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第15章

我是在睡夢中被瀝川醒的。他讓我洗個澡提提神,故意把水弄冷,可是,我坐在澡盆里,坐著坐著,又睡著了。我帶了三個旅行包,外加一個書包,都不大,沒有一個更大的包把它們全裝在一起。瀝川說一看我就不是一個習慣出門的人。出門在外,包的數量越越好。他把其中三個包的東西全拿出來,放到自己出差用的大箱子里。鎖上碼鎖。我在箱子裝了很多沒用的東西:封的烤鴨、咸水鴨、牛干、魚片、咸水花生、新書包、新筆盒……都是我弟弟喜歡的東西;五瓶藥和一件上等羊衫,是送給我爸爸的。各式各樣包裝的果脯、果干和糖果,是送親戚朋友同學的。

我帶著崇敬的目看著瀝川替我收拾箱子,分門別類擺放停當。

“為什麼你的箱子上,有個白的‘十’字?為什麼不是紅的‘十’字?”我指著一個商標問。

“我來自瑞士。”

我看著他,不明白的樣子。

“你見過瑞士軍刀嗎?”

“沒見過。”

“如果我批評你缺乏國際常識,你會不會生氣?”

“肯定會。”

“那就算了,”他嘆了一口氣,“反正瞧你這狀態,說了也不會記得。”

“哦,謝謝你替我收拾行李,我得再睡一會兒。”我靠在沙發上打盹。

“不能睡了,馬上要走了。”

“就十分鐘,行不?”

他想了想,無奈地看著我,“睡吧。早知你這麼困,我就該買明后天的機票。”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出了龍璟花園。總之,在瀝川的車上我又睡著了,到了機場,他再次醒我:“小秋,一上飛機,什麼也不管,倒頭就睡。到了會有人醒你。”

“哦。”我朦朦朧朧地打了一個呵欠,“瀝川,給我買杯咖啡吧,我困。”

“別喝咖啡了。”他說,“你就是沒睡夠,喝什麼也沒用。”

“真是的,以前也不是沒熬過夜……”

迷迷糊糊中,我不記得我跟他說了些什麼話,怎麼跟他告的別。總之,我進了機艙,找到座位,第一件事,就是系上安全扣,然后拉上毯子。

隔壁坐的是一位中年大叔,講究的西裝,很胖很富態。

“小姐第一次坐飛機吧?”他想找我搭訕。

“嗯。”他很熱,可是我很困,所以不接茬。第一次坐飛機坐的就是頭等艙,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件值得記住的事兒,可惜我偏偏對環境不敏。無論是條件好還是條件差,對我來說都差不多。機艙里有很寬大的椅子,可以睡覺,這就夠了。

“一個人啊?”中年大叔又說。

“是啊。”

“等會中餐的時候,會有哈達斯。別忘了向空姐要哦。”

“好的好的,謝謝大叔。”

我本來想問什麼是哈達斯,想了想,不問了,省得話越說越多。這時正好飛機起飛,大家都沉默。趁這當兒,我連忙戴上眼罩。等我醒來,大叔告訴我,還有五分鐘就到昆明。其間,我錯過了如下的食:

——老火靚湯、品冷葷、各式水果、什錦甜品、多款芝士、花樣面包。

——文昌、椰香魚片、干果丁、鹵水、椰子飯、揚州炒飯。

——牛類、海鮮類、家禽類的熱菜。

——特粵菜:老火靚湯、北菇燉老鴿、響螺燉水鴨。

——廣東云吞面、番薯

——全套西餐,洋酒。

——哈達斯。

大叔說,他和空姐曾努力想醒我,沒功。現在飛機正在降落。不過,大叔又說,他請空姐替我把中餐打了個包。他盡量選涼菜和點心,這樣我下了飛機,也可以吃。

激涕零,對他謝了又謝。

下了飛機,取了行李,我坐機場大直奔長途汽車站,坐了三個半小時的汽車,歐耶,終于回家了!

家里沒電話,爸爸只知道我大致會在這個星期回家,哪一天,也不十分清楚。弟弟小冬上高中,現在學校也放假了。弟弟見到我,馬上告狀:“姐,你可回來了!爸爸做的飯難吃死了!”

得,白和這小子一起長大,就記得我這個優點啊。為了省錢,小冬每天騎車二十分鐘回家吃午飯。以前都是我早起提前做三份午餐,一份給爸,一份給弟,一份給我自己,大家帶到學校去熱了吃。后來我要參加高考,我爸堅決奪過這個崗位,他的菜,我覺得勉強可吃,小冬就不了了,天天喚。我只好在周末的時候做一大碗薰魚和五香豆干,讓他一次帶一小碗。我一走,弟弟說,爸爸帶高三,責任大,擔子重,總忘記做提前做午飯。教完課,輕松下來,他才趕回家里下廚,所以一頓飽一頓之事時有發生。

“爸爸呢?”我問。

“改卷子去了。說是五點回來換煤氣。”

我一聽這話兒就不干了,提了他一腳:“你也老大不小了吧,爸有病,你還讓他換煤氣?”

“我說要換他不讓,說年紀輕輕怕閃了腰。”

“爸不是不在家嗎?”我去搬煤氣壇子,“這樣吧,我不怕閃腰,我去換得了。”

“你的腰更閃不得!”小冬大一聲,沖過來奪過壇子,眨眼功夫就騎車不見了。

“唉,總算長大了,還知道疼你姐。”我很欣,沖他的背影夸了一句。

我換了件服,提著菜藍去菜場。

“小秋回來啦?”

“哎,是啊。”

“小秋回來了喲!”

“哎,錢叔叔好。”

“小秋回來了,明天到你芬嫂家來吃飯!我做板栗,檸檬鴨,你得順便和我那不長進的老二談談,他今年高考。拜托了啦!”

“一定一定!”

這就是小城的好,我住的那條街,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認得我。

買好菜,我走進一家小賣部打長途。我沒有帶手機,因為回到家后就發現手機一直在尋找信號,就在“尋找”的過程中,電很快就用了。

“瀝川,我到了!”

“是嗎?快的嘛。”他在另一端說。

“你還在北京嗎?”

“在廈門,我比你先到。”

“瀝川,謝謝你替我買機票,還有收拾行李,還有借箱子給我。還有……”瀝川幫我太多,謝都謝不過來了。

“別客氣,你的手機能用嗎?”

“不能,找不到信號。我這是在小賣部里給你打電話呢。”

“貴嗎?”

貴的,我不多說了。”

“等等,”他說,“我在行李箱的一個口袋里給你放了一張銀行卡,碼是0907。我知道你不肯要我的錢,但這錢不是很多,只是以防萬一。”

“不不不,真的,我不需要!”

“小秋,聽話。”

“嗯。”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想你!”

“我也想你。”

“為什麼是0907,有什麼意義嗎?”

“我的生日。還記不記得,那天,你潑了我一的咖啡?”

“怎麼會是那一天呢?有那麼巧嗎?”不知為什麼,我的里咸咸的,眼淚悄悄地流下來。

“巧什麼?”

“那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你騙我。”

“是真的。回來我給你看份證。”

我以為,自從我媽去世之后,這世上不會再有人照顧我了。就算是我爸爸和弟弟,我也一直認為,與其說我是他們的兒和姐姐,不如說我是這兩個人的母親。我只過過三次生日,都是我媽媽在世的時候。媽媽的死,給爸爸很大的打擊,有那麼十幾年,他活得渾渾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和小冬,因此也從來沒過過生日,甚至有些忌諱談自己的生日。因為,小冬的生日就是媽媽的忌日。

“小秋……我怎麼聯系你?”

“我會時時給你打電話的,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我忍著眼淚,因為小賣部的張阿姨跟爸爸很,我不敢在的店里用事。

“祝你春節愉快,再見。”

 

; “好好照顧自己。再見。”

我躲到一棵小樹下,干眼淚恢復緒,這才提著滿滿一藍子菜往家走。快到家門時,我遠遠的地看見了爸爸,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口,斜暉耀眼,看不清他的臉。

“爸!”

“回來了。”很奇怪,他沒有笑。

“爸,我買了好多菜,今晚我做好吃的給你們!”我上去擁抱他,覺他的很僵

“爸!怎麼了?”

“你坐飛機回來的?”他的口氣寒冷。

我的心一下子涼到冰點。

“一等艙?”他打量我,好像不認得我,“哪來的錢?”

我不說話。我不怎麼會撒謊,尤其是在爸爸面前。

“……嗯……一個朋友借的。我買不到火車票。”

“什麼朋友?男朋友?”他冷冷地看我,“他那麼幫你,你,付過什麼代價嗎?”

“我……我沒有……”

“跟我走。”他的手像鐵鉗一般地抓著我,幾乎是拖著我,將我拖往街的東頭。

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目打量著我們父子。我假裝笑,假裝不痛,假裝在和我父親散步。走著走著,我的開始發抖。因為我知道我爸要帶我去哪里。

我們進了小區的衛生所,里面的趙醫生是父親的知。我進去,看見趙醫生正要出門。我父親上去和他耳語了幾句。

趙醫生的臉變了變,吃驚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一臉的為難:“老謝,這個不好辦,也不好查……”說罷將我和父親推進他自己的辦公室:“孩子還小,在外地讀書不容易,你先聽怎麼說,父之間,沒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有話好好說喲!”

他掩上門,悄悄地離開了。

我父親一直不說話,過了片刻才冷冷地,一字一字地道:“你在北京,究竟都干了些什麼?!”接著,他從口袋里掏出另一樣東西:“這是他買給你的,對嗎?”——的手機。他搜查過我的包。

我以為爸爸不懂手機,不料才幾秒鐘的功夫他就找到了瀝川的電話。其實也容易,這手機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號碼。

他撥那個號碼,信號不好,打不通。他隨手拿起辦公室的電話撥號,不一會兒,我聽見他問道:“請問,XXXXXXXXX,是不是你的號碼?”

“我是謝小秋的父親。你認得謝小秋,對不對?你是誰?什麼名字?”爸爸的口氣十分嚴厲。

“你聽好,王瀝川,”他沖著電話大吼,“我兒只有十七歲,雖然年輕不懂事,也不需要你的關照。請你高抬貴手放過。如果我知道你敢繼續和聯系,我上天地,哪怕是玉石俱焚也絕不饒你,聽見了嗎?你這畜生、混帳、王八蛋!”

他把手機摔在地上,踩個碎,然后,踢桌子、踢椅子。

我從來沒見過我父親是這種樣子,除了媽媽去世的那幾天。

爸收走了我所有錢。

我的箱子,他費好大的氣力砸開,細細搜索蛛馬跡。他找到了那張銀行卡,用剪刀剪碎,扔到火里燒了。整整半個月,他不和我說話,我也不理他。

我們終日怒目相對。

弟弟說,爸是看見我箱子上面綁著的一個行李托運牌產生的懷疑。繼而搜查我的隨小包,找到了機票。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我們還是不講話。弟弟不了,對我說,“姐,你還是主和爸道個歉吧。爸爸氣得肝疼,天天到衛生所打針呢。”

我想了想,看著站在油鍋旁炸丸子的爸爸,走過去說:“爸,我給您帶的藥,您吃了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沒吃。”

我說:“爸,您以為我只有十七歲嗎?我有五十七歲還差不多。就沖家里兩個不知道照顧自己的男人,爸,您好意思說我十七歲,年輕不懂事?”

他看著我,無語。

“爸,瀝川,是我喜歡的人。我他,誰也攔不住。”

“啪!”我挨了他一掌。

“爸,我是您的兒,您的流在我上。當年,為了娶我媽,您付出了什麼代價,”我繼續說,“我,為了追求我喜歡的男人,也會付出同樣的代價。您好好保重!”

說完這話,我騎上弟的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騎了有半里地,我弟騎車追上了我。

“姐,你到哪里去?”

我下來,抱著他哭:“我去昆明找姨媽。”

“你,你就這麼騎到昆明啊?”

“怕什麼?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們還一起騎過一次呢,也就是兩天的路程吧。”

“姐,現在不比以前,路上著呢。”

“我不怕。”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煩爸爸的,姐夫對你好才給你買頭等艙,對吧?換上別人,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我本來一臉的眼淚,給他說的差點笑起來:“什麼姐夫,胡說八道!”

“姐,你知道我一直想報醫科,爸非讓我學計算機,還說師范好。我不想聽他的。”

“醫科學費高,還是師范便宜點,咱家沒錢學費,唉!你放心,姐替你掙這個錢。”

“姐,其實……有一件事爸一直瞞著你。”小冬握著拳頭說,“你高考的志愿,是爸在學校給改的。”

“我猜到了。名校太貴,我們負擔不起。他一個人掙錢,要供兩個孩子讀書,不容易。”我苦笑,“我不怪他。爸年輕時一表人才,又是大學生,當年怕咱們后媽欺侮,是一個人過了這十幾年。他也難的。你別跟著我了,回家看著爸爸。告訴他我去姨媽家待一陣子,然后就回學校了。”

小冬看著我,終于點點頭,從懷里掏出兩張五十塊錢給我:“這五十塊是上次你寄給我的。還有這五十,是我自己攢的。”

“好吧,算你借給姐的,姐一回學校就還你。”

我把一百塊錢裝在兜里,告別了小冬,獨自一人向昆明進發。

一路山路崎嶇,幸得一位好心的卡車司機載了我一段,盡管如此,我仍然騎了十個小時才騎到昆明。中間只下來吃了一個包子,上了一次廁所。

我在長途汽車客運站的門口停了下來,在附近的小商場找地方打電話。

瀝川自尊心極強,從平日點滴小事都可看出。挨了我父親這頓沒頭沒腦的大罵,不知他會有多難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瀝川!”

“小秋!”他的聲音很吃驚,“你怎麼樣?還好嗎?”

“還好。你呢?好不好?”

“沒事兒。”

“聽我說,我爸脾氣不好……”

“我其實想向他解釋,不過他顯然也聽不進去。”

“那你……嗯,廈門的事兒完了?”

“完了,就等結果了。”

“你現在在北京?”

“不在。”

我想起來了,瀝川說過他每年到了圣誕節都會回瑞士和家人團聚。

“你在瑞士嗎?”聽他的聲音這麼清楚,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在昆明。”他說。

“什麼?什麼?”

“我在昆明。”他又說了一遍,“我著急,想離你近一點兒,真出了什麼事也好幫你想辦法。但等了這麼久也沒你的電話。”

“我剛到昆明。”我眼睛又的了。

“什麼?現在?現在不是大年三十嗎?”他著急了,“你和你爸鬧翻了?”

“差不多,我騎車到昆明投奔我姨媽來了。”我還在氣,氣。

“什麼?騎車?昆明到個舊不是有三百公里嗎?”很聽見瀝川吼人,但這聲音,絕對是吼。

“有位卡車司機捎了我一段路,可我還是騎了十個小時,厲害吧!哈哈!佩服我吧!”我大笑,覺得自己很神經。

“你在哪里?待在那里別,我來接你。”他說。

“哦,汽車客運站,快點哦!瀝川,外面好冷。”

“唉!別說你爸,我都想說你,”他在那頭長吁短嘆,“你膽子真大,真能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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