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八月十五，恰逢中秋，楊惟學參考鄉試的最后一日，沈瀾正取了銀子要出門去貢院迎接他。

友是需要培養的。要想讓楊惟學照拂，就必要在對方連考九日，出了貢院后頭腦昏沉，虛弱之時，倍加關懷。

沈瀾剛開門，竟見有一妙齡著白棱扣衫，天青杭緞羅，盤頭撞髻上著一排銀小簪，在旁探頭探腦， 怩不安。

是吳小娘子。

沈瀾暗道不好，正要回闔門，誰知那昊小娘子見逃，竟直直追上來，怒問道:“你跑什麼！"

無可奈何，沈瀾轉作揖:“吳姑娘可有事？”

吳臉皮薄，不過是前幾日被家中母親責罵了一頓，只說沈瀾非是良配，不必再想，心中郁郁，方才出家門散散心。

可他見了自己竟轉走，吳難免憤，忍不住板起臉，牙尖利道:"你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見了我便逃？”

沈瀾不愿得罪房東兒，只笑道:“我方才不曾看見你，只是想起出門沒帶錢，正回家去，哪里就是逃跑了？”

吳只冷哼一聲道:“真不是要逃？”

生得俏，刁蠻起來也頗為可，沈瀾便好生哄:"自然不會騙你。"

“好！”吳昂起頭，聲道:“你若胡說，只管巡將你斬了去！”

巡？

沈瀾一怔，臉略略發白。只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難免多思多慮，只聽個巡二字便想到裴慎，當真是草木皆兵。

定了定心神，笑問道:“什麼巡？”吳不是宦人家出，怎會張口閉口巡？

吳哼了一聲，只覺此人竟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還不如自己聰明呢！

昂起頭，笑道:“我阿哥回來告訴我的，只說茶館里說書先生現如今不說什麼岳武穆了，改說俺答敗走山西，巡賞京都。”

山西，巡。

這兩個詞湊在一起，直沈瀾心中發。

掐了掐自己掌心，勉強鎮定道:“哪個茶館編出來的戲文，胡謅扯上巡，也不怕被定罪？”

吳吃吃笑起來:“哪里就要定罪了！那說書先生不便說宰相的干金，皇帝的兒，那皇帝宰相要將說書的都抓起來不？！”

沈瀾苦笑，這吳聽不出重點，無奈，只好直白問道: "是在哪家茶館里？我閑來無事，也去坐坐。"

吳張口便道:“萬春茶館呀，那說書先生昨日才開始說的。”

昨日才開始說的？怪不得沈瀾前些日子都不曾聽聞。想來是剛剛編出戲文來。

沈瀾心急如焚，一得到答案便想走，偏偏吳還在癡纏，沈瀾寒暄了幾句，終于甩掉了吳，直奔萬春茶館而去。

一茶館，只隨意點了壺萬春銀葉。沈瀾跟著裴慎，也算久經富貴，一嘗便知道這壺萬春銀葉，不過是普通野茶。想來是那店家假托貢品之名，掙些銀錢罷了。

就在腦中胡思想之時，臺上的瞎先生醒目一拍，張口便唱道:“胡兒鐵騎豺狼寇，燒殺擄掠不罷休。”

“一聲邊報如雷霆，愁云似怖罩燕京。”

"原是那俺答百萬大軍下燕京，直激得滿朝文武慌張難定。"

臺下看客俱是神一振，這瞎先生只一亮嗓，便得了一聲好彩。

沈瀾飲了口茶水定神，只聽那瞎先生繼續唱道:“武將魂難定，文臣魄也昏，唯一個書生掛帥印，退賊兵。”

“諸位道那白面書生是誰？”瞎先生一記醒木拍下，眾人均豎起耳朵，只聽道:“且容奴歇息

沈瀾一口氣噎在嚨口，不上不下，從袖中掏出十文錢，正要扔上臺，卻早已有心急的茶客扔了銅錢上去。

“爺賞你！快唱！快唱！”

“茶博士呢！快給先生上一盞萬春銀葉潤潤！”“接賞！快唱呀！”

一時間，銅錢如雨，落地紛紛。

那瞎先生眼睛看不見，耳朵卻靈，只在心中算了算這銅錢量，便心滿意足地啜了口茶水，繼續唱道:“書生本是馬游街狀元郎，進士及第好文章，赴任山西巡心不慌，出宣府斥退那黃河浪，抖銀槍斬賊寇在當場。”

“好！”“當賞當賞！”

臺下一片好聲，一時間又是銅錢紛紛落地。

沈瀾此刻已是心神大震，狀元，山西，巡，這三個條件加起來還能有誰呢？

那瞎先生得了賞錢，越發來勁兒，只開了嗓子唱道:“一彎月兒照九州，擊胡虜，拒賊寇，直殺得九邊染流。”

“捷報傳至燕京府，巡解去皇帝憂，痛飲慶功酒，獻俘前門樓，銀槍上人頭淋淋掛，囚車里鞍達革旦……"

此后那瞎先生唱什麼，沈瀾已不知道了。

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裴慎回京了。

然而此刻，裴慎并未在京都，他向陛下告假，只說要代父回南京祭祖，人卻已在漕船之上。

江南乃財貨賦稅重地，年年自湖廣、吳中等地解進京的漕糧高達百萬石。

故而運河之上，黃船、漕船月月都有，且因是船，運河關卡暢通無阻，甚至可以晝夜行船，從京都途經滄州、揚州，直至蘇州，只需半月功夫即可。

裴慎便搭了漕船，直往蘇州而去。

此時已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半，他不與家人團圓，卻在水路上奔波勞碌，思及此，裴慎只冷冷一笑。

漕船上自然有個錦衛隨侍左右，見裴慎心不好，便取了月餅來。

“大人且嘗嘗，”錦衛管檔干戶潭英取了個嫦娥奔月的椒鹽素油五仁月餅來分潤。

裴慎接過月餅，笑道:“這嫦娥印得尚可，是致齋的手藝罷。”

潭英便笑道:“想著中秋要在船上過，臨上船前遣了小子去買的。”

裴慎取了一塊，溫聲道:“辛苦了。”

潭英低聲道:“大人哪里話？若非大人幫忙，指揮使這一遭恐怕過不去。”一朝天子一朝臣，陸指揮使一倒，他們這幫老人哪里能有好下場。

“指揮使福緣深厚，我不過略盡綿薄之力罷了。”裴慎笑了笑。

見裴慎子溫和，潭英又念他幫忙，猶豫片刻，到底勸道:"大人，蘇州城的百戶既已查到那人所在，只他將此人押解進京便是，何至于勞大人干里去尋？"

裴慎著茫茫江面，只覺明鏡清寒，一江霜白，兩岸荻花瑟瑟。

他賞了會兒景，這才道:“子極倔，若被人綁了，必定要想法子逃。干里之遙，都是機會。唯我去，方會死心。”

潭英心細，只笑道:“觀其言察其行，此人的確明。如今八月秋閏，遍地都是士子租賃房屋備考，賃一棟小院半點都不顯眼。”

語罷，又驕傲道:“只可惜，干算萬算，到底逃不出錦衛法眼！”

快馬加鞭，八月初五找人的消息傳到蘇州，錦衛即刻作，去數得上號的牙、私牙遍查一月蘇州租賃房屋的契約。

共計查得一干三百余人賃屋。

既然租賃房屋的大半都是士子，那麼這些人是必要參考鄉試的。

八月初九，鄉試開考。

錦衛即刻錄下鄉試參考名單，共計一干六百余人。

只拿名單兩相對照，發現其中.共有一百五十人租賃房屋卻未曾參考鄉試。

保險起見，錦衛不曾剔除拖家帶口的、當地人、行商的等等，只消一位百戶，遣自家小子，先手下人看過畫像，再分頭尋至這百余人住，一人盯梢一戶，只消肩而過看上一眼，便知道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三日功夫，便盡數查驗完畢。

若運氣好些，盯梢一日便能遇見沈瀾出門。只可惜錦衛運氣不太好，又或者是沈瀾謹慎，生生到了第三日才遇見沈瀾出門采買蔬果。

此時已到了八月十二，一人雙馬八百里加急，將消息傳回來，也不過三四天。

如今八月十五，裴慎接到消息，夤夜登船，直往蘇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