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齊先生，接下來去哪里？”

后座的人沒有回應，久到助理以為他睡過去了，沒想到一回頭，就撞一道無波無瀾的視線里。

那目也清凌凌的，看起來仿佛并無醉意。

助理穩了穩心神，又問一遍，然后安靜等著。

一會兒后，后邊才有淡淡的聲音傳來：“回家。”

司機點頭，開始啟車子，迎著路燈駛向夜深。

助理又回頭看一眼，只見他大半張臉都陷進了影里，偶爾車窗外有燈鉆進來，從那直的鼻梁上一躍而過，連蒼白的臉也被映照出來。

他心里暗暗嘆口氣。

進市中心，城市的繁華和著夜晚涼風撲簌而來。

外邊車流不息，熱熱鬧鬧的，車里卻安靜得過分。

一陣鈴聲突然打破沉默。

“齊先生，常醫生的電話。”

一只修長的手過來接過手機，接通。

那邊的人先開口，“怎麼樣，回來還習慣嗎？”

“要不要把哥幾個都找出來聚一下，順便給你接風洗塵？還有啊……”

“常寧。”語氣平淡。

“好吧，說正事說正事，”常寧慢悠悠地說，“你不是讓我盯著你家老爺子的一舉一嗎？前幾天我在他辦公桌上看到一份很不尋常的資料，我相信你一定會興趣的。”

齊儼從窗外收回視線，“什麼資料。”

那邊說了什麼，他眉心皺了一下，很快松開。

通話結束。

他依然握著手機，收，指腹從屏幕左邊到右邊，來回幾次后，心才稍稍平復。

“幫我查一個人。”

助理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以為是和工作相關的重要人，甚至調出手機備忘錄。

嚴陣以待。

后邊的人卻似乎再沒有了下文。

他等了一會兒，終于等到三個字：“阮眠。”

“阮”說得字正腔圓，只是這“mian”……助理看著屏幕上一溜兒排開的“綿、棉、眠……”猶豫。

“睡眠的眠。”

他點頭，迅速錄。

半個小時后，車子在一扇閉的大門前停下來，聽到靜，門邊小屋“啪”一聲亮了燈，很快有人出來。

是個獨臂老人，正邊打呵欠邊走過來。

助理從車里探出頭，“王伯。”

老人點點頭，單手飛快開了門，然后站在一邊等車子進去。

幾分鐘后車子開出來，他這才利落地關門，落鎖。

又抬頭了一眼二樓某個開燈的房間，轉鉆進自己的小屋。

齊儼先去洗了個澡，沖干凈上的酒氣，頭發了半干就來到書房，拉開椅子坐下。

他面前有三臺電腦。

一臺屏幕上顯示著整棟樓的監控畫面。

另一臺屏幕左側是市曲線圖，右側是麻麻還在不斷更新的數據。

正對著他的那臺屏幕暗著，待機狀態。

他靜坐著，猶如一座木雕。

屋外起風了，有樹葉“沙沙”的聲響。窗上樹影擺，像過著一場黑白電影。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了，滿室靜寂。

隨著一聲提示音，屏幕亮了，有新郵件進來。

一份很齊全的資料。

個人基本信息、證件照、生活照，甚至是從小到大的績單，團申請書的復印件……一應俱全。

齊儼先看了一眼右上角的紅底小照片，孩面白皙干凈，抿淡笑著。

他眸漸漸轉深。

幾個小時前，他見過，在那家會所，他還從手上接了一塊紙巾。

不會錯。

他在識人這方面向來過目不忘。

齊儼的視線慢慢掃下來。

姓名：阮眠。

出生年月：199x年9月

籍貫、家庭住址、家庭員……繼續往下。

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他的目又重新回到照片上。

半晌后，那雙狹長的眼睛深驀地涌起一復雜，如同墨翻滾。

原來是。

竟然……是。

靜默良久后，他又重新將所有的資料細細地過了一遍，天蒙蒙亮時分，才回房睡覺。

天大明。

阮眠起床洗漱，準備上學。

比以前起得要晚，背著書包匆匆下樓，卻被客廳里傳來的對話截住腳步。

“這次金融危機來勢洶洶，公司雖然不至倒閉，但也元氣大傷……”

阮眠著墻壁聽了一會兒。

聽見人在問，“你昨晚說的那個齊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怎麼就……”

男人的重重咳嗽聲蓋過了后面的話。

阮眠知道父親煙癮重，早年傷了肺，一咳起來就沒完沒了，眼看就要遲到，又不想從客廳經過，只好從后門繞出去。

沒想到還是遲到了。

班主任正逮著一個男生在訓話，阮眠從后門進去，回到自己座位。

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高二期末又進行了一次分班考，發揮不太好，從原來的文科重點班掉到了次重點班。

新班級的座位是按照分班績排的，阮眠現在坐在第四組最后一排。

同桌曾玉樹，也就是走廊里挨罵的男生，是全班倒數第二名。

阮眠拿出英語課本，瞄了一眼前面的潘婷婷，書高高豎著，果然又是雷打不地抓著一把瓜子在嗑，膝蓋上還放著一本攤開的言，看得津津有味。

膽子也真是夠大的。

這時，講臺上的英語老師朝角落這邊看過來，立刻低下頭，“johnsnowwasafamousdocterinlondon—soexpert，indeed……”

下了早讀，阮眠到辦公室找班主任，準備先把練習冊費補上。

沒想到剛踏進門，就聽到自己的名字。

“我記得現在你們班那個阮眠，學考試好像是全級第一名吧？怎麼就……”

“績掉這麼快，該不會早了吧？”

聽到這里，阮眠的心輕輕了一下。

“阮眠？”

班主任已經發現了，輕咳一聲，問，“有什麼事嗎？”

“我來……費用。”

班主任收了錢，在核對本上的名字旁邊打了個勾，看著眼前這個拘謹又纖細的生，溫和地問，“最近學習上是不是有什麼困難？”

和之前走廊訓話時臉紅脖子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阮眠搖頭，聲音小小的，“沒有。”

“以后有不懂的問題都可以來問老師。”

意識到班主任正看著自己講話，直腰，很認真地聽著。

“現在高三了，時間迫，什麼事都沒有學習重要……知不知道？”

“……知道。”

班主任滿意點頭，“回去吧，快上課了。”

阮眠回到教室。

曾玉樹趴在座位上，一頭又燙卷又挑染的頭發，像頂著一朵七彩蘑菇。

潘婷婷正回過頭嗑著瓜子和他說話，“這新造型不錯啊，怪不得老陳一逮到你就剎不住使勁往上吐唾沫星子呢！”

老陳是他們班主任。

“不過，你不是自封班樹嗎？你這是什麼品種？夏天的樹不都是綠的……”

曾玉樹角了。

余看到阮眠，又連忙坐直子，空出一點位置讓進去。

潘婷婷又“啪嗒”咬開一個瓜子，笑得合不攏，“阮眠，你得謝謝你同桌，早上要不是他打掩護，你估計也要去老陳那一番唾沫洗禮了。”

阮眠其實和新同桌不，不過還是說了聲“謝謝”。

潘婷婷原本只是打趣，見一本正經的樣子，再一看被謝的那人，也是窘得四瞄，樂得拍桌大笑。

“對了阮眠，”潘婷婷又問，“你現在還畫畫嗎？”

知道這個初中同學以前不僅是學霸，畫畫也很厲害，拿過很多獎。

阮眠拿書的作一僵，沉默一會，“不畫了。”

本……畫不了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潘婷婷把瓜子殼倒進垃圾桶，然后將墊著的紙出來，“你看，市里組織的繪畫比賽，一等獎有一萬塊獎金呢！”

潘婷婷父母在東莞開服裝廠，一個人在z市讀書，以前每個月零花錢都很闊綽，可自從金融危機后，每個月打進卡里的錢就大大水了。

偏偏的兩大好還都需要金錢支持……現在一看到錢都眼冒金。

阮眠看了看手表，還有三分鐘上課。

抿抿，“婷婷，你知道鳥吃什麼東西嗎？”

早上出門前，那只小東西連米都喂不進去，擔心養不活它。

“要看是哪種鳥咯，”潘婷婷嘿嘿笑了笑，“有些鳥吃蟲子，”低聲音湊近耳邊，“有些鳥專門吃人……”

阮眠若有所思，“蟲子嗎？”

潘婷婷見自己重點被忽略，嘆氣，的手，“綿綿，在你十八歲生日之前，請和我保持距離，我不能把你帶壞，乖。”

阮眠想問是什麼意思，恰好上課鈴響了，走廊上三三倆倆堆聊天的同學都陸續走進來，語文老師也拿著一疊卷子出現在門口，于是就沒問。

老師一站上講臺就直奔主題評講起試卷，阮眠只是呆呆看著不斷張合的，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這種狀態從高二那年母親舊病復發時就出現了。

雖然人在上著課，可心是焦灼焦灼的，恨不得飛到醫院守著母親，本沒心聽講。阮眠也知道這樣不好，很不好，可就是聽不進去，怎麼都聽不進去。

不知道該怎麼辦。

墻壁上時鐘的短針連續走了七圈，窗外天邊的烏云也越來越重，一只紅塑料袋裝滿了風，正四飄著。

隨著一聲“下課”，阮眠懵懵然跟著其他同學站起來，微微彎腰鞠躬，“老師再見”。

咦？

講臺上的地理老師竟然換了一張臉，以為自己眼花，了。

那嚴肅板著臉的人分明是歷史老師。

原來這已經是今天的最后一節課了？

教室里一陣鬧騰，不一會兒人就走了大半。

“阮眠，還不走嗎？”

潘婷婷敲敲桌面。

“就走。”阮眠開始收東西。

得趁還沒下雨，到外面找些蟲子。

回家路上會經過一片小樹林，穿過去會看到綠草地和半月形的湖泊，阮眠放了學喜歡在這里停一會兒，看看落日吹吹風。

在草地上趴著找了許久，連只蟲子的影兒都沒見著，倒是小上被蚊子咬了幾個小紅包。

阮眠坐起來。

一只大青蟲慢慢爬到面前。

面一喜，正要用樹枝去挑，忽然發現青蟲底下著一小片不斷挪的螞蟻，連忙把手收回來。

這青蟲已經有主了。

阮眠揪著草葉，看向湖面，目漸漸放遠，落到湖對面的一棟屋子上。

屋子老舊，看著應該有些年歲了，墻上布滿藤葉，倒是綠意盎然，像從荒蕪中爬出的一片生機。

想到什麼，突然起。

幾分鐘后，阮眠站在墻外，過門向里面張，看到花木間的影，心里一松，喊了一聲，“王爺爺。”

“是你啊。”

老人晃著一截空的袖管，另一手拿著一把剪枝剪子出來，他腳一勾，門就開了。

阮眠走進去，說明來意。

風已經很大了，吹得校服擺揚起來。

老人點點頭，又看看，“你媽媽……”

阮眠低頭，紅了眼眶。

他明白過來，嘆息，想說些什麼安的話。

“砰”的一聲，花架上的花盆被吹落下來，碎了一地，老人趕把領進小屋，“先坐著，我去把花搬進來。”

阮眠放下書包，“我幫您。”

老人擺擺手，“不用，我一個人能行。”

地上都是泥和碎片。

他單手搬了幾盆進來，瞥見主屋窗戶都大開著，眼看大雨就要下了，又轉過，“幫我去把那屋的窗戶關關。”

阮眠點頭，飛快跑過去。

沒有找到能換的鞋子，只好了涼鞋，赤腳走進去。

屋里冷氣開得太足了，可所有的窗戶卻開著。

剛到地板，腳心生涼，像踏在冬天結冰的湖面上一樣，阮眠打了個冷。

把一樓的窗戶都關上，可“砰砰”作響的聲音還在偌大室回，又看看四周，瞥見二樓樓梯鼓風閃過的一抹黑。

那里應該還有一扇未關的窗戶。

阮眠“騰騰騰”跑上樓。

踏上最后一節臺階。

敏地聞到撲面的風里帶著雨的氣息，還有淡淡的……煙味。

煙味？

阮眠疑抬頭看去。

下一瞬，看到——

不遠的落地窗大開著，一片灰蒙蒙的天被裝了進來。

一個男人正倚在窗邊煙。

黑睡袍的腰帶堪堪系著，出大片口，擺飄著。

他手里夾著一抹極小的紅，白煙霧在指間拂。

他著腳，和一樣。

阮眠覺自己像誤闖進一方境，下意識往墻后躲。

可似乎來不及了……

男人的視線已經捕捉到，追了過來。

依然是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眼神安安靜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