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電話總共只打了五分鐘，一秒不多，一秒不。

結束前，那邊傳來誰的提醒：“到時間了。”

前一刻還在滔滔不絕的路知意，聞言一頓，話音終止。了，還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

千言萬語涌頭，竟不知從何說起。

五分鐘里，男人話，大部分時間都在聽絮絮叨叨。

直到最后一刻，停了下來，他才急切地加快語速，“知意，你要聽你小姑姑的話，照顧好自己。學習要努力，好好念書，旁的都是無關要的事，一定要把書讀出來”

話說到一半，先前那道聲音又了進來。

“好了好了，時間到了，別說了，后面還有人排著隊呢”

男人匆匆忙忙說出最后一句：“那就這樣了，知意，下周我再打給你，你要”

“路民”那個聲音終于不耐煩了，重重地出他的名字，“你再這麼耽誤時間羅里吧嗦，下周還想不想打電話了”

“對不起，對不起”

最終，電話在他絮絮叨叨的道歉聲中被掛斷。

路知意站在冷風里，聽著耳邊驟然消失的話音，手機里只剩一陣冷冰冰的嘟聲。

慢慢地把手機揣回兜里，眼，后知后覺想起，連一句“你最近過得好嗎”都沒來得及問出口。

店店外，兩個世界。

外間天昏沉，秋寒已至，店卻明亮溫暖，人聲鼎沸。

路知意瞠目結舌看著這一桌盛的菜肴，“這，這麼多”

蘇洋瞥了眼趙泉泉，還沒來得及說話，趙泉泉已經率先笑起來，“嗨呀，點多了，這不是想著你沒吃過日料嗎就想每樣都讓你試試，哪知道這店里分量太足，其實一般的日料店量都很的”

蘇洋嗤笑了一聲。

趙泉泉權當沒聽見，殷勤地夾了塊胖乎乎的丸子給路知意，“來來，知意你嘗嘗這個，章魚小丸子。”

路知意的確沒有吃過日料，別說吃了，本聞所未聞什麼豬豚骨原湯拉面，金槍魚蔬菜什錦沙拉，北海道櫻花凍，還有一大堆各異的刺

學著趙泉泉那樣夾起一片三文魚刺，在蘇洋替準備的醬油碟子里上下左右涮了一遍，傻乎乎送進里，然后

然后噗的一聲吐出來，一火辣辣的熱氣從脖子倏地沖到頭頂。

眼淚噴涌而出。

手忙腳去拿水杯，咕嚕咕嚕往下灌，眼淚鼻涕掛了滿臉。

一桌人都笑瘋了，連帶著被這靜驚的周圍幾桌，也都跟著笑起來。

隔著一層日式門簾的包間里，凌書聽見外邊這麼熱鬧，也掀開簾子瞧了瞧，“那高原紅搞什麼鬼”

韓宏的腦袋也冒了出來，“是錯覺嗎那高原紅比先隊員前的紅領巾還紅了八個度。”

陳聲側頭瞥了一眼，恰好看見路知意灌下第二杯水，抬手去滿臉淚花的樣子。視線落在碗邊那片委屈的三文魚刺上，頓悟。

張裕之也湊熱鬧，“這的真逗，走到哪兒都能為人群焦點。”

陳聲頓了頓，拿筷子頭重重地敲了下凌書的手。

后者吃痛地“哎喲”一聲，猛然松手，簾子就落了下來，重新擋住眾人視線。

“，你發什麼神經”凌書憤怒地盯著陳聲。

陳聲把筷子調了個頭，夾了片三文魚，塞進凌書碗里，“廢話說，來，補補腎。”

“這個能補腎”凌書表示懷疑。

“能，補腎壯，強健。”

凌書不信，但績每年都吊車尾的韓宏信了，二話不說拼命吃起三文魚來。

男人，績差一點不要，剛之氣最重要。

趙泉泉點的那一桌菜，吃到最后還剩下一半。

蘇洋斜眼看趙泉泉，笑了兩聲，“可勁兒點吧，我要是不出聲，你恐怕要把菜單點個遍。”

趙泉泉臉上一紅，“胡說八道，我是那種人”

蘇洋笑意更濃，“你不是那種人”

路知意也沒打圓場，起說：“我去結賬。”

沒心思勸蘇洋說兩句，只能惴惴不安地握著兜里那幾張薄薄的紙幣，默默祈禱別超支。

可墨菲定律是真神奇，怕什麼來什麼。

柜臺后的服務員笑瞇瞇抬頭，從打印機里撕下小票，雙手奉上，“你好，一共消費四百六十三，請問怎麼支付”

路知意著那四張紙幣，手心都汗了。

勉力維持微笑，低聲說：“不好意思，我出門打個電話，一會兒付錢。”

在服務員疑竇叢生的眼神里，如芒在背，匆匆推門而出。

包間里，幾個男生也吃了個七七八八，凌書拿筷子敲了敲碗，“給錢，陳老板”

另外兩個拿起筷子一起敲碗，聲音整齊劃一，“給錢給錢給錢”

陳聲眼皮子一掀，“我給剛在寢室是哪個畜生說要請客的”

那兩只又立馬改口，轉向凌書，敲碗，“畜生畜生畜生”

凌書：“你上回拿了我兩包中華，今晚還回來正好”

“兩包中華這麼值錢”

“江湖救急不救窮，我那是雪中送炭，義重千金千金豈是一頓飯能還清的”

陳聲看他兩眼，笑兩聲，懶得多話，起，掀開簾子往收銀臺走。

他走到臺子跟前時，正好看見路知意推門而出。

奇怪的是，走出門就站那不了，低頭瞧著手機出神。

他收回目，“二號包間，結賬。”

屏幕上還顯示著路知意的賬單，服務員沒法給陳聲結賬，道了個歉，“不好意思啊，前面那位客人還沒付錢，您稍等片刻。”

陳聲一頓，看見臺面上擺著的收銀小票，四百六十三。

再扭頭，玻璃門外的高個子生定定地站在那，土里土氣的，磨得發白的破舊帆布鞋，還有看側臉也顯而易見的心煩意。

一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垂在邊，著一卷薄薄的什麼。

陳聲的視線在那抹紅上停留片刻，約分辨出來。拿著錢夾的手微微一頓，幾秒鐘后，穩穩地從里面了五張鈔票，遞給服務員。

“那桌的，一并付了吧。”

他指了指窗外，低聲說。

深秋已至，夜風也變得猖狂起來，飛揚跋扈地卷起路邊的塑料袋，吹得它嘩嘩作響，滿街跑。

路知意站在風里，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小姑姑三個字，撥號鍵始終按不下去。

問自己，沒錢為什麼要窮大方

小姑姑從不網購，支付寶無法轉賬，若是開了這個口，必定要跑到鎮上的at前取款。

高原不似城里，那的風只會像刀子一樣在人上，夜里溫度奇低。

最路知意心煩的，是路雨一個月辛辛苦苦也就賺兩千塊，而一頓飯就吃了四分之一。

從不是人心的孩子。

過去十八年，一直勤儉節約，從未大手大腳過，因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因為遭逢變故的家庭經不起不懂事。

可今天

路知意認了命，指尖發抖，巍巍朝著綠撥號鍵落下。

指腹仿佛已到冷冰冰的屏幕，卻又并未真切摁上去。下一刻，有只手從天而降，倏地走手機。

猛地回頭，眼神一沉。

“又是你”

一個又字，充分表達了的不耐煩，不樂意，和不待見。

陳聲頓了頓，將手機退出撥號界面，連同小票一起塞回手里。

手背到手心時，他察覺到什麼，飛快地低頭看了眼，借著頭頂的紅燈籠，他看清了的手掌，遍布手心的是一些糙的繭。

一雙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手。

因為張和心煩，還出了汗，被夜風一吹，冷而。

路知意莫名其妙拿回手機，視線落在最上面的白小票上，神一變。

“什麼意思”

陳聲張了張，又很快閉上了。

“順手幫你結了賬。”他倆并沒有到這種地步。

“猜到你錢沒帶夠，剛好我很有錢，江湖救個急。”裝遭雷劈。

于是他想了想，說：“我陳聲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可以我紅領巾。”

說完，他轉迎來從包間里吃飽喝足悠然漫步而出的三人，打道回府。

大學城的夜，似乎總與別有些出。

來來往往的都是年輕面龐，嬉笑打鬧也是朝氣，喜怒哀樂都顯蓬。

也有喧嘩熱鬧，但這份熱鬧里沒有聲犬馬。亦有男雙，但那背影里似乎多了些天真純粹。

回宿舍的路上，張裕之和韓宏走在前頭。

后面的凌書想起什麼，問旁的陳聲：“剛才你跟那高原紅在門口說什麼了鬼鬼祟祟的。”

陳聲低頭看見晃的樹影，有幾分漫不經心，“哦，好歹人一場，打了個招呼。”

“你當我是傻子”

“哦難道你不是”訝異的表，夸張的語氣。

凌書一拳捶過去，“要不要這麼賤”

陳聲笑起來，肩膀，“隨手幫個忙。”

“喲，這是我耳朵聾了，還是你腦子壞了前不久不還拿了我的中華去賄賂教整人家今兒太打西邊出來了，還順手幫一把”

陳聲干脆利落還他一拳，“別秀了，陳獨秀。說我賤，回頭照照鏡子，你他媽比我賤多了。”

“到底誰姓陳誰是陳獨秀”凌書翻白眼，“我要是陳獨秀，你就是花之秀。”

陳聲懶得搭理他，雙手揣兜里往前走。

可腦子里浮現出那兩團高原紅，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原本是冤家路窄，怎麼今天他還做了個順手人

嘖，歸結底，還是爸媽教育得太好了，想他這麼個正苗紅的社會主義好青年，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

簡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