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 月星稀，晨曉之時，裴慎親臨武昌衛, 點齊了三萬兵馬。

此時裴氏父子已反的消息尚未傳至南京，為了爭搶先機，裴慎一路不攻城、不拔寨, 只率軍疾馳, 過九江、安慶等地直奔南京。

同一日，莊子上進進出出, 人喊馬嘶。沈瀾早早起，指揮著莊子上的伙計仆婢收拾細，帶著生回返武昌城的宅子。

一進武昌城, 沈瀾掀開騾車簾子, 便見街面兩側的棚子下，販不落莢、擂茶等吃食的小攤越發稀, 只賣整匹綢緞的綢緞莊也擺出了“零剪綾羅”的旗子, 宰賃豬羊的屠戶正坐小凳上發呆……

民眾數次圍堵府衙，不免有砸.搶之類的行徑，加之礦監稅使加征課稅, 武昌百業越發凋敝。

沈瀾見了, 不免嘆息。

就在唏噓不已時, 卻遙遙聽見街那頭傳來敲鼓打鑼之聲，還夾雜著的人聲。

“娘, 外頭是什麼啊？”生好奇的把頭湊到騾車窗口, 卻見兩個青布窄袖, 手持鑼鼓的皂隸, 一路走, 一路喊:“湖廣總督裴大人有令，明日午時三刻，菜市口，殺鄧庚——”

“湖廣總督裴大人……”

一條街，每每行上五六十步，便要喊上一遍。

“娘，鄧庚要死了！”生睜大眼睛，有些驚訝。

沈瀾心知這多半是裴慎臨行前下達的命令。拔除礦監稅使，收攏民心。

果不其然，待那兩個皂隸喊完兩三遍，便有幾個膽子大的百姓，上前搭話。

沒過一刻鐘，整條街都鼓噪起來。

百姓們平日里娛樂本就，驟然得知明日午時要監斬鄧庚，一時間輿洶洶，議論紛紛，還有幾個奔走相告。

“湖廣總督下令，閹狗要死了！要死了！”

“哎呀，是不是昨日稅署被反的那位？”

“噓——莫談國是，莫談國是。”

“殺得好！殺得好！”

滿街百姓面帶喜，爭相鼓掌好，膽大的還相約明日去看殺頭。

沈瀾心知肚明，不僅如此，恐怕裴慎還要將鄧庚及其參隨的人頭以石灰硝制，勒令快馬傳遞至湖廣各大州府，供百姓觀看。

待到一看畢，裴慎便能攏住湖廣百姓的民心。

并且這法子還能在其余各個礦監稅使肆的地方使用，以便收攏民心。

沈瀾合上簾子，見生地著，怕生驚懼，便他的腦袋，問道:“害怕嗎？”

生搖搖頭，一點也不怕。譬如他極早以前便知道，那一晚火燒他們家的仇人就是王俸，這人也是礦監稅使。他和娘搬來搬去，也是因為礦監稅使。

“鄧庚死了，這麼多人拍手好，可見他不是個好。”生不僅不怕，還笑嘻嘻的問:“娘，我們明天可以去看熱鬧嗎？”

沈瀾眼睛微圓，驚詫不已，生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怎麼會要去看如此淋淋的東西？

沈瀾心里發沉，勉強笑了笑:“生是怎麼想去看這個的？”

生抬頭，見面微微發白，一時迷:“娘，你怎麼了？”

沈瀾神復雜，過了一會兒問道:“生喜不喜歡新來的先生？”除卻林秉忠教授武藝外，另一個教書的鶴璧先生也是林秉忠帶來的。

或者說，都是裴慎的人。

生之前還好好的，如今的變化，必定與這幾人有關。

生點點頭:“鶴璧先生比從周先生有趣。”

沈瀾順著他的話試探道:“鶴璧先生有趣在哪里？”

生思索了一會兒，形容道:“從周先生以前只教我讀什麼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我雖然都能背下來，可實在沒什麼意思。”

說到這里，生明顯有些不高興，他嘟囔著:“齋里有幾個同窗笨死了，像僧那樣，都背了五天了，還背不下千字文。結果每每上課都要讓從周先生帶著復誦一遍，我還得跟著他們一塊兒讀，真是浪費時間。”

沈瀾了額頭，和裴慎都不是笨蛋，生自然也不是，他記極好，倒襯得同窗們笨起來。

“生，不可以說旁人笨。”沈瀾正道:“娘告訴過你，賣弄聰明是天下一等一的蠢事。”

生點了點頭，又笑嘻嘻地依偎在沈瀾邊:“娘，我沒有賣弄聰明。”說罷，又鄭重保證:“我以后絕不背后說旁人笨。”

沈瀾瞥他一眼，知道他玩小把戲，便毫不留地穿:“當面也不許說。”

“好罷。”生怏怏地應下來。心道以后打架，再也不能罵別人笨蛋來刺激對方了，真可惜。

不過可以罵蠢蛋嘛！

生又高興起來，還從騾車上的柏木小屜幾上取了個樊江橘剝了，把經絡細細撕干凈，第一瓣掰下來遞給沈瀾。

“娘，你先吃。”

沈瀾接過來吃用了，又問他:“鶴璧先生呢？他是怎麼教的？”

“他教我畫輿圖，講故事，還問我有什麼心得會。他還送了我好多書呢！”生眼睛亮晶晶的，顯得很興，放下橘子，地從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了好幾本書出來。

沈瀾對于生，多奉行獨立原則，并不干涉他院子里的事。就連小包袱都是生指揮著春鵑打包的，以至于竟毫不知生包袱里裝了什麼。

沈瀾接過書一看，原本淺笑的神頓時復雜起來。這幾本書上的筆記沈瀾一眼就能認出來，是裴慎的。

這些書，多半是自絳云樓挑選出來的史書、兵書、地理傳記等等，總歸逃不政治軍事之類范圍，約都是裴慎希生閱讀的書。

上面以朱筆注滿了裴慎的筆記，還批注了許多經典戰役、親實踐、復雜的思辨……

生才六歲。

沈瀾略窒息。

況且認真算起來，他生辰五月初七，雖對外說六歲了，實歲卻才五歲零一個月。

“生，你看得懂嗎？”沈瀾疑道。他這個年紀，字都還沒認全罷？

“先生會講啊。”生不以為然道:“總比念什麼天地玄黃，宇宙鴻荒來得好玩罷。”

這話倒把沈瀾將住了，認真算起來，兵書、史書上好歹有實例可以解悶，千字文這種東西，背起來就倍無趣了。

“那生是因為鶴璧先生的教導，才會想到明日要去看熱鬧的嗎？”

沈瀾即使親手下令決過好些個流民，但不代表喜歡看人被砍頭。

從前竭力保護，不想讓生見到世里那些負面的東西，如今這位鶴璧先生來了不過幾日，生便忽然對腥暴力興趣，沈瀾怎能不擔心？

這要放在現代，都急得要帶生去看心理醫生了。

“不是。”生搖搖頭:“殺人有什麼好看的，只是先生說我從來沒見過，連都沒殺過，這樣不好。”

沈瀾腦袋一陣陣發暈。

允許林秉忠和鶴璧先生來教導生時，想著虎毒還不食子呢，裴慎總不至于教生七八糟的東西。

結果呢？裴慎這個神經病！！

沈瀾忍著氣，勉強笑道:“生，鶴璧先生這幾日病了，暫時先不上課了，你在家中待幾天，可好？”

生驚訝道:“前些天鶴壁先生說，林師父病了，要我改上他的課。怎得今天鶴璧先生自己也病了？”

沈瀾心道育老師病了，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解釋:“鶴璧先生和林師父一同染了風寒。”

生馬上就擔心起來，憂心忡忡地著:“娘，風寒要傳染的，你沒事罷？”說著，出小手，想去探沈瀾的額頭。

沈瀾搖搖頭，溫聲道:“娘沒事。”說罷，安他:“他二人的病極快就能好，生別擔心。”

等到裴慎回來，也該與裴慎談一談關于生的事了，不管是教育問題，還是其他問題。

等談好，這兩人的病也就能好了。

生點了點頭，他到底怕沈瀾染上風寒，便小大人一般正道:“生陪著娘吃一碗姜湯罷。”

沈瀾挑眉，倒有些，生最討厭姜湯，如今竟愿意陪吃，可見是心里恤。

“我們生長大了。”沈瀾不免有些慨。

生即刻順桿爬:“那可不可以娘吃姜湯，生不吃呀？”

“不可以。”沈瀾殘忍拒絕。

“好罷。”生失搖頭，“生長大了，娘還沒長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