意?”

素秋膝行兩步,跪地稽首:“爺,奴婢有一事相求。”

裴慎面不改:“說來便是。”

“爺,奴婢年歲也大了,家里給定下了一門親事,奴婢便想著求了爺,自贖出府,好親去。”

聞言,裴慎點點頭,懶得問那麼細致,便吩咐道:“自贖后去賬房支二十兩銀子罷。”

素秋聞此言,只淚水漣漣,叩首不休。

沈瀾心生艷羨,看來不必敲邊鼓,裴慎也會答應的,如同當年的瓊華。只是他既渾不在意丫鬟們,又為何要死死扣著不放呢?

沈瀾心中傷,面上卻笑道:“爺,素秋平日里勤懇任事,與其余丫鬟得極好。要走了,不如請小廚房開一桌宴,也好為送行。”

裴慎點了點頭,見這個忠厚老實的丫鬟哭得跟個淚人似的,難得安了一句:“莫哭了,若是有人給你委屈,便去尋沁芳,事公正,必不會委屈你。”

素秋訥訥的點點頭,又解釋道:“奴婢不是委屈。只是在府里待了十年,如今要走了,心里難。”

聞言,裴慎嘆息。只是他素來不耐煩什麼兒長的,只覺這是天下一等一的累贅事,便看了看沁芳。

沈瀾會意,將素秋攙扶出去,好生安一通。

夜,一明月高懸,月華充盈庭中,好似云霧繚繚,風煙靄靄。沈瀾起,掩上門,不曾提燈籠,只黑去了翠微房中。

“叩叩。”沈瀾以指節叩門。

翠微房中亮著燈,分明是還沒睡,聽見響,便開了門,見沈瀾只穿了秋香,披了件細布大袖衫站在門外,即刻沉下臉來,冷聲道:“你來做甚?”

沈瀾溫聲:“我有事要與你商談,可否請我進去?”

翠微愣了愣,搖頭:“你這人巧言令,既能蒙騙大太太,蒙騙爺,自然也能蒙騙我,我不與你說話。”說著就要闔門。

“關于爺的事你也不聽嗎?”沈瀾笑道。

語罷,沈瀾耐心的等了一會兒,那門便開了,出翠微干凈的眉眼。冷聲道:“進來罷。”

沈瀾得房中,順手闔上門,便尋了個小杌子坐下來。

“你有何話要說?”翠微直的站著,連杯水都不愿意饒給

沈瀾渾不在意,只笑道:“你且坐下,我要說的話太多,怕你站著隔太遠聽不見。”

自從那一日裴慎讓沈瀾守夜開始,翠微心里便淤著一口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見還要湊上來,心中越氣。

本不想坐下,可偏偏又想聽爺的消息,思來想去,只冷著臉坐下,且看看還能如何舌綻蓮花?!

沈瀾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地開口:“爺想納我做妾。”

翠微沒料到開口就是這話,一時愕然,只覺荒謬,想斥胡說八道,竟敢攀扯爺,卻又覺得沒說謊。爺對的偏實在太過明顯。

是唯一一個跟著爺外放上任的丫鬟。騙了大太太,窺伺四太太行蹤,綁了四老爺,竟然只被足三日。那天明明也挨了打,可偏偏自己和念春在床上躺了許久,時至今日還作痛,獨獨沁芳,只兩日的功夫便行走自如。

一樁樁一件件,鑿鑿有據,鐵證如山。

翠微心中五味雜陳,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滋味什麼想法,只斥責道:“你告訴我這些做甚!爺既要納了你,你便安安心心的伺候爺。”

沈瀾輕笑:“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句話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讓爺納了我的?”

翠微一怔,抿不語。

見狀,沈瀾心中了然,只慢悠悠道:“我曾是揚州瘦馬出。”

翠微驚詫不已,喃喃道:“怪不得,原來你是使了手段迷爺。”語罷,然大怒:“你娼門子里出來的玩意兒,使些不干不凈的手段,不藏著掖著,竟還敢來我面前顯擺,也不怕我告訴大太太去!”說著便要起出門。

沈瀾端坐在小杌子上,八風不,借著一豆燈火,三兩微,清清楚楚看見氣急的樣子,這才慢條斯理開口道:“你可想學這些手段?”

翠微腳步一頓,搭在門框上的手指瑟了一下。

這般,沈瀾越發有把握,正要開口,翠微突然滿臉厭惡道:“你休要拿這些把戲來耍弄我!下三濫的玩意兒!你這些手段若傷了爺,大太太必了你的皮!”

沈瀾了然,不是不想學,是怕傷了裴慎的,果真是個忠仆。又或者是怕事發,被大太太發賣了。

無論如何,想學便好。

沈瀾笑道:“你放心,一不用香,二不用藥,決計不會傷了爺的。你原就生得貌,又學了這些手段,必能如虎添翼,直爺心里日夜記掛著你。”

“你胡說什麼!”翠微漲紅了臉,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沈瀾順勢點頭:“你是個忠心的,我知道。”

翠微搖搖頭道:“你們都覺得我是傻子,覺得我的忠心是個笑話,實則我們當奴才的,若不忠心,被主子厭棄了,只怕也沒了活路。”

沈瀾只覺心中微,翠微做了十幾年的奴婢,忠心耿耿是唯一的依仗。靠著對大太太的忠心,得了伺候裴慎的機會。靠著對裴慎的忠心,將來有可能得到一個做妾的機會,若能誕下一兒半,一輩子便有了著落。

沈瀾解釋:“我并沒有笑話你的意思。”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我與你說這些做甚。”翠微喃喃了一會兒,抬頭道:“我不信你肯教我那些不傷的手段,只怕是蓄意騙我,好讓我惹怒了爺。”

“我蓄意構陷你又有何用?”沈瀾反問。

翠微一時間訥訥不語,沉默半晌后方道:“我哪里知道你的詭計!”

沈瀾輕笑:“你放心,我還不至于如此下作。我教你,是因為我想讓你幫我離府。”

“離府?”翠微驚詫,“爺都要納你為妾了,你離府做甚?”

沈瀾解釋道:“我在揚州有個相好,曾海誓山盟,約為白首。我若做了爺的妾,便對不住他。此番出府,正是要銷去奴籍,前往揚州與他一同過日子去。”

翠微搖頭:“你這人騙過大太太,騙過爺,滿口謊話,我不信你。況且世間哪有男子能好的過爺?”

沈瀾心道像裴慎此等心思深沉之人,生得再俊也沒用,是決計消不起的,便笑道:“我若嫁了郎,便是正頭娘子,與爺好卻一輩子都只是個妾,惹了主母不快,即刻便要被發賣。兩相比較,你說我怎麼選?”

翠微不以為意,只笑話傻:“外頭典妻的男子多的是。與其嫁一個普通人,吃不飽穿不暖,為了幾兩銀子日日勞,還不如跟了爺,好歹吃穿不愁。”

沈瀾只是笑,不說話。人各有志,何苦多言?

轉了話題:“如今素秋走了,念春年紀大了,不出一年多半也要離去,槐夏家中已為相看親事。再過不久,院子里的丫鬟只剩下你我二人。若我不走,一直都是大丫鬟,你便只能任我差遣。”

“況且爺將來給了我名分,我便是正兒八經的妾,絕不會分寵給你,且你做一輩子丫鬟,再給你配個小廝打發了事。”

見翠微氣紅了臉,沈瀾又添了一把火道:“不管你我二人份如何,我若不走,你一頭,你不得彈。”

翠微氣急,罵道:“你也太過張狂了些!焉知我沒有翻的那一日?”

沈瀾大笑:“你若學了我的手段,翻快,得寵更快。”

見翠微有意,沈瀾只笑道:“我走了,你便是存厚堂最大的丫鬟。再學了我的手段,管爺寵著你,重你。屆時錦玉食,不比做丫鬟配小廝強?”

翠微呼吸略略急促,暗道得了爺的寵又不珍惜,竟還要去外頭與人私奔,可見是個水楊花的,既然如此,讓早早離去也好,省得再蒙騙爺。

“罷了,我且幫你一把。”翠微道。

沈瀾心知自己大棒加紅棗起了作用,心中大石終于落地。

“你要我如何幫你?”翠微問道。

“今日素秋是怎麼走的,你看見了嗎?”

翠微遲疑道:“你是說,你要自贖?”語罷,只覺莫名其妙:“你要自贖,只管求了爺去,找我做甚?”

沈瀾無奈解釋:“爺正貪新鮮,我若要自贖,他必定不允。所以得來個人佯裝是我親戚,堂哥表哥,叔父叔母,誰都可以。后天素秋要離府,我正好告知爺,家中外祖父病重,想見一見失散多年的外孫,家里人千里迢迢找到了我,想給我贖。”

“不行。”翠微搖頭,喃喃道:“我不能騙爺的。”

沈瀾一本正經解釋:“這怎麼能蒙騙爺呢?我那郎的外祖父的確病重。我與他了親,他的外祖父便是我的外祖父。”

翠微搖搖頭,斷定道:“這就是騙爺。”

沈瀾也不生氣,說服翠微本就是整件事中最難的一步,溫聲道:“你總念著爺,諒爺,那誰來諒你呢?”

寒涼春夜里,驟然聽到這樣一句話,翠微子一暖,一時間竟鼻尖發酸。

沈瀾真誠道:“都是做丫鬟的,一同挨過主子打罵,寒冬臘月手泡在冷水里洗服,主子有了吩咐便是病著都得爬起來。俱是命苦的可憐人,你幫我一回,也幫你自己一回罷。”

沈瀾又溫聲勸了好幾句,翠微沉默良久,遲疑著點了點頭,小聲道:“我哥哥有些狐朋狗友,只要錢足夠,讓他們演一演你堂哥,應當是可以的。”

這便是要找翠微的原因了。家生子且此前在大太太院子里,裴慎對家人不甚悉。

沈瀾笑著取出二兩銀子:“這是定金。事之后,再給十兩。”語罷,又提醒道:“我若出去了,爺問起你來,你只說不知道,千萬守口如瓶,明白嗎?”翠微點點頭,接過銀錢,只默默送沈瀾出去。

又過了兩天,正是沈瀾提議辦的送行宴。

只在存厚堂開了三桌,雖沒有什麼貢酒建茶,臨江黃雀,香秔米,銀杏白之類的名品,但春夏蔬果多,吃一口時鮮二字罷了。況且眾人今日意頭也不在吃食上。

只見念春舉起青白釉玲瓏酒杯,喝的兩頰微紅,高聲道:“今日且為素秋送行!”

眾人轟然笑鬧,一飲而盡。俱是仆婢,沒讀過多書,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有人提議擲錢。

“六個錢,且猜字、背,誰能顛出一來,誰便贏了!”

“還是猜枚罷,猜枚好。”

“呸!煞你個老婦!你猜枚百猜百中,自然想玩猜枚。”

眾人嬉笑歡鬧,沖散了離別愁緒。

翠微這幾日都極為沉默,只坐在沈瀾對面,對著使了個眼

沈瀾會意,便對側念春道:“我且去更。”說罷,起離去。

隔了一會兒,翠微也說要更

沈瀾剛回到自己房中,翠微便追上來道:“我哥找的人已在府外等著了,說是你表哥,外祖父病了,要將你贖回去見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沈瀾點點頭,笑道:“多謝。”

誰知話音剛落,翠微便有些后悔:“要不算了吧,蒙騙爺……”

“事已至此,沒辦法回頭了。”沈瀾勸道。說罷,取出房中一壺溫好的浮玉春,配上一只青白釉酒杯,便去找裴慎。

翠微只怔怔立在原地,也不知懊悔與否。

院子里都是丫鬟婆子笑鬧,裴慎自不會參與,又不喜這些,便避開,去了外書房。

見林秉忠持刀守在書房外,沈瀾笑著與他打了個招呼,便推門而

三大排楠木架上俱是各書籍,墻邊香案上放著哥窯雙魚耳香爐,清氣裊裊,窗邊楠木雕花翹頭案上置著冬青釉云紋水盂,旁有一叢半開半閉的芙蕖疏疏斜彩抱月瓶中。

裴慎穿著織銀緙云錦,正提筆在素絹扇面上繪制,一見沈瀾進來,他只將筆扔進汝窯青白釉三足洗中,又拿絹布蓋住扇面,輕咳一聲:“有何事?”

沈瀾正奇怪他為何如此心虛,聞言,便笑道:“爺,素秋那里正熱鬧,我想著爺這里無人照料,便端了一壺酒來,請爺也喝上一杯。”裴慎心里微,心道已過三日了,沁芳莫不是子干凈了?便笑道:“你倒念著我。”

說罷,大概是心好,便取下青白釉杯,只倒了些酒飲了一杯。

“這似乎不是浮玉春?”裴慎把玩著酒杯蹙眉道:“你往里頭加了什麼?”

沈瀾渾然不懼,只是笑:“爺這舌頭果真是嘗遍珍饈的。我想試試看混酒。”說著,狡黠道:“爺可能嘗出來混了哪些酒?”

裴慎難得見這般歡喜,只覺慧黠靈,仿佛畫中人活了過來似的,便笑道:“可是有太禧白?”

沈瀾笑著點了點頭,又為他倒了一杯酒:“爺再嘗嘗,可還有別的?”

“佛手湯,還是長春?”

“似還有幾分桂花香氣,可是桂花醞?”

“是不是還加了富平的石練春?”酒飲了一杯又一杯,裴慎酒量雖不錯,可混酒最為醉人,兼之小杯飲用,未曾意識到自己飲得太多了些。

沒過一會兒,裴慎便覺得有些熏熏然,只以手支額,朦朦朧朧間似乎聽見有人啜泣之聲。

他抬頭去,一時間竟有些怔怔的。清和暖的日過柳葉格窗,洋洋灑灑鋪陳在沁芳上,襯得沁芳的淚珠都晶瑩起來。

淚珠?裴慎額頭,再睜眼,竟見到沁芳在哭。兩行清淚垂,梨花春帶雨,哭得淚眼婆娑,肝腸寸斷,當真是痛煞人心。

“怎麼了?”裴慎意識不太清醒。可這是他第一次見沁芳哭。罰跪沒哭,挨打沒哭,怎麼好端端的,竟哭了呢?

“可是有人欺負你?”裴慎問道。

沈瀾微愣,裴慎喝酒,與不喝酒的時候從外表上看是決計看不出什麼的。只是喝了酒,總會問出一些平日里不會問的話。

比如上一回,他問沈瀾“可曾虧待你”,這一次他問沈瀾“可有人欺負你”。

沈瀾心里微,只抬起頭,默默垂淚道:“爺,我找到外祖父了,可他偏偏病重,要死了。”語罷,拿袖子眼睛。

微嗆的蒜味兒刺激的眼淚再度落。

“你哪里來的外祖父?”裴慎蹙眉問道。

沈瀾心知他已是喝醉酒的狀態,思維遠沒有平日那般清醒縝,便說道:“我表哥找來了,只說我母親當年被人販子拐走,后來輾轉流落揚州,與我父婚,生下了我。外祖父一直惦記著我母親,死都不肯闔眼,非要我去看一眼。”

“我表哥千里迢迢追來京都,卻得知我淪為奴婢,便想著將我贖出來,自此以后做個良家子弟,也好外祖父去得安心,再侍奉外祖母終老,替我母親盡孝。”

說罷,沈瀾已是涕淚漣漣:“爺,求求爺銷了我的奴籍罷,讓我出府見我外祖最后一面。奴婢求爺了,奴婢求爺了。”

裴慎被哭得心煩意,這還是沁芳第一次哭,第一次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來求他。

即使如此,他還是道:“你怎麼知道那是你堂哥?”

沈瀾心驚,暗道他喝醉了思維都還如此縝,只怕醒來了即刻就能意識到在騙他。

“爺,奴婢上有一小朵桃花狀胎記,我堂哥見了我,便說出了這些。這必是我父親告訴他的!”

是這樣啊。裴慎總覺得天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疑心是哪里來了人販子,見沁芳生得貌,專來騙

可沁芳一直在啜泣,淚珠子一顆顆滾下來,直往裴慎心里砸,砸得他心煩意。偏還一聲聲喚他,語哀求著,好似他不同意,便要哭死在這里似的。

沁芳從來不哭的,這一次卻哭了。

在哭。

裴慎想到這里,煩躁地擺擺手:“罷了,你且去罷。”

沈瀾沒料到會如此順利,也不敢顯出高興,只強穩著心神,又拿袖子眼睛,淚水落之下,啜泣道:“多謝爺。”說罷,便急急出門。

守在門口的林秉忠見雙目發紅,正開口問可好。沈瀾便笑道:“林大哥,你可曾聽見了?爺允了我銷去奴籍,離府去看外祖父。”

林秉忠點點頭,室又是哭,又是笑,聾子才聽不見呢。

“林大哥,我外祖父等得急,勞煩林大哥幫我去一趟衙門,銷了我的奴籍罷。”說罷,沈瀾自袖中取出二兩銀子。

林秉忠搖搖頭:“你自己留著罷。”語罷,又蹙眉道:“可要我去查一查你那表哥,萬一是個騙子,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沈瀾急急制止,又怕他起疑,緩了緩道:“林大哥,還請你速速去府罷,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說著,啜泣道:“我只怕來不及見外祖父最后一面,憾終生。”

林秉忠嘆了口氣,提刀走了。

沈瀾匆匆回房,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且將念春做的兩套直綴塞進包袱里,生怕夜長夢多,來不及告別,便匆匆出了國公府。

國公府西側小角門外,沈瀾只拿錢打發了這位表哥,便左等右等,眼睜睜看著日頭越來越高,終于等到了林秉忠。

林秉忠生怕沁芳等急了,特意快馬加鞭去的,翻下馬,只說道:“已將你奴籍銷去,此后你便是良家子弟了。”

良家子,良家子,沈瀾一時間怔怔的,回國公府,照舊的朱漆碧瓦、層臺累榭,堆金積玉,錦繡堆,只是那些庭院深深、門扉重重竟像是遠去了似的。

沈瀾抬起頭,眼前唯余下碧空如洗,天朗朗,云靄凈,風煙清,和煦的日鋪陳于,泛著真實的暖意。

多年夙愿,一朝得償,沈瀾只恨不得拊掌大笑,放歌縱酒。

此后天高地遠,山長水闊,何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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