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章聽到消息，也匆匆趕來了。風吹日曬的屋頂能干凈到哪里去，他眼睜睜看著自家公子就那麼坐了下去，口一陣悶，實在搞不明白江湖中人為何都喜歡刺溜上房，大家一起坐在寬敞干凈的廳房中，喝茶吃點心說故事，它難道不香？

厲隨沒有理會滿院春筍一樣杵著的家丁護衛，他道：“赤天最近一次殺的人，是金錢幫的掌門項金，他帶著焚火殿弟子，一夜屠殺項氏滿門，男老皆不放過，被雨水沖出來的，染紅了一整條街。”

遠適時地響了一串雷，祝二公子忍不住就打了個哆嗦。

厲隨扭頭看著他，皺眉：“只是聽聽而已，你就害怕了？”

祝燕如實回答：“倒沒有多怕，可滿門被屠，聽起來實在有些慘烈，赤天是與他有仇？”

“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厲隨目落回遠，“項金是江湖中排名前十的高手，金錢幫經營著數十家鏢局，生意做得不小。赤天想要他的銀子，也想要他的力。”

祝燕聞言吃驚，搶錢殺人尚且能想通，力也能搶嗎？

他先前看過話本，南洋有練邪功的妖僧，就能將人活活吸人干，但段落描寫實在過于糙，妖僧吸人力基本都在床上進行，沒幾頁功心法描寫，倒有很多鶯聲燕語被翻紅浪，不就“將子解開帶紐”，覺一天到晚都在解帶紐，跟個裁似的。原以為是書商搞出來的騙錢玩意，可現在聽厲隨又說起，難不世間真有這種一言難盡的功夫？

厲隨看著他驚訝張的表，問：“你在想什麼？”

祝燕放低聲音：“力要怎麼吸，是在臥房里嗎，吸完之后，對方會不會變人干？”

院中的老管家：“……”

聽聽這是什麼糟糕的問題，江湖誤人，江湖誤人啊！

捶頓足。

厲隨道：“赤天練的功夫名為噬月，專門侵吞力，不會將人吸干，只會令對手筋骨俱斷，腦漿迸裂，全都像是被重碾過。”

祝燕不可避免地腦補了畫面，臉明顯一白。

又一陣雷聲隆隆遠去，黑云滾得愈盛，一層一層疊出旋渦。在這種環境下聽魔教教主與腦漿迸裂，效果確實驚悚，覺下一刻就會有人裹著染滿鮮的破爛袍子，拿一把長刀，一邊尖聲大笑一邊從地底下鉆出來殺人。

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轉眼傾盆。

老管家如釋重負，總算能有個明正大的理由，將自家公子從魔頭……不是，從厲宮主手中接走，便趕打發家丁上房。祝燕本來想對厲隨表示一下謝，畢竟再恐怖的故事也是故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就已經被家丁帶著落院中，祝小穗立刻舉了一把大傘過來，這下連視線也被遮擋得嚴嚴實實。

好不容易找到空隙回頭，屋頂上卻已經空空，人影全無了。

……

過了一陣，江勝臨撐著傘來敲門，驚奇道：“我聽說你主給祝公子講了半天故事？”

厲隨站在桌邊，漫不經心：“如你所言，去還他冰塊的人。”

江勝臨甚是欣，但同時也有些擔憂：“你這回沒再提誰家掌門練功斷手斷腳吧？”

厲隨道：“當然沒有。”

“也沒有流滿地腦瓜子飛吧？”

“……”

江勝臨心里約涌上不詳預：“我先前不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你給他講比武招親還有武林懸案，講了嗎？”

厲隨面無表：“嗯。”

江勝臨：“‘嗯’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不會去問祝公子？”

厲隨涼涼道：“你敢。”

江勝臨：我就知道，所以你又去胡說八道了！

怎麼會有人連故事都不會講呢，神醫簡直百思不得其解，覺得江南闊八又會被嚇得噩夢連連，不能安寐。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

祝燕坐在床邊，聽著雷鳴雨落，困意全無。

管家祝章在窗外看了四五回，見屋里的燭火一直亮著，便差下人煮了壺安神花茶，親自端了進去。

“章叔。”祝燕問，“你怎麼還沒休息？”

“我過來看看二公子。”祝章放下托盤，“今晚在屋頂上坐了半天，可別又著涼。”

他一邊倒茶，一邊小心觀察了一下祝燕：“公子今晚聽那魔頭殺人的故事，嚇壞了吧？看著臉不大好。”

“先前總聽人說起魔教，卻沒想過他們當真那麼殺人不眨眼。”祝燕皺起眉，“還有并無錯卻慘遭滅門的金錢幫，想起來就不舒服。”

“焚火殿與赤天的暴行遠不止于此。”祝章道，“否則武林盟也不會千里迢迢同去雪城，這回怕是抱了殊死一搏的決心。畢竟若是再由他生，用那噬月邪功多吞幾個人的力，就真是天下無敵了。”

祝燕不解：“章叔怎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祝章樂呵呵道：“公子忘了，這一路在馬車里給你講故事的那些人，都是我親自挑的。”

講的故事也是一一心篩過的，像魔頭殺人這種可怖腥的，當然不能傳進自家公子的耳朵里。而且除了這些，還有更多更大的江湖，那些人平時不敢說，到祝府管家的厚酬勞前倒是敢了，各個爭先恐后低聲音，將真真假假的所知所聞抖了個干凈。

比如說厲隨與赤天的關系。

祝章道：“厲宮主與魔教教主，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

祝燕手一哆嗦，險些將手里的杯子丟到地上。

祝章前陣子聽了不事，這回都串了起來。說兩人的師父名天門子，雖從未出現在武林排行榜中，功夫卻是公認的高深莫測，一直帶著兩個徒弟生活在東北雪城，行蹤不定，也不參與江湖事，一門心思只鉆研武學。修建在那里的冰窟鬼城，便是如今焚火殿的前。后來天門子病逝，兩個徒弟也跟著消失了幾年，再出現時，一人已墮魔途，另一人雖未魔，卻也沒好到哪里去，總歸都是讓江湖人膽寒的存在。

祝燕聽得匪夷所思：“還有這種事，我也看了許多江湖話本，為何從未見過只字片語？”

祝章敏銳：“公子在哪里看的江湖話本？”

祝小穗：“！”

祝燕眼神無辜：“沒有啊，我沒看。”

忠誠的老管家：你有，我已經聽到了，痛心疾首，想回江南謝罪。

祝燕催促：“若厲宮主與赤天當真是師兄弟，總不可能連明傳兄都不告訴我，這其中會不會有誤會？”

祝章道：“這事在江湖中人人皆知，不說是因為不敢說，也沒必要說。”畢竟茶余飯后的碎主要還是為了消遣，不是為了送死，這回若不是祝府開出的酬金實在厚，也不會有人愿意拿此事出來博眼球。

祝燕還是不怎麼相信，雖然厲宮主平時確實很像魔頭，但師兄弟這件事，還是過于……不管怎麼想，都奇怪得很。唯一的共同點，可能就在起名風格上了，一個將挖在地底的宮殿萬仞，一個就在東北雪原里焚火，都是隨心所擰著來。

祝章問：“公子在想什麼？”

“嗯？”祝燕回神，“沒，我還想聽厲宮主的事。”

“再多也沒有了。”祝章命祝小穗去取洗漱熱水，又勸道，“二公子若實在喜歡江湖，這一路就多聽聽故事，或者將來讓大爺在江南舉辦一場比武大會，廣招門派，打個幾天幾夜都。至于武林盟與魔教、厲宮主與赤天之間的恩怨，那都是真刀真槍會送命的，咱們可不方便牽扯其中，還是得避而遠之。”

他說得懇切，就差當場灑下一捧忠仆熱淚。祝燕當時雖點頭答應，卻在送走祝章后，不自覺就想了大半宿的厲宮主，也沒什麼的事，只是覺得那樣一個人，心里一定藏了許多故事。

現實中的江湖要比話本里的江湖更加殘酷腥，由此可推現實中的恩怨糾葛，也一定要比話本里的更加離奇詭譎。師兄弟反目仇的故事，祝二公子其實是看過不的，大多是為權為錢為師妹，但聯系厲隨那張“你們都要死”的臉，又覺得哪種都不大可能。

他打了個呵欠，裹著天錦被，看著窗外晨曦繼續出神。

一個晃神，天就大亮了。

雨后清晨不冷不熱，空氣清新，最適合趕路。祝燕本想在馬車里補個覺，但困勁已經過去了，頭腦只昏沉，卻不想睡，索鉆出來坐在忠叔旁邊，無打采看著山道兩旁的樹。

祝忠笑道：“公子怎麼看著沒神。”

“嗯，沒睡好。”祝燕呵欠連天。

隊伍不遠，江勝臨正在苦口婆心地搞教育，你看看，你看看，昨晚我是怎麼說，祝公子果然被你那魔教滅門的破故事嚇得一夜沒睡著，黑眼圈掛的，簡直造孽，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在想什麼。

厲隨面癱：“在想我該什麼時候把你扔下山。”

江勝臨悶：“算了，你以后還是離祝公子遠一些吧。”

踢雪烏騅突然邁四蹄，輕快地向前跑去。

馬背上的冷酷宮主：“？”

祝燕手里著一塊豆餅，正在喂自家的照夜玉獅子。

白大馬吃得細致挑剔，半天也只嚼了一小口。忠叔樂呵呵地說：“它們都不，公子還是去喂后頭的馬——”

話還沒說完，一個漆黑馬頭就親昵地湊了過來。

厲隨：“……”

祝燕舉著豆餅，驚訝地抬起頭。

厲隨一黑，面冷峻，凜然逆著天，仿佛不是來蹭飯的，是來殺人滿門的。

踢雪烏騅在霸王餐方面隨主人形，張口就來，吃得相當自覺，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別馬。

祝燕后知后覺地想起了在山谷時，那句“下不為例”的警告，于是他立刻回手：“我沒有喂，是你的馬自己過來的！”

厲宮主從鼻子里出一個狂妄高傲的“嗯”。

尷不尷尬不好說，反正魔頭就算尷尬，也尬得很冷漠，很霸氣，一般人看不出來。

有一種云海翻涌，我自來去如風的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