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 澄空高爽，天晴好，生一大早跟著鶴璧先生讀書去了, 沈瀾閑來無事，坐在玫瑰椅上翻閱賬冊。

恰在此時，秋鳶神惶惶，匆匆自院外趕來:“夫人，湖廣總督來送拜帖了。”

沈瀾接過秋鳶手中的帖子一看, 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 雙帖、銷金署名。

好生奢靡。

也不知裴慎賣得什麼關子？沈瀾秀眉微蹙, 打開帖子一看。

今夜亥初，懇請沈宅一晤。署名為友生裴守恂。

“啪嗒。”沈瀾神惱怒，只將那拜帖摜在桌上。

這般行徑, 將秋鳶唬了一跳，凝神問道:“夫人，這帖子莫不是有什麼問題？”

當然有問題。

從前裴慎來這里，只管夜半三更, 進門, 從不問意見。如今倒是長進了，知道發張帖子來問, 今晚我能不能來見你？

問題在于難道沈瀾說不能, 裴慎便不來了嗎？不過是本難改，給強迫的本質包裹上一層糖罷了。

沈瀾暗自冷笑, 起取了一張鉛山柬紙, 認認真真寫了一句“不行。”

“秋鳶, 你將這紙張回了送帖人。”沈瀾道。

秋鳶應了一聲, 接過紙條卻又猶豫不已:“夫人, 那裴大人到底是湖廣總督，如今外頭都在傳他要做太子了，咱們就這麼一張紙條回過去？要不要送些禮？”

沈瀾微愣，搖搖頭:“你只管去罷。”

見勸不，秋鳶無奈嘆息一聲，只管著紙條，徑自出去了。

當夜亥時，沈瀾未曾睡，只斜倚軒窗，著庭中疏疏月，靜靜地候著裴慎。

便是自己拒絕了，這人多半不會在乎的，今夜必定會來。誰知等了小半個時辰，亥時已過，裴慎卻還未來。

沈瀾挑眉，頗驚異。是有事耽擱了，還是裴慎真死心了？懶得再想，只管闔眼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秋鳶又來報，說總督府送了新的拜帖來。沈瀾打開一看，無非又是約亥時見面的話。

沈瀾照舊取了柬來，寫了拒絕信人捎回去。

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沈瀾徹底厭煩了。

看著桌子上新送來的銷金白錄紙拜帖，喚來秋鳶道:“從今往后，總督府送來的拜帖不必再收。”語罷，又補充:“若強要你收下，你便只管收了，盡數銷毀即可。”

秋鳶頗為惋惜:“這般好的紙，便是拿去賣都有人肯買的。”只消裁小些，送出去也極面。

沈瀾搖搖頭，這拜帖若流出去了，旁人必以為裴慎與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干系，以至于裴慎夤夜來見。

“只管都燒了去。”

秋鳶見勸不，只能無奈應了。

沈瀾親手取了那拜帖，點燃油燭。火焰一燎，上好的白錄紙即刻被焚燒殆盡。

裊裊的煙氣，映出沉靜的眉眼。

當夜，亥時。

六月底，正是暮夏時分，柳葉窗支開半扇，月華如水，沉靜明徹，偶有縷縷的夜風穿閣越戶，散去暑熱。

沈瀾枕清風，臥玉簟，掩碧紗，呼吸綿長，好夢沉酣。

窗外的野蟬本是靜靜的，似被什麼驚，便一聲長、一聲短地鳴碎了月。

沈瀾被吵醒，略帶困倦地睜眼，卻不曾開碧紗帳，只管翻了個，面朝里側，不耐煩道:“你到底要做甚？”

翻墻越戶，而來的裴慎干笑兩聲，本想清清嗓子，卻見面朝里側，分明是不想搭理自己，便又忍不住有幾分意。

“你如今是連看我一眼都不耐煩了。”

剛一出口，裴慎便后悔了。何必做此小兒姿態呢？他裴守恂難道是癡男怨不？

“我來尋你，是有事要告知你。”裴慎正道。

沈瀾被他三言兩語激出了火氣，干脆起，拂開帳幔，淡淡道:“有什麼事不能送信？不能白日拜訪？偏要夜闖我家門。”

裴慎掩了心虛，只管慢吞吞道:“我何曾夜闖？白日里不是給你寫了拜帖，約定亥時來見你嗎？”

沈瀾瞥他一眼，心道他送那拜帖，看似長進了些，知道明正大強迫無用，便只管裝出一副尊重樣，還似模似樣地送了帖子來。

實則才裝了三日便不住了，今夜闖門，也不過是暴他本罷了。

沈瀾冷笑，質問他:“你連送四日拜帖，前三日都被我寫信拒了，第四日，也就是今日，我雖不曾送信，卻也人給你帶話，只說往后不必再送，拜帖上的事我一概不應，為何今夜你還是來了？”

裴慎挑眉詫異道:“竟有此事？”說罷，舒展了眉目補充道:“想來是那帶口信的小廝蠢笨了些，不曾言明。”

演。你繼續演。沈瀾面無表道:“那你如今知道了我的拒絕之意，請回罷。”

裴慎早料到會冷言冷語，也習慣了，便徑自行了兩步，笑道:“是我誤會了，待我說完了事便走。”

沈瀾懶得理他，只告誡他:“往后你不必再送拜帖來。既浪費上好的紙張，還得勞我去燒。”

裴慎點點頭，心道以后改個樣式，換邀帖便是。

見他點頭，沈瀾這才問道:“你有何事，說罷？”

霜白月華過綠紗窗，鋪陳在玉涼簟上，映出沈瀾白的面，黛的眉，朱紅的。

裴慎深呼吸一口氣，下滿心熱意，只出右手，將手中長鞭遞到眼前。

沈瀾愣了愣，低頭著這鞭子。碧玉雕的首柄，數藤絞在一起，油潤發亮。

打起人來一定很疼。

沈瀾狐疑道:“你這是做甚？”總不至于見我不答應，便要來打我罷。

裴慎面不改道:“來與你坦白一樁事。”

沈瀾抬眼著他，秀眉顰蹙:“何事？”

裴慎來之前早已做足了準備，見相詢，便直言道:“那一晚在稅署，我騙了你。”

沈瀾茫然，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裴慎說裴家世皇恩，不能背棄君父是假的，說自己要死了，是假的。說自己了加之刑，是假的。

裴慎不是被反的，是主謀逆的。

他騙。

這個消息如同炸雷一般，讓沈瀾頭暈目眩。怒意攻心，雙目灼灼如烈火，膛起伏數次都無法冷靜下來，豁然起——

“裴慎！你個王八蛋！！”

沈瀾拽起枕頭，狠狠砸在裴慎上。

和的綢枕，砸在人上，便是使了力也不疼。

裴慎任砸了一下，將自己手中的鞭子遞過去，心道:“枕頭不疼，你若要泄氣，只管拿鞭子打罷。”

沈瀾滿腔怒火更熾，一把扯過鞭子，厲聲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

裴慎心道頭一次見面就敢騙自己，此后更是奉違、數次逃跑，哪里有不敢做的事？

但裴慎只是說:“今日讓你打我，只為了兩樁事。”

沈瀾強忍著怒意，攥了藤鞭，聽他狡辯。

“其一，你上說著過往種種，都一筆勾銷。可實則你心里還是介懷的，釋然不了過去的仇恨。”

沈瀾手指微，冷著臉道:“我說勾銷了，那便是不愿意計較了。”

裴慎點頭表示同意:“你不愿意與我計較，所以你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計較才有繼續的可能，不在乎那就真完了。

沈瀾沉默，只靜靜著他。

“第二樁事，便是那一日，稅署里我騙了你。”說罷，補充道:“實則兩件事都可以并為一件事。”

——賠罪。

裴慎笑道:“你打罷，想打多鞭就打多鞭。打到你解氣為止。”

說罷，裴慎背過去，解了石青道袍、白綾，出寬闊強健、理分明的脊背。

沈瀾只是站著，不言不語卻滿目怒意。死死攥著藤鞭，用力之勁，幾乎讓藤鞭將掌心膈出紅痕來。

見久久不，背過去的裴慎淡淡道:“我曾杖過你五杖，一杖一鞭。后以雪中紅梅圖辱你，得你冒寒行船，跳江搏命，相逢后我又欺你一次。這些要算幾鞭都可以，你只管打便是。”

被他言語相激，往事驟然浮現在心頭，沈瀾心中大慟，再也忍耐不住了，厲聲道:“第一鞭，問你當日為何平白無故杖責于我？！”

說罷，揚手劈下，鞭子發出破空之聲，呼嘯而下——

“嘶——”裴慎倒吸一口冷氣，脊背頓時浮上一條檁子，極快便沁出來。

沈瀾清凌凌的眼睛，也一點一點，涌出淚來。

哽咽著揮下第二鞭——

“問你憑什麼以雪中紅梅圖辱我！”

裴慎不言不語，連軀都不曾半分，只沉默的任由沈瀾鞭打。

第三鞭，“問你相逢之后，為何又來騙我？！”

裹挾著恨意的三鞭，令裴慎后背皮腫脹，鮮淋漓。

他咬著牙，正打算繼續捱下去，卻聽見沈瀾扔了鞭子，強忍著哽咽，一字一句道。

“你害得我冒寒行船，卻也為我延醫問藥，治舊疾，兩相抵過。”

“你得我跳江逃亡，幾乎殞命。卻也在倭寇手里救我一次，兩不相欠。”

“你打我五杖，實則只有第一杖是重的，故而一鞭，還你第一杖。”

“你以紅梅圖辱我一次，還你一鞭。”

“重逢后你騙我一次，再還一鞭。”

“共計三鞭，再不相欠！”

沈瀾說罷，著眼前淋淋的脊背，滿腹辛酸委屈，幾多怨憤仇恨，俱了淚水。

立在原地，放聲大哭，似要將這十年間的淚都倒個干凈。

其哭聲之哀，如裂心切骨，似牽腸割肚。裴慎聽了，幾比自己淋淋的脊背還要痛。

沈瀾哭了許久方才平靜下來，只抹了眼淚，著眼前人關切哀慟的目，開口道:“舊怨已消，你走罷。”

聽這麼說，裴慎便知道，如今這般，才算是前塵俱了，恩怨勾銷。

明日天亮，便是新的一天了。

裴慎笑了笑，卻差點牽扯到脊背，只忍著痛道:“我明日來見生。”

沈瀾自不會攔著他來見生，只任他穿上出了門。

裴慎背上疼得厲害，偏偏只能直了脊背出了沈宅。剛一出宅子，便見林秉忠和陳松墨候在馬車旁。

“爺。”陳松墨剛一湊近便聞到了濃烈的腥氣，又見他臉蒼白，知道夫人這是真手了。

陳松墨不敢勸，只能暗自嘆一聲“當真是孽緣”。

可一旁的林秉忠到底耿介些，見裴慎這般，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勸道:“爺，你這又是何苦呢？”

裴慎心道若不這般，那怨恨哪里能消？思及此，難免慶幸，若不是他前幾日想明白了，只怕又要重演六年前的舊事。

六年前，他從不在乎沈瀾想什麼，只覺得金銀玉、富貴榮華別的子喜歡，必定也喜歡，便卯足了勁兒強塞給，還要歡喜接著。

如今，裴慎知道要拿沈瀾當上峰待，要去揣心思，弄明白到底要什麼。

這一揣，裴慎迅速意識到沈瀾本質上是個赤誠君子般的人，恩怨分明，需以真心待之。

于是裴慎立刻想到了自己在稅署里騙那件事，心知此事若出來，沈瀾只會更恨他，兩人之間便再無余地。

于是今晚，裴慎自己將此事捅出來。

因為他已經跌了底谷，兩人徹底陌路，再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于是這恰恰了最好的時機，

裴慎笑了笑，任由陳松墨和林秉忠將他扶上馬車，去，上藥包扎。

“給生的禮備好了嗎？”裴慎問。

陳松墨即刻點頭道:“都備齊了。”說罷，他稍顯遲疑:“爺明日還要來嗎？”

其實他比較想問，明日來看小公子，不會被夫人打出來嗎？

“來。”裴慎快意道。

好不容易消解掉的恨意，第二步，自然是要結同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