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顧嘉年說完，著自己不要低頭，也不要跑掉。

直到邊的人稍稍鎖了眉，不確定地問：「……什麼？」

顧嘉年了拳頭，緩緩吸了一口氣，而後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破釜沉舟般遞到他面前。

「你之前不是……不小心看到過我的備忘錄嗎？」

鼓足勇氣，赧然又孤注一擲地說：「那……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遲晏怔忪了片刻，下意識地低下頭照著的指示去讀手機屏幕上那行，他曾經不慎窺視過的文字。

——「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一起吃了同款雪糕。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人禮。」

「看看是不是……」的聲音適時地在耳邊響起，地給出提示，低若喃語，「……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遲晏讀著那行字，猶如高中時候做那些無謂的閱讀理解，一貫聰慧靈的大腦像是一臺報廢許久的機。

一起去早集。

一起吃餛飩。

一起吃同款雪糕。

參加的……人禮。

大概一個世紀過去之後，直到深宵里飛來曠野的螢蟲，嗡嗡作響，吵鬧非凡。

他才費力費時地從這句話里，將那個由於某些誤導很強的先決條件，而從一開始就被他忽視了的，那另外二分之一的可能。

他驀地抬起眼看。

孩白皙的臉側有著局部又迥然的微紅，咬著牙關，著頭皮趁熱打鐵般點開備忘錄里附著的那張圖片。

遲晏順著看過去。

屏幕里是那張他當時匆匆掠過一眼的照片，是在冰淇凌鋪前的對鏡自拍。

他記得那會兒他還笑話臭。

孩泛著紅的白皙指尖抖著劃過屏幕，將那照片一寸寸地放大，直到——

像素模糊之前，鏡子的左上角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影。

他支著下，側對著鏡頭，神懶散地看著鏡子裏的。

定格的剎那，孩的擺被晨風起，在桌底拂過他膝頭。

遲晏難以置信地抬眸，見昏沉夜下，的眼睫如同蟬翼般抖。

同樣抖的，是的聲音。

「所以……」艱難卻又再一次直截了當地排除了那個錯誤答案，「……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然後不由分說地，聲音微著，給出了正確答案。

「遲晏，我喜歡你，一直……都是你。」

昏沉的夜風嘩啦啦吹過樹葉。

近遠的鄰里在太完全沉下去之後，接連亮起了燈，獨屬於村莊熱鬧又安寧的夜幕來臨。

遲晏目震著，心裏某種緒猝不及防、應接不暇地到來。

輕輕摁在石階上的手指再一次收，糲的大理石面剮蹭著指節。

「我喜歡你。」

這匪夷所思的一句話就這樣清晰撞他耳廓，如同曾經孤一人行至大興安嶺深，以為迷了路，卻忽然聽到濃霧裏風過松針，無形地給他指了方向。

萬般緒驟然湧上心口，以至於他竟然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反應。

顧嘉年一口氣說完，抖著手收回手機，心緒繃地看著他沉默的側臉，胡猜測著他此刻的反應。

驚訝，措手不及？

肯定會有的吧。

顧嘉年聽了外婆講的那個故事之後，已經大致清楚遲晏為什麼對這麼照顧了。

也知道他只是把他當做親戚家自卑茫然的妹妹。

他對，不是那種。

一個礙於長輩的面一直照顧著的小孩，有一天突然彆扭地跟他表白。

是個人都會覺得驚訝，會不知作何反應吧？

至於其他的，顧嘉年暫時看不出來，也害怕去猜。

但起碼能夠肯定的是……沒有在他臉上看到最害怕的煩擾與不屑。

顧嘉年無端地鬆了口氣，臉頰依舊燙到快要炸，可握的拳頭卻一點點地鬆開。

這麼艱難的話都說出口了，這個世界竟然並沒有崩塌。他仍然坐在邊，沒有因為的話憤然離去。

心裏那些躁不安的、害怕憾又害怕被拒絕的矛盾緒，隨著話說出口，好像逐漸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抱著膝蓋坐在微涼的石階上，把滾燙的臉住冰涼的膝頭，咬著自顧自地說道。

「遲晏，其實我在來之前都想好了，只跟你好好地道個別，其他的埋在心裏就好。」

「因為我知道這個時間點並不合適，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去復讀，才不想出師未捷先死呢。何況……我也不想讓你為難。」

吸了吸鼻子，喃喃道：「你一直都很照顧我，幫了我這麼多忙。我不想讓你難做，也不想……再給你添麻煩。」

說到這裏，悄悄側目看了他一眼。

他靜靜地聽著的自白，眼睛隨意地瞟著石階下的地面，脊背卻微微繃著。

顧嘉年突然覺到。

遲晏也有一點張。

被表白的人張，不管他是打算拒絕還是接，起碼說明表白的這個人對他來說並不是無關要。

顧嘉年心裏有點酸，又的一塌糊塗。

他是那個深夜帶著翻山越嶺去晝山的人呀。

他祝生日快樂，希勇往直前，希活自己想要的樣子。

就算不是。

他也對足夠足夠好。

顧嘉年突然紅了眼睛，著自己慢慢放平緒，勇敢地把今天突然決定要告白的原因說給他聽。

「我是不想讓你為難，但剛剛的電話里，季同哥跟我開玩笑說，擔心我這個麻煩走了之後你又會變原來的樣子。不曬太，不跟人流，把自己封閉在這個房子裏，整日煙酒為伴。」

顧嘉年說到這裏，吐了吐舌頭，回憶起剛剛自己拎著鋤頭的魯莽模樣，笑道：「然後我就突然有點害怕，就……就突然想讓你知道。」

「不管你這幾年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變得這麼厭世頹廢，不論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怎麼待你。總還是會有人很需要你，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

「就比如，我。」

顧嘉年的心跳劇烈地跳著，繼續說：「外婆教給我生存的能力，而你教給我學會生存之後，該怎麼樣過好自己的人生。」

「倘若沒有你，我大概永遠都沒辦法振作起來，沒辦法看清自己想要的東西，得到勇氣。」

「所以……我很需要你，也……」

「非常非常，喜歡你。」

孩的聲音和著晚風鑽進耳廓，微。

又像是順著耳朵上的管，鑽進心臟。

「季同哥說，就算是添麻煩，總比無人打擾要好。」

「那，遲晏，你不要馬上回應我的告白，你就把它當作一個麻煩，一個懸而未決的麻煩，好不好？往後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覺得世事都寡淡無趣，那你就可以分心想一想，你該怎麼解決這個麻煩。」

花園裏安靜無聲。

顧嘉年說到這裏，撐著膝蓋站起來，裝模做樣地整理頭髮，順便掉眼角的熱意。

半開玩笑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得走了。反正，你知道我脆弱敏又哭，就算要拒絕我，也請好好措辭一年。」

「我也會記著你的話，就算再難都會勇往直前，等一年之後，我能堂堂正正地坐在晝大的圖書館里，在借記卡上寫下「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的時候，再來聽你的回應，好不好？」

顧嘉年一口氣說到這裏。

驚覺自己的語速快到不可思議，甚至沒有給他任何打斷的機會。

怕再緩一緩，自己就說不下去了。

努力假裝著輕鬆的表，心臟卻快要從口闖出來。

都在燃燒。

等待著來自他的審判。

夏夜蟬鳴聲起，幾隻不識趣的蟋蟀在石階上竄。

顧嘉年忐忑又張地垂眸，看到遲晏朝出手。

就如同生日那晚。

同樣的夜晚與花園，只不過這一次是站著，他坐著。

顧嘉年怔住，然後聽到他慢條斯理地說：「聽你絮絮叨叨那麼多，走之前也不知道拉我一把，坐得麻。」

還添了一句：「沒良心的小孩。」

顧嘉年恍然地「噢」了一聲，手拉他起來，卻意外地沒有花什麼力氣。

他的手依舊很冰涼，一及分。

然後那隻手輕輕落在頭頂，隨意地薅了把的頭髮。

遲晏的眼神幾不可察地暗了暗。

他的掌心停留在發頂，溫熱的髮卻似乎撓過他心尖。

這小孩。

前一秒還在說非常非常喜歡他，后一秒就自顧自說了一年。

還要他等考上大學，等前途無量。

即便所剩不多的理智告訴他，小孩說的沒錯，比他更懂事。

但，有這麼跟人告白的麼？

遲晏竭力地拾回理智，剋制住所有衝的念頭，慢慢收回手，指尖卻似乎貪那覺，難耐地蜷起。

他忽然有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獵手還是獵。

許久后，他嘆了一口氣，終於好脾氣地答應下來。

「那就等你堂堂正正地考上大學，再說。」

顧嘉年總算抹掉眼淚，笑起來。

總算沒有直接拒絕。

「嗯！」

過了一會兒后，又聽到他聲音悶悶地問：「明天什麼時候走？」

「十點，我二舅會送我去高鐵站。」

遲晏的聲音有些勉強。

「……嗯。」

夜實在太濃，他的臉已經快要看不清廓。

顧嘉年閉了閉眼睛，終於朝他揮了揮手。

「那……遲晏，再見。」

說完不敢再停留，強忍著淚轉過去，拎上鋤頭，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庭院，走出這個兩個月前不小心闖的異世界。

就像宮崎駿《貓的報恩》裏的小春，在貓王國重新找回自我之後，一步步爬上王國最高的塔頂，最終回到人類的世界。

然後鼓起勇氣，重新去面對，那些需要咬牙面對的現實。

*

賀季同收到消息提示音的時候，應酬的酒局剛結束。

他手裏轉著車鑰匙，晃到酒吧門外的停車場，突然覺到口袋裏的手機在震。

他隨手點開消息，愣住。

是來自他那個八百年不會主發消息的鄉下表弟。

而且，是一個紅包，更準確的說，是一筆轉賬。

因為遠遠超出了紅包的限額。

賀季同倒吸了一口氣，瞪大眼睛數著：「一，二，三……草，這麼多個零？啥況？想不開了，開始分配產了？」

他立馬打了個語音電話過去。

對面接起來，賀季同語氣欠扁地問道：「嘉年妹妹還沒走呢，你就喪這樣了？等著啊，死慢點，哥好歹還能趕去雲陌給你收個，順便再撈一筆。」

遲晏：「……」

賀季同說完，拉開車門坐上車，靜靜等待他表弟預料之中的反擊。

沒想到對方竟然沒有生氣，反而好脾氣地解釋道：「只是給你的勞務費。」

聲音裏帶了些詭異的愉悅。

賀季同愣住：「什麼勞務費？」

電話那頭，他那個人模狗樣的表弟淺淺淡淡地笑起來：「辛苦了，在我這裏當了這麼多天的人渣。」

「……」

這又是哪跟哪？

還沒等賀季同反應過來，對面已經掐斷了電話。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邊覺得他表弟現在真的越來越神錯了，一邊惡狠狠地接了那筆轉賬。

*

第二天一早，遲晏拿著車鑰匙，穿著整齊地推開家門，便看到門口站著兩個小孩，正互相推搡著想讓對方來敲門。

他認出是顧嘉年的兩個表弟，兩次生日會上都見過。

一個年紀小一些的陳鎖，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陳錫。

兩個小鬼也看到了他，神皆有些發怵。

幾秒鐘后，陳錫使勁推了推陳鎖的後背，後者著頭皮走上前，把手裏抱著的一個紙箱子送到他面前，結道：「那……那個，昨天晚上我家的貓生了小貓咪，一共三隻。」

「我和堂哥一人一隻，最後一隻，停停姐說讓我們拿來給你。說，除了昨天晚上說的那個麻煩之外，這是給你留下的另外一個麻煩，還說，如果你覺得實在麻煩的話，也可以不要。」

陳鎖話音剛落，陳錫就皺眉道：「你這說的什麼啊，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跟繞口令一樣，停停姐是這麼說的嗎？」

陳鎖反駁道：「是啊，肯定沒錯，我逐字逐句地記住了，就是這麼說的。」

倆人為此爭論不休，半晌后，陳鎖手裏的紙箱被人穩穩地接過。

那個有影子、還頗為年輕英俊的吸鬼接過沉睡中的貓咪，問他：「你姐姐人呢？」

兩個小鬼異口同聲。

「已經走了。」

「坐我爸的車，走了。」

任務完，他們拔就跑，兩個活力四的年跑起來，揚起一片塵土。

只剩遲晏站在石階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

才早上九點。

昨天晚上那樣的況，還不忘算計他。

不要他去送。

也罷。

遲晏慢悠悠地坐下來，掀開紙箱上蓋著的的青棉布。

裏面蜷著一隻掌大的小貓，黑花紋，皮油水，子隨著呼吸淺淺地起伏著。

旁邊還放著一包貓食與羊。

他倏地想起那天深夜，在去晝山的大上，萬分好奇的八卦。

看來，咕嚕肚子裏孩子的爸爸不是張嬸家的貍花貓，而是劉叔家那隻神采奕奕的黑貓啊。

*

二十多個小時之後。

一千多公里以外，擁又忙碌的北霖。

高樓林立的東城區外環，北霖九中B幢教學樓。

樓梯拐角是那個績不怎麼樣的文科高三十班。

教室里，堆滿試卷的講臺前面。

在全班糟糟的起鬨聲中，一個皮白到發、長相斯文又漂亮的生在黑板上乾脆利落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轉過笑起來，眉如遠山，眼若星河。

「我顧嘉年，是新來的復讀生。」

「請同學們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