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第 3 章 星夜覓酒香
樓鏡離開書房后,徑直去了祠堂。祠堂供奉著乾元宗歷代宗主,牌位之間,燈燭環繞,有五百盞之余,點燈是個慢活,急不來,很能沉靜人的心思。
樓鏡不是第一次被罰來點燈,從小到大,都是這里的常客。
坐在祠堂青階前的平臺上,落日時分下了雨,暮靄氤氳,瑰麗的紫紅云霞橫貫西天,東邊的山頭敲過了晚鐘,天地之間鋪上一層暗影,后滿堂燈火愈發明亮,千百燈如地上繁星。
祠堂的平地前有一位掃地的老叟,一灰長袍,須發灰白,臉皮如那蒼郁老樹般發皺,一副安詳的神態,掃盡了落葉,與樓鏡搭話,“又因為不敬師姐被罰啦?”
這老叟是宗門里的長輩,因為退了江湖,便來看守祠堂,過過清凈日子,因為樓鏡是常客,兩人也是‘老相識’了。樓鏡被罰來點燈,十有八九是在余驚秋那里不痛快,然后在樓玄之那里竹開了花,才被罰來祠堂點燈。
那老叟見慣了,自然而然以為這次也是,笑道:“小娃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贏了你師姐后,江湖中比你師姐天分高的有,比你師姐功夫深的也有,你難不要一個個比下去,何時是個頭啊?”
樓鏡偎著臉頰,“那些人我看不見,不著,不認識。”
而這余驚秋是切切實實的,在頭上的一座大山。
對于贏余驚秋有一種特別的結,這產生于兒時。宗習武后,第一場比試就是在余驚秋手底下過的招,在對自己學藝尚且滿意的心態下,被余驚秋一招給敗了,那是第一次會名為‘不甘’的心,深深地得不過氣來。
贏過了余驚秋之后如何,總要先贏過了余驚秋,過了這個坎再說,就好比余驚秋抄寫的那佛經,不論是什麼經,開頭總要先寫上一句‘如是我聞’才行。
老叟聽不見樓鏡的心聲,不知其中緣由,他只瞧見年人眼中的執著,炙熱的芒能與朝爭輝,他避世多年,六清凈,早已無法對這些強烈的產生共鳴,拄著掃帚,搖頭道:“小娃兒,怎麼如此沉溺輸贏,可知執念太深,有損道心,想當初那瘋劍……”
后面的話,樓鏡沒聽見去,被老叟的問題引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為什麼這麼在乎輸贏?這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最開始的起因或許是一件很小的事,然而歲月長河流過十數載,混紛雜的緒與緣由,已然不是那麼純粹,就好似千萬條細流匯聚江水,東流海,你要分清道明,難矣。
但要細究起來,有三件事對影響深刻,想一想,還是記得。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第一樁,不知是哪個師叔,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只記得余驚秋在樓玄之旁站在,那師叔說:“山君像你,和師兄你倒像是對親生父。”
第二樁,和余驚秋資質出挑些,樓玄之會親自教導,樓玄之從來不夸人,即便是兩人做得好,他也只是點點頭,但余驚秋天分實在是高,那劍招‘龍蟄’對于十來歲的弟子還過于深奧,余驚秋瞧過一遍就會了,施展給樓玄之看的那天,樓玄之雖然仍是一句夸贊也沒有,但他難以掩飾心中的,角漾出了微笑來。有的孩子對大人緒變化極敏,樓鏡當時就看出了樓玄之心里的歡喜與驚艷。
那種認可,并非后天的努力所能求得,那是對天賦的贊。樓鏡資質不低,但與余驚秋比,是人才和天才的差別。至此,樓玄之的笑植心中,了一個小小的疙瘩。
第三樁,較為晦,是一切的由,只是一回想,便怒從心頭起,暴躁易怒,坐立難安,那是一塊逆鱗,誰咬誰,連自己都不會在記憶里回頭看一眼。
說起來,為著這三件事生出的勝負,都是為了尋求認可與明證自我。
只是這時的樓鏡尚且年,心太浮躁,難以看清其中本質。
天逐漸暗下來,山林落雨,使得夜風清爽。樓鏡坐在外面,不想太早進去,遠眺盤曲老林時,瞧見山路長階那邊走來一道人影。
那人一薄長衫,形偉岸,走近了后,燈映在他上,照出了他劍眉星目,俊逸容。這來人四十上下,竟與樓玄之有一樣的相貌。
樓鏡喜道:“二叔。”
樓彥遠遠地就笑道:“聽說你又惹你爹生氣了?”
若是外人,絕難將這人與樓玄之分清,但宗門里的人與這兩人相過后,就能區別這兩人。樓玄之為宗主,管理宗門上下,莊嚴肅穆,凜然生威,而樓彥卻是沉默言,彬彬儒雅。樣貌雖同,氣質大有差別。
樓鏡一下蔫了下去,悶聲道:“我不得他心,自然做什麼都不如他意。”
“胡說。”樓彥那扇子輕敲了一下樓鏡的腦袋,“事經過,我已經聽狄和瑤兒詳細說了。”
“原來二叔也是來訓我的。”
“做得不對,還不能訓了?自然,也不是來訓你。這事,你有一對二錯。”
樓鏡抬頭他時,樓彥語氣嚴肅起來,“先說說你的錯。我找那日山下迎客的弟子問過,確乎是他心,對曹柳山莊的人說過:向日峰上可以賞玩。不知者不罪,一開始那曹如旭并無冒犯之,你也不問由,因為與師姐齟齬,便遷怒于他,輕慢客人,此其一。”
“我們和曹柳山莊兩世相,今后也會繼續來往,你可知你那一句‘正劍法,不知所謂’傳出去,若那曹柳山莊的人都是個計較的,會記在心中,生出隔閡,人前失言,此其二。”
樓鏡道:“如果曹柳山莊莊主認為這事從頭到尾都是我們的過錯,記在心中,甚至影響門派,那是心狹隘,這樣的朋友,不就不罷。”
樓彥笑孩子氣,說道:“你啊,如果我們是于山林,獨立于世的門派,就像你說的,這家脾與我不合,我不與他來往就是,直爽磊落,何其快哉。可我們不是,你父親心中有拔除飛花盟這武林毒瘤的夙愿,僅憑一家之力難以辦到,需要各大勢力支持配合,這時候可就不是你想不來往就不來往的,而人無完人,就比如那心狹窄的或許細心謹慎,做事沉穩,也比如這直言快語,落拓不羈的脾桀驁,難以合群,若想要一團和氣,就要學會忍讓。”
那后面一句話分明是在說樓鏡,樓彥點點額頭,“與人往,要不得罪人,說話做事,就得謹言慎行。”
樓鏡道:“那要忍,也不能自己忍吶,要是有不知好歹的,還以為別人好欺負。他曹如旭還說了‘乾元宗,不過如此’,我為什麼說不得‘正劍法,不知所謂’。”
“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你做的對的地方。我們自己不挑事,也不代表我們怕事,有那出言不遜,蔑視我乾元宗的,自然也不用太過忍讓,二叔知道你不是蠻橫跋扈的人,一定是那曹如旭說了做了什麼,你才手。出手彰顯我們乾元宗的勢力,沒什麼不好,若不說出那最后一句話,落了話柄,他曹柳山莊也輸的無話可說。”說到此,樓彥聲道:“那曹如旭先出言不遜一節,你為何不告訴你爹,若他知道,也就不會這般惱怒,雖有過錯,但護我門楣,也是有功的。”
天漸暗,夜風漸涼,樓鏡手臂圈著雙,低著頭,“他從來不會夸我,反正我怎麼做都是錯。”
雖則年,已有了自己的心思,不論什麼事,都不肯事無巨細的告訴樓玄之,做得對的,做得好的,不是的錯的都不肯說,了委屈也不肯說,好似只有這樣,就好在心里去怪樓玄之不理解,不了解自己。
樓彥輕輕一聲嘆息,“你這孩子……罷了,跟二叔說也是一樣。”
“二叔。”樓鏡很敬服這二叔,小的時候也曾悄悄地想:他要是我爹爹就好了。
另一邊,余驚秋已回了澄心水榭,日落時分下了一場急雨,檐外滴滴答答,湖面上泛起一層冷霧。
云瑤跑進來,撣了撣上的雨珠,問道:“師姐,你這有沒有傘?”
“在屋外。”余驚秋見云瑤手上提著食盒,問道:“你干什麼去?”
“給阿鏡送飯去了,祠堂那清湯寡水的,肯定吃不慣。”
“庫房里有米酒,拿兩壇去。”
“不是早喝完了嗎?”云瑤走到屋外,只見那油紙傘靠在角落,地上一灘水跡,云瑤拿了傘走進來,笑道:“師姐,你下山去買的?”
屋逐漸暗下來,余驚秋點了幾盞燈,“去吧。”
“你不和我一起去?”
余驚秋只是笑笑,若是樓鏡氣未消,去了反倒會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云瑤道:“那我走了。”
云瑤拿了米酒,過了棧橋,雨就停了。這時山路上迎面走來一人,腳步輕快。云瑤住他道:“韓師兄。”
來人手上拿著一方錦盒,垂頭著,角含笑往前走,不知在想什麼,沒注意到云瑤,待云瑤喚他時,他才抬頭,一青,相貌堂堂,趕上前來,“云瑤師妹。”
“來找我師姐?”
韓凌笑道:“是。”
云瑤回頭了水榭,笑他,“你三天兩頭往我們向日峰跑,不如稟過了李師叔,轉到我師父門下,就住在向日峰上可好。”
韓凌臉上發燙,如若不是天暗了,只怕云瑤瞧見他臉紅,又是一番戲謔,他告饒道:“云瑤師妹,莫要取笑我了。”
“好了,好了,不和你說了,我還有事。”云瑤離了他,往祠堂去了。
韓凌在原地站著,對云瑤的話竟生了幾分向往,好一會兒才回神,往水榭里去,在外過余驚秋,得應了聲后,這才進水榭去。
屋已經換了一張新的書案,余驚秋才鋪好紙張,“韓師弟怎麼來了?”
韓凌將那匣子打開,“前幾日得師姐指點劍招,不知道怎麼謝師姐,昨天尋了兩件小玩意,想師姐用得著,所以送了過來。”
那匣子里有一對玫瑰玉虎鎮紙,一雙紫毫,只看,也知道極珍貴。余驚秋神如常,韓凌心中忐忑,不知余驚秋是否喜歡。余驚秋道:“韓師弟,你我既是同門,武藝上為你解是應該的,你不必放在心上,這些東西過于貴重,你還是拿回去罷。”
“這東西師姐不收,我也用不著,不過是放在架上生塵,不過是一點心意,師姐推辭,我心不安。”
“你……”余驚秋推辭不過,拿了那兩只紫毫,說道:“筆我留下了,鎮紙我已有了,實在用不著,你收回去罷。”
“好。”雖然余驚秋只是收了筆,韓凌也很歡喜,他一低頭,瞧見一旁擺放的佛經,皺了皺眉,“聽說樓師妹這一次不僅挑釁曹柳山莊,還對你劍,險些傷了你,宗主卻連師姐你也一起罰了。”
“你聽誰說的?”
“門人都這樣說。樓師妹乖張,不敬師姐,師姐讓,卻還是不知收斂。”
“是我惹在先。”
“怎會。”
余驚秋剪著燭花,“韓師弟,莫要人云亦云。天晚了,下了雨,山路不好走,你早些下山罷。”
韓凌張了張口,也不多說了,只道:“師姐,那我告辭了。”
“嗯。”
這頭韓凌離開了澄心水榭,那頭云瑤剛祠堂,到祠堂的時候,樓彥已經走了,樓鏡心好上不。
云銷雨霽,夜幕中幾點寒星疏疏朗朗。兩人搬了張小桌子在祠堂外,取出飯菜來。云瑤見樓鏡心好,趁勢提著那兩壇酒,“你瞧瞧,師姐特意下山去給你買的,老李家的米酒。”
樓鏡接酒的手驟然收回來,撂下臉來,“不喝。”
“還生氣呢。”云瑤開壇,在壇口用手掌輕扇,將米酒香都扇到樓鏡那方去,“真不喝?”
樓鏡將頭一撇。云瑤道:“你這人……”
云瑤放下酒來,忽然好奇道:“阿鏡,你是不是討厭師姐啊。”
今天這事要是換做旁人,樓鏡這會兒已經不計較了,尋常一些小事也是,別人做不見得怎麼樣,余驚秋做了,樓鏡就要怒。
樓鏡討厭余驚秋?
難說,甚至傾慕余驚秋,門中沒人不傾慕余驚秋,人不管到哪個年紀,都傾慕強者,余驚秋天賦異稟,人也刻苦,年紀輕輕,甚至能在長老們手底下過招,那份實力做不得假,有時也會贊嘆,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人。
所以樓鏡道:“沒有。”
但是一想起余驚秋平日里那不溫不火的子,以及擂臺上讓招的事,又怒火中燒。
讓招這件事,就好似與余驚秋對弈,余驚秋強,從容不迫,甚至到了能讓子的地步,只因全盤皆在的掌握之中,這種已知實力下對方的退讓,實在讓人到被貓戲弄的老鼠一般的屈辱,也讓到面對余驚秋時自己的平庸。
所以樓鏡又道:“有。”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云瑤道:“算了,你倆這樣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你不喝是吧,你不喝我喝。”
云瑤拿著酒壇將要來喝,又被樓鏡一把奪了過去。
云瑤嘻嘻直笑,“煮的鴨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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